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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限近似于透明”——从《推拿》到《欢迎来到人间》

2025-08-21 09:50: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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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飞宇长篇小说《欢迎来到人间》问世后,引起颇为热烈的反响。各类读者对此评价甚多。《欢迎来到人间》塑造了一系列当代社会中的人物形象。外科医生傅睿及其妻子王敏鹿、外科医生郭栋及其妻子东君、傅睿的父母傅博与闻兰、傅睿的病人老赵及其妻子爱秋、护士小蔡、商人胡海、银行副行长郭鼎荣等。对傅睿的着墨虽然不算特别多,但傅睿无疑是小说的主人公,是小说中内核性的人物。傅睿以外的其他人物,都是世俗生活中的“常人”,都是我们每天能够接触、交往的人。他们的精神世界,他们的言行举止,我们很好理解。这道理很简单:因为我们就是这样的人。作为读者,我们就是王敏鹿、郭栋、东君;我们就是傅博、闻兰、老赵、爱秋;我们就是小蔡、胡海、郭鼎荣。只不过我们比这些人物更单纯一点或更复杂一点,更卑劣一点或更高尚一点,更邪恶一点或更善良一点。

但是,傅睿这个人物,却是我们所陌生的,或者说,是我们在自己置身其中的“常人世界”里不易看到的。我们很容易以世俗的标准判定其为“精神病人”。傅睿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很符合我们所理解的“精神病人”的精神特征。我们与傅睿是很不一样的人。在《欢迎来到人间》中,尽管傅睿以外的人物,也有着不同程度的独立性,但他们毕竟是围绕着傅睿而存在。他们的言行与傅睿形成对照。他们的一言一行,是为了衬托、凸显傅睿的特异性。我的理解是,傅睿是一个拒绝表演的人,是一个执着地追求生活在真实中的人,是一个坚毅地走在本真地活着的路上而义无反顾的人。傅睿的性格,在世俗的意义上是那么柔弱,但内心却无比强大,强大得任何力量都不能摧毁其本真地生活的信念;傅睿的性格,在世俗的意义上似乎十分随和,随和得似乎完全与世无争,但他实际上却在与充满表演的整个世界顽强地抗争。

1976年,日本作家村上龙发表了中篇小说《无限近似于透明的蓝》。当我读《欢迎来到人间》时,想到了“无限近似于透明”这句我很喜欢的话。我以为,傅睿的心灵、傅睿的人格、傅睿的精神世界,是一种“无限近似于透明”状态。

这里仅仅是借用村上龙的这句话作为文章题目,不关乎村上龙小说的内容。

1

可以从不同的角度、在不同的意义上给人类下定义。也可以从“表演性”的角度做出这样的判断:人类是一种表演性的动物。这里所谓的“表演”,类似于昆德拉所谓的“媚俗”。

所谓表演,就是我们的言行并非出自本心;我们表现出的喜怒哀乐,并非反映着我们内心的真实状态。在特定的情形下,我们的各种表现,只是在迎合某种社会性的规范,只是因为依照某种规矩、某种习俗、某种原则,我们应该如此表现,我们必须如此表现,于是我们便如此表现了。我们的生活都有着表演性。我们活在表演中。表演,是我们基本的生存方式。

人类生活中的种种礼俗、仪式,本质上都是一种表演。各种庆典是表演,各种祭祀也是表演。别人有了喜庆之事,你去贺喜,必须满面春风,必须满脸笑容,必须以高高兴兴的样子出现,哪怕你内心正万分悲戚,也要强压着这悲戚而表现出欢欣,这就是表演。别人有了哀伤之事,你去看望、你去安慰,哪怕你实际上非常不愿意去,但碍于情面、碍于礼数,你不得不去,这本身便是表演;你去了之后,必须满面愁容,必须满脸难过,必须以凄凄惨惨的样子出现,哪怕你因幸灾乐祸而内心在乐不可支、在拍手称快,也要强压着这欢快而表现出悲哀,这就是表演。表演每日每时地在各种人际关系中发生着。在单位里,在家庭中,在各种各样的场合,“表演”都扮演着重要的角色。表演是人际交往的基本样态。

我们活着,甚至从牙牙学语、蹒跚学步时,就按照某种剧本开始了我们的表演。而剧本的编写者和指导、迫使我们进行表演的,是那些代代相传的习俗、规则,是父母、老师等各种各样的年长者。不在各种各样的导演的指导下,按照既定的剧本进行表演,我们就会与社会格格不入,我们就在人世间寸步难行。

