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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作家》2025年第1期|朱山坡:劝詹天睿写诗

2025-03-03 13:37: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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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朱山坡,小说家、诗人;1973年6月出生于广西北流;著有长篇小说《懦夫传》《风暴预警期》,小说集《灵魂课》《十三个父亲》《蛋镇电影院》《萨赫勒荒原》,诗集《宇宙的另一边》等,曾获郁达夫小说奖、林斤澜短篇小说奖、欧阳山文学奖、高晓声文学奖、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等;现为广州文学艺术创作研究院专业作家。


镇上不止一个傻子,我选中了最傻的那一个。

他叫詹天睿,是镇卫生院院长詹永刚的儿子。二十一岁了,智商最多就只有六七岁的水平。大多数傻子多少有点可爱,但他例外,至少对我是例外。詹天睿的傻模样,即便在茫茫人海中也能一眼认得出来。但他也不是全傻,能说会道,还能认字写字,如果给他足够的时间,十以内的加减法也能算得精准,只是脑子不利索,经常傻乎乎地对着人笑,嘴角朝上,流着口水。他大多时候说话逻辑混乱,语无伦次,不知道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因此,他经常被别有用心的人捉弄,引诱他说他爸的隐私。

“天睿,昨天晚上你爸说梦话又叫黄莉莉的名字了吗?”

“没有,昨晚他改喊葛云秀,被我妈泼了一盆冷水——洗脚水。今天我妈又晒枕头了。”天睿说,“我每晚都跟我妈我爸睡觉。到了半夜我就醒了,睡不着。我就听我爸说梦话。”

詹永刚每次梦里都叨唠不同的女护士。这是全镇人民都知道的事情。他也无可奈何。因为有这样的儿子。但他不嫌弃儿子,反而觉得詹天睿有可爱和聪明的一面。也就是说,詹天睿除了具备所有傻子的共同特点外,还有属于自己的特点。比如,他的毛笔字写得好,甚至可以参加全镇书法比赛,或帮别人写春联,只是错别字太多,但詹院长认为“即使是错别字也比别人写得好”;又比如,他喜欢在文化站门口看人下棋,而且有时候忍不住给穷途末路的一方支招,令人惊讶的是,每次几乎能让该方柳暗花明、起死回生,甚至反败为胜,堪称奇迹。然而,让他坐镇一方执棋,他却像说话那样语无伦次,傻态毕露。尽管如此,詹院长还是为自己的儿子骄傲,只有当詹天睿在夜里无缘无故“消失”了,他才慌张失措,低声下气央求所有的人帮他寻找儿子,派出所警察和医院的同事都早已经不厌其烦。每次找到他儿子的地点都不同,有时候,是在黑暗的汽车站候车室,他正在长椅上酣睡;有时候,是在蛋河中央的“孤岛”上,他一个人躺在沙堆上看宇宙;有时候,是在乱坟岗的某个坟头,他端坐在那里,一副苦思冥想的样子;甚至有时候,是在医院的太平间,他与某具尸体肩并肩地躺卧在一起,像亲密无间的朋友……诸如此类,让詹院长焦头烂额,尊严全失。但詹天睿白天基本上是正常的,至少没那么瘆人。而让我觉得詹天睿特别傻的原因,是詹院长不甘心承认自己的儿子傻。

那一年,蛋镇诗社推行“全民写诗”活动,也就是号召和劝说全镇六万人民都爱上诗歌并且创作诗歌。我是诗社的骨干成员,虽然对此保留不同意见,但也卖力参与其中,动员镇上的人写诗。我们的核心口号是:人人都可成为诗人;无论写什么,只要分行,就是诗歌;聋人、聋哑人、盲人、精神病患者、傻子都可以写诗。活动搞得轰轰烈烈,妇孺皆知,仿佛在做一件功在千秋的大事。

有一天,詹院长找到我,问了我一个问题:“去年,你妈得了急性阑尾炎,差点去世,是不是我救了你妈?”

我说:“是的。”

他又问:“那你是不是应该报答我?”