而毕飞宇小说《欢迎来到人间》中的傅睿,却是一个拒绝按照既定的剧本进行人生表演的人,却是一个拒绝接受任何一个导演的指导和胁迫的人。傅睿的行动只受自己内心“绝对命令”的驱使,而无视、蔑视甚至仇视那些社会性的表演规范、表演方式。

毕飞宇不是第一次在小说中塑造这种以独特的姿态抗拒流俗的人物。既然读《欢迎来到人间》,追踪着傅睿的步履,我每每想到毕飞宇上一部长篇小说《推拿》中的盲人都红,就让我们先回顾一下都红这个盲人姑娘。

《推拿》塑造了一群盲人的形象。其他的人物,王大夫、小孔、沙复明、小马、金嫣、徐泰来、张宗琪等,尽管各自个性鲜明,但是各人的“个性”都具有强烈的世俗性,都是依据世俗的价值标准不难理解的。换言之,这些人尽管各自言行的方式有所不同,但都不过是在世俗生活的泥水里摸爬滚打。盲人姑娘都红却有着与其他所有人都迥异的“个性”。都红也有向世俗妥协的一面,也有不得不与其他人“同流合污”的无奈。但反抗世俗、不与其他人在奔向世俗目标的路途上携手并进;以特立独行的姿态,表示着对世俗规则、世俗价值的蔑视,却是都红性格中更为突出的方面。

都红是在青岛上的盲校。在盲校里,都红显示出对音乐超凡的敏锐。都红本来热爱唱歌,但在老师的劝说下选择了学习弹钢琴。那是初中二年级时候的事。老师的理由是:一个残疾人,如果能够做无须克服身体功能阻碍的事,那不算什么稀奇事,只有能够克服、超越身体的功能阻碍而像常人一样把某种事情做得很好,才算稀奇,才算了不起,才能引起社会的关注。一个聋哑人开车驾船,那不算什么,而如果会唱歌,那就稀罕了;一个断了一条腿的人,会操作电脑,那不算什么,而如果会跳舞,那就了不起了。同样,一个盲人,如果歌唱得好,那不值得大惊小怪,而如果会弹钢琴,那就不一般了,那就足以让社会惊艳了,就能够赢得暴风雨般的掌声,就能换来众口一词的称颂。都红屈从了老师,学起钢琴,并且把钢琴弹奏得非常好,几年时间内便达到了八级。都红本来可以此后一直在舞台上收获掌声、鲜花、惊叹,但都红却终于因一次演出而永远地离开了钢琴,自毁了大好前程。事情发生在一场向残疾人“献爱心”的大型慈善晚会上。晚会上来了许多影视明星、当红歌手。都红以特邀演员的身份演奏巴赫的三部创意曲。而老师还偏偏要都红演奏难度最大的部分。老师这样做,当然是因为演奏的难度越大,越能让观众惊奇。一个盲人,居然能演奏如此难度的钢琴曲,那还不人人都把手掌拍红。这是都红第一次正式登台演出,当然很紧张,演奏的难度又大,都红自我感觉弹得十分糟糕,还频频出错。都红“心中充满了说不出的懊丧”。都红强忍着才没有哭出来。然而,演奏一结束,掌声却响起来。是暴风雨般的掌声,是热烈的、经久不息的掌声。女主持人出现了。主持人用一大堆华丽的语言赞美都红的演奏。这是电视直播。主持人又抓住都红的手,把她拉到舞台最前沿,大喊:“镜头,给个镜头。”主持人又问了都红许多问题,都是些在这种场合标准化的问题,当然也希望都红给出标准化的答案。最后,主持人非要“搀扶”着都红走下舞台,尽管都红很不喜欢被人搀扶,尽管都红根本不需要被人搀扶。