我说:“当然。但我要钱没钱,要物没物,没有什么可以报答你的。”

他说:“你可以劝詹天睿写诗。”

我大惊,脱口而出:“詹天睿啊?他……比菠萝巷的宁则民还傻……”

这个论断并非是我作出的。很多人都这样说,但他们是如何得出这个结论的我也不清楚。因为没有任何仪器对全镇的傻子作过验证,也没有组织过他们进行任何形式的智力测试。大概是,因为詹天睿是卫生院院长詹永刚的儿子,名气比其他所有的傻子都要大,其他傻子便都被忽略了。

他说:“你们不是说傻子也可以写诗吗?天睿只是跟其他人不一样,并不是真傻,他有某种天赋,像观棋时就经常有神来之处……”

我说:“但他是傻子……傻子……这是事实。‘傻子也可以写诗’只是一个比喻句。”

他说:“他天赋异禀,想象力丰富,思维奇特,平时说话很有哲理,很有诗意,他天生是一个诗人,只是他不愿意写诗,就像有的人不愿意开口说——也像你妈的阑尾,大多数时间不会发炎。天睿很特别,他脑子里装着很多诗句,不堪重负,有些快过期了,你应该劝他写出来,否则太浪费了。”

我说:“他是全镇最傻的一个……其他傻子也没有写诗。现在,每个人都有选择的自由,我们要允许傻子不写诗。”

他说:“你不理解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你妈的阑尾炎还可能复发,随时复发,像一首诗横在身体里撕咬她、折磨她。我只是医生,不是神仙,不能保证下次能救得了她。”

我还想反驳和拒绝,但他说:“如果你不同意,我找你妈去。”

我只好答应。

他已经用尽了一切办法,依然无法医治儿子的傻病,这才出此下策。但他高估了我,也高估了诗歌。

“他懂得怎样写诗,只是不愿意写。你劝他写诗,用诗歌改变他。写诗能使正常人变傻,同时,也能让傻子变正常。”詹院长说,“否则,你们就不应该办诗社,就像如果不能治病救人,医院的大门不应该开一样。”

詹院长的话并非没有道理。我答应尽力而为,死马当活马医。

第二天下午,詹院长把詹天睿送到我的跟前。那天我正在邮电所门口的书摊翻开一本新到的《女友》杂志。詹院长对我说:“你现在就可以劝天睿写诗。”

天睿的身材矮矬,跟他爸一样,看上去还像一个孩子。

詹院长忙,留下天睿,回医院上班去了。天睿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眼珠子一动不动,嘴角流着口水。街上的行人也看着我,他们肯定是惊讶于我为什么跟傻子待在一起。我拉起天睿往灯光球场跑。他很配合,紧紧地攥着我的手。我们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道,来到灯光球场靠瓦房的一头,那里没人。我们坐下来。

天睿傻乎乎地盯着我笑,好像我脸上有屎似的。

“天睿,你应该写诗。”我说,“所有人都知道,你是全镇最有才华的人,脑子里塞满了漂亮的诗句,像猪大肠里塞满了猪油。你傻,是因为你脑子里塞的诗句太多了,像水一样,你应该倒出来,否则就很难受,让你抓狂。”

天睿说:“什么是诗?我怎么没看见?我脑袋里什么都没有。”

我说:“你所有的想法,包括胡思乱想,都是诗。”

天睿说:“我不胡思乱想,我只想你,嘿嘿,姐姐,你的鼻子好好看,像一只非洲大蜗牛。”

我年龄比他小,他不应该称我姐姐,但我不跟傻子计较。

天睿憨笑着追问:“诗是什么东西?长什么样子?有非洲大蜗牛好看吗?”

我刚想肯定他“你说的话分行就是诗”,但我不想让他把“才华”浪费在我身上,改口说:“你在沙洲、坟头、树上、太平间过夜,想的那些问题,跟谁说过的话,包括你爸的梦呓,都是诗。很独特的诗。别人写不出来的,只有你能写。你有成为伟大诗人的潜质。”

天睿陷入沉思,好一会突然抬起头说:“我跟鬼说话。鬼哭我也哭,鬼笑我也笑……”

我内心受到了惊吓,汗毛直竖,耳朵里有很多声音嗡嗡作响。

“我骗你,我脑子没装乱七八糟的东西,什么也没有,空空的,不信你摸一下。”天睿把他硕大的脑袋向我伸过来,往我胸脯上顶。我赶紧退避。

此时金光闪远远看到了我,径直走过来。他是蛋镇诗社的社长,“全民写诗”活动的狂热倡导者和最坚定的推广人,他口若悬河,激情四射,能蛊惑人心、催生豪情,是街头演讲的能手。他大概也好奇我为什么跟一个傻子单独待在一起。我告诉他,我正在劝詹天睿写诗。

金光闪十分赞赏我的勇气,再次强调“人人皆可成为诗人”。

他说完,上下打量詹天睿,满脸狐疑,却又试图说服自己。

“我不写诗。我要尿尿。”詹天睿对金光闪的到来很不满,翻着白眼瞧了他一眼,然后站起来,拂袖而去,在离我们三四米的地方,背对我们,贴着瓦房的墙壁撒尿。

金光闪说,如果能动员这个傻子写诗,对“全民写诗”运动将起到极大的榜样作用,他就是楷模,就是希望,就是诗歌的未来。

我刚想拒绝,他把喷着葱花味的嘴巴贴近我的耳朵说:“世界上傻子太多,劝傻子写诗这个活,今后由你全权负责。你大有可为,加油。”

我生气了,说:“我做不到,此事还得你来。”

还没等金光闪再次张嘴说话,我便找了一个借口,逃之夭夭,把詹天睿留给了他。

有一天,镇上一个万元户办喜酒,出资在灯光球场放露天电影,人多得把球场都挤得变宽了。电影是新片,片名叫《妈妈再爱我一次》。所有人都看得入迷,现场哭声一片。我也沉浸其中,鼻子酸酸的。突然有人从背后伸出手给我揩鼻涕。揩第一下的时候,我并没有察觉,揩第二下时,我才觉得有人摸我的鼻子。我回头一看,是詹天睿。他傻乎乎地对我笑。

“姐姐,我摸一下你的非洲大蜗牛。”

他打断了我看电影的专注,我很生气,断喝一声:“傻子,你干什么?”

旁边一个高大的男人也发现了不对劲,对着詹天睿一声断喝:“耍流氓!”

接着,男人抡起拳头向詹天睿打过去,正义的惩罚迅猛而凶狠,詹天睿发出狗叫一般的哭喊,现场一阵骚乱。我根本来不及阻止和解释。

“他袭女人的胸!伸手摸女人的胸!”

更多的人听信了男人的号召,纷纷加入了对詹天睿的殴打。正在看电影的脑袋一下子全朝我们这边包围过来。银幕突然黑白交替地闪动,又“断片”了。灯光球场一片混乱。

詹天睿毁了一场好电影。

无数的拳头在我眼前晃。

“妈妈……”詹天睿哭喊着。

我想阻止,但正义的力量太汹涌了,我什么也做不了。他们还要我作证,甚至等待我向他们致谢。我想到了我妈患急性阑尾炎痛得满地打滚的样子,赶紧穿过人群逃之夭夭,沿着杧果大街往家里跑,仿佛我妈的阑尾炎又发作了,正在家里呼救。

第二天一早,我妈把我从床上轰起来。她是撇下菜摊,从菜市场跑回来的。

“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人!”我妈第一次用这么重的词骂我。

她生气,我也生气。因为我感觉受到了污辱。

“詹院长求你,你为什么不帮忙?还找人把詹天睿打了?”我妈吼叫着。

我忍着气解释了一番。我妈的气消了许多,像肚子被捅了一刀子,气漏掉了。

“无论如何,你得帮他,也是帮我们。劝一个人写诗难吗?难得过担粪种地?如果你劝我,我也可以写诗。”我妈说。

我说:“劝一个傻子写诗,比劝人吃屎还难。你不如让我代替你患急性阑尾炎。”

我妈突然笑了。

我也笑了。仿佛世间所有的人都在笑。

“你还是再劝劝吧。傻子什么事做不出来呢?”我妈说,“失节事小,劝傻子写诗事大。你努力努力。实在不行的话,我亲自去劝。”

我在国营照相馆门口拍了拍正弯腰埋头凝视橱窗里女人照片的詹天睿。他回头看我,然后指着那幅带镜框的女人照片对我说:“这个姐姐死了。”

他说的是事实。那幅照片是一个女知青的,很端庄,很漂亮,尤其是那哀愁而清澈的眼神令人心碎。她喜欢看电影,但患了重病,走不了路,每个月由她的丈夫背着她从遥远的鹿山来到镇上,看完一场电影又由丈夫背回去。镇上的人都认得她。两年前她在照相馆照了相,但照片一直没取,估计是人已经去世了,照片成了照相馆的广告。

我说:“你想什么呢?”

詹天睿说:“我想摸一摸她的鼻子。”

她的鼻子也很好看,挺直,匀称,鼻孔窄小,不像本地女人的鼻子。照片在橱窗里,隔着一层玻璃。

詹天睿把自己的脸紧紧地贴到玻璃上,甚至要将脸贴到照片上去。我提醒他,别把玻璃挤破了,否则又会招人揍。他赶紧把脸收回来,玻璃上短暂留下了他的脸的印迹。我觉得玻璃脏了,照片也脏了。

我还觉得他的鼻子歪了。应该是那天晚上被打歪的。脸上还有两三处明显的瘀青。我有点愧疚,忍不住伸手想帮他扶正鼻子。然而,他一巴掌把我的手打掉:“我不喜欢你了,非洲大蜗牛。”

我说:“你喜欢谁?”