都红的第一次正式登台演出,也成了最后一次。都红意识到,整个晚会现场,便是一个巨大的舞台,所有人,主持人也好,任何一个观众也好,都是演员,都在表演。至于都红自己,则是在进行双重意义上的表演。作为特邀演员弹奏钢琴,这是表层的表演,而更深层的表演,是作为一个盲人,在表演着自强不息、在表演着如何“扼住命运的咽喉”,在表演着怎样以自己的努力“报答全社会的关爱”。这深层的表演,与钢琴演奏的水平无关,只要都红以残疾人的身份、以盲人的姿态坐在舞台上,坐在钢琴前,双手把钢琴拨弄出一连串的声响便好。而所有的其他人,则在表演着他们对残疾人的关爱,表演着他们对残疾人的慈善,表演着他们作为“正常人”的心地善良。在晚会现场,都红与其他所有人,是互为“观众”的关系。其他所有人,是都红表演的观众,他们观赏着都红表层的表演,更观赏着都红深层的表演。都红则观赏着他们齐刷刷地站立,观赏着他们的掌声、泪水和微笑。这样的双向表演让都红感到了“恶心”。这样的以音乐的名义进行的双向表演,让都红感到了音乐的“下贱”。于是,都红决定彻底告别音乐。

都红学会了中医推拿,并且来到了南京,进了“沙宗琪盲人推拿中心”。都红或许以为离开了音乐,离开了慈善晚会的舞台,便离开了令人恶心的“表演”,却原来令人恶心的表演无处不在。在这盲人推拿中心,都红又与他人形成双向表演的关系。都红的右手拇指被休息区的房门夹断,住进了医院。而金嫣则以帮助都红的名义,发起了一场捐款活动。在鼓动大家捐款时,金嫣甚至“流下了激动的泪水”。金嫣的演讲感动了所有人。金嫣讲得慷慨激昂,于是所有人都慷慨解囊,连一向吝啬、把每一分钱看得很重的小孔,在募捐现场“如火如荼的热情面前”,也“没有含糊”。当金嫣把大家的捐款送到都红面前时:

金嫣在等。小孔也在等。所有的人都在等。她们在等待最为激动人心的那一刻。她们不需要都红感激。她们不需要。但是,这究竟是一个温暖而又动人的场景,少不了激情与拥抱,少不了滚烫的、四处纷飞的泪。小说里是这样,电影里是这样,电视上也是这样,现实生活就不可能不是这样。

实际上所有人都在等待着一场演出活动。所有人,都既是演员又是观众。剧本是早就被编写好了的。在许多小说里被编写好了,在许多电影里被编写好了,在许多电视里被编写好了。当金嫣把众人的捐款送到都红面前的那一刻,都红就应该与众人进行一场双向的表演。都红扮演着被帮助被关爱的受难者的角色,而众人则表演着他们的富有爱心,表演着他们的乐善好施,表演着他们的心慈肠善。但情形却让众人失望。都红并没走进既定的剧本,并没有配合这场以慈善之名进行的表演。都红对大家表示了感谢,“非常的礼貌”,但“没有激动”。众人期待的“高潮”并没有出现,却以一种十分平淡的方式收场。这当然出乎大家的意料。大家做好了表演和欣赏都红表演的准备。大家把情绪酝酿到了必要的程度,表情调整到了恰当的状态,然而,饱满的情绪和妥当的表情,最终都没有派上用场。

都红又一次决定逃离。都红把众人的捐款悄悄留下,然后不辞而别。尽管小说里,都红给自己找到的逃离的理由,是“不能欠别人的”,但更真实的原因,是都红厌恶了众人以慈善之名进行的表演。

都红又一次逃离了“表演”。

2

时隔十七八年后,毕飞宇发表了新的长篇小说《欢迎来到人间》。对人性中的“表演性”的审视更为深刻,也在更高的层面上对人性中的“表演性”进行了批判。

《欢迎来到人间》中的傅睿,与《推拿》中的都红,有着精神上的相通。但在《推拿》中,都红不能算主人公,是一个比较次一级的人物,而在《欢迎来到人间》中,傅睿可以说是小说的主人公。二者更大的不同,还在于傅睿比都红,在蔑视流俗、抗拒表演方面,做得更为彻底。都红是一个在精神上、在人格上,非常透明的人。而傅睿的精神、傅睿的人格比都红更为透明。