他说:“我喜欢照片里的姐姐。”

我说:“那你应该给她写一首诗。”

他陷入了沉思,又面露难色。

我说:“你写诗告诉她,你喜欢她。”

他害羞而怯懦地躲开我,双手抱头,背贴着橱窗和墙壁往前挪动,生怕我对他突然袭击。走到杧果大街,他突然加速,朝着电影院方向奔跑,一会便消失在行人中间。

那些天,我在大街上寻找詹天睿,希望能遇到他,然后耐心地、苦口婆心地劝他写诗。我想好了很多符合他心智的劝辞,一句话,用哄骗的方式让他拿起笔,写分行的文字。只要他拿起笔,就成功了。我甚至为他准备好了漂亮的笔记本和圆珠笔。我从《女友》杂志上读到一篇文章,说傻子真的适合写诗,令人瞠目结舌的是,一些伟大的诗篇竟然出自傻子之手,更匪夷所思的是,写了大量诗歌之后,傻子的心智会变得与常人无异,甚至比常人更睿智。这是科学和医学也无法解释的现象。

我为差点错失一个潜在的杰出诗人而自责。

我没有等到詹天睿,便主动去镇卫生院见詹院长。

詹院长说:“天睿在家里闭门谢客,三四天了,谁也不见,也不吃饭,他说他想写诗,写一首伤心的诗。”

詹院长很欣慰,我也很欣慰。詹院长还亲切地询问了我妈的身体情况,我说很正常,没有什么问题。他说:“那我就放心了,如果有不适请随时来就诊,身体要紧,不要怕麻烦。”

那是一次愉快的会面。我们都在等待奇迹的发生。

见过詹院长后的第三天是我的生日,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早上我和我妈在家里酿豆腐,詹院长急匆匆地跑到我家里来,说天睿不见了。

同时消失的还有照相馆橱窗里的那幅女人照片。

橱窗的玻璃被砸烂了。事情应该是昨夜发生的,有人声称看到天睿抱着照片往电影院方向跑。詹院长发动了几十个人,今天一早把电影院翻了个底朝天,没有找到詹天睿。他们找遍了镇上各种可能藏身的地方,包括他曾经躲藏过的蛋河之洲、坟头、太平间、水塔、榕树、废弃的疍家船,都没有找到。

我问:“他没有留下什么吗?”

我指的是诗歌。

詹院长说:“没有!什么也没有!”

我妈很着急,扔下手里的活,要跟随詹院长去寻找詹天睿。她也明示我一起去。我只能跟随他们一起走。

一路上,我妈质问我说:“天睿就没写过一行诗?”

我说:“应该没有。”

她斥责我说:“你没劝动他吗?你办事怎么这么没谱?一点小事也做不来。”

詹院长为我开脱说:“也不能说没效果,天睿已经同意写诗,可能写了,只是我们没有看到。第一次写诗总是害羞的。天睿一直很害羞。”

我妈喋喋不休地斥责我。詹院长为我辩解,我插不上话。詹院长说已经派人去鹿山和陆川火车站,我能想到的地方他都想到了。

我们在汽车站分开。我妈随詹院长往粮所走,我往邮政所去。我一路寻思,天睿到底会躲到哪里去?我去了照相馆。那里的工作人员还在窝着火骂詹天睿。我并非怀疑他躲藏在照相馆,而是为了看看那个往常摆放鹿山女人照片的橱窗。现在橱窗变得空荡荡的,像被掏空了内脏的躯体。仿佛这个世界一下子失去了美,我有些惆怅。

我还去了几个地方,包括中药铺、骑楼街、旧戏台和南洋大桥桥底。与意料中一样,没有发现詹天睿。我安慰自己,同时也安慰詹院长:不用焦急,天睿只是躲在某个隐蔽的角落里,迟早会自己出现的。但我还是想有立功表现,好让我妈表扬我。

或许只有同类人能够心灵相通。我想到了同样是傻子的宁则民。

于是我拐到了菠萝巷。宁则民正在他家的院子里看鸡打架。傻乎乎的样子跟詹天睿差不多。我猜想,所有的傻子都差不多。

我站在院子的墙外扔了一根香蕉给宁则民,然后跟他套近乎,他热情地响应,并将香蕉剥皮往嘴里送,像大熊猫啃竹笋。我毫不客气,问宁则民:“你认为詹天睿会躲到哪里?”

被尊重的宁则民突然变得睿智,像胸有百万雄兵的将军,用他流着口水的嘴和口齿不清的表达跟我分析“案情”。他的思维果然与众不同。

他说:“你们搜过电影院屋顶没有?”

真是醍醐灌顶。我想真可能没有。他们只是对电影院翻了个底朝天,但未必爬到屋顶上去看。

我赶紧朝电影院跑。

在电影院门口,詹院长和我妈也在那里,正和守门的卢大耳探讨问题。

我问卢大耳:“你们到屋顶上瞧过了没有?”

卢大耳愣了一下,说:“没有梯子,谁都上不去屋顶,除非会飞。多少年没有人上过电影院的屋顶了,天睿也上不去。”

我说:“还是上去瞧一眼吧。”

卢大耳从仓库里搬出一架梯子。我自告奋勇率先爬上去。屋顶的西北角,在屋脊的尽头,赫然耸立着一幅硕大的女人照片。毫无疑问,就是照相馆橱窗那幅。天睿就躲在照片的后面。他看不到我,我能看到他的半截身子。我爬到了屋顶的排水沟上,给下面的人空出梯子。屋顶是砖瓦结构,比较结实,但年久失修,随处长着杂草和藤状物,还有许多鸟毛和鸟粪。

此时,詹院长也顺着梯子上来了。他急不可耐地叫了一声:“天睿。”

天睿受到了惊吓,猛地坐起来,从照片的正上方小心翼翼地露出半截头颅。他双手紧紧抓住照片,并以照片挡住我们的目光,生怕自己受到伤害。

照片上的女人仿佛也受到了惊吓,颤巍巍地看着我们。

“你先下去,这里不安全。”詹院长对天睿说,然后从我身边猫着身子朝天睿爬过去。

詹天睿大叫道:“你不要过来!”

詹院长停住了。

卢大耳和我妈都上来了。屋顶上站了太多的人,我担心屋顶会塌。

我妈对我说:“你劝劝天睿……他听你的。”

詹院长也是这个意思。我不知道该对天睿说什么,只好问:“你写的诗呢?”

詹天睿把身子直了起来,指了指照片的鼻子处。我伸长脖子仔细看了看,那里果然有几行文字。阳光把鼻子和文字照射得闪亮,像电影里的镜头。但因为距离过远我无法看清楚。

詹院长也发现了文字,他像发现了一种人类从没有过的文字一样,十分惊喜和自豪,回头对我说:“天睿真的写诗了!”

我妈扯了扯我的衣角,没有言语,但显然是赞赏的一种表达。

我们都沉浸在奇迹发生的欣喜之中。然而,身后的卢大耳突然不识时务地惊叫一声:“他踩烂了电影院的十七块瓦片!”

多么精准而触目惊心的数字!

詹天睿仿佛被吓破了胆,抱起照片沿着屋脊往后跑。我们提心吊胆,纷纷劝他停下来。前面已无路可走了。

后来的事情大家都看到了。我就不多说了。

简而言之,詹天睿一脚踏空,从屋顶掉了下去。鲜血把那幅照片淹没了,像涂上了一层油漆,什么也看不清,以至于他写的是什么诗句,已无从得知。

蛋镇失去了一个傻子,大家并不觉得有什么,但詹永刚院长无比痛惜。几天后,他找到我谈论詹天睿。他把詹天睿跟去年在镇文化站上吊自杀的诗人段颂相提并论,说蛋镇最有才华的两个诗人相继离世,令人唏嘘。

“你们应该为他们做点什么。”

我们曾为段颂立了一个纪念碑,还在即将出版的《蛋镇诗报》创刊号上收录了几首段颂的遗作。

詹永刚院长脸上的悲伤逐渐弥漫开来,他沉吟道:“这样吧,纪念碑就不必了,但你们总该在《蛋镇诗报》收录他的作品吧。这是最低的待遇和要求了。”

看在我妈的情面上,我答应了。我说服金光闪,在《蛋镇诗报》创刊号上刊登了一首署名詹天睿的诗作。

诗不长,仅七八行,写得还行,只是没人看出是我代写的。那时候每每读到这首诗,我的心里既欣慰又有不甘。但多年后再次重读,竟然觉得那就是詹天睿写的,跟我毫无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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