拒绝表演,也不配合他人的表演,是傅睿从小养成的性格。小说中,傅睿的母亲对傅睿小时候的性情有所回忆:“知子莫若母。傅睿这孩子打小就这样儿,他热衷于额外的承担,他满足于额外的承担。然而,这承担并不针对任何人,相反,他针对的仅仅是他自己。在骨子里,这孩子却冷漠,很冷,尤其是和他亲近的人。在他所认定的承担之外,具体的事和具体的人恰恰又很难走进他的内心。这孩子的冷漠也是天生的,只有极为亲近的人才能够体会得到。”所谓“额外的承担”,便是对自己异常苛刻的要求。傅睿抗拒世俗生活中的各种表演,对人性中的表演性深恶痛绝。拒绝以表演的方式立身处世,拒绝以表演的方式与他人、与社会和平共处,拒绝以表演的方式安度每一天,便必须比他人活得更累,便必然对自己有着在常人看来是毫无必要的要求。在常人的世界里,单位里的同事间也好,家庭中的亲人间也好,所谓“热情”,所谓“关爱”,所谓嘘寒问暖,所谓知疼知热,往往不过是在有意无意地进行表演,往往不过是人性中表演性的显现。既然傅睿拒绝表演,既然傅睿对人性中的表演性深恶痛绝,那就不参与同事间、亲人间相互表现“热情”、显示“关爱”的游戏,就不加入同事间相互嘘寒问暖、知疼知热的表演,自然就让人感到他的“冷漠”。

傅睿的母亲闻兰回忆过傅睿初中一年级时的一件事,那是一个周末,傅睿在自己的房间做作业,母亲闻兰在厨房剁鸡。闻兰不小心剁到了自己的左手,“刀口很深”“鲜血淋漓”。闻兰尖叫着冲出厨房。闻兰以为傅睿会瞬间扑上来,会惊慌失措,会大呼小叫,甚至会泪流满面,然而傅睿没有:“他抬起头,鲜艳的血光一点儿都没有引起傅睿的关注,他毫无表情。随后,傅睿低下了脑袋,继续他的运算去了。”闻兰一个人去了医院,路上,满心悲凉。这孩子面对母亲的鲜血、尖叫,非但一动不动,甚至连问候一声都没有:

……闻兰不甘心。当天晚上她走进傅睿的卧室,闻兰说:“傅睿,妈妈的伤口那么深,你怎么都不着急的呢?”傅睿说:“我着急有什么用?我又不是医生。”闻兰说:“不是这个道理哎傅睿,你不关心妈妈疼不疼吗?”傅睿反问说:“关心了又有什么用呢?你还是疼啊?”合情合理。闻兰说:“那你也应该关心一下妈妈,对吧?”傅睿说:“你也没说要我关心。”闻兰说:“这个还用说么?”傅睿又想了想,是渴望结束这场对话的模样,说:“我在写作业呢?”实际上,闻兰十分后悔这一场对话,她不该走进儿子的卧室的。她走不进这孩子的内心去。在她与傅睿之间,没有这一次对话该有多好呢。

“表演”的本质,是虚伪。人性中的表演性,是人性虚伪的典型体现。拒绝表演,就是在逃避和反抗虚伪。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在各种场合都有着既定的剧本,让我们循规蹈矩、循序渐进地表现我们的虚伪。我们有时候是有意识地、是虚假地表现我们的虚伪;有时候则是无意识地、是真诚地表现着我们的虚伪;当然,也有时候是半有意半无意、半真诚半虚假地表现我们的虚伪。而以各种方式表演着人性中的虚伪,就是所谓的“人情世故”。傅睿则是从小便逃避、反抗着这些“人情世故”;从小便拒绝按照既定的剧本进行各种各样的表演;从小便坚持生活在一种无限接近于绝对的真实中。

小说多次表现了傅睿的“不近人情”。傅睿与妻子敏鹿是通过他人介绍认识的。相亲那天,介绍人和双方父母都走了。敏鹿想营造一种两人自然相识的氛围,敏鹿想把“相亲”变成自然的“相恋”:

……敏鹿突然就来了一股子勇气。敏鹿说:“没想到在这里遇上你,这么巧。”她把她的意思几乎都挑明了,她,还有他,是巧遇,属于邂逅,不是他人的安排。傅睿笑了笑,说:“都是杨阿姨安排得好。”这句话让敏鹿很失望——真是个呆子,是个书呆子。

敏鹿此时此刻的表演性也太明显了。敏鹿想让傅睿与她一起走进剧本,一起开始一场恋爱表演,而傅睿拒绝配合,坚持留在真实中。敏鹿在感到失望的同时,也感到了傅睿异样的美好:“傅睿的眼睛是多么地好看哦,目光干净,是剔透的。像玻璃,严格地说,像实验器皿,闪亮,却安稳,毫无喧嚣。”傅睿的目光“无限近似于透明”,那原因,就因为胸膛里跳动着一颗“无限近似于透明”的心。

傅睿的病人,15岁的小姑娘田菲,在进行肾脏移植后,没能挺过来,死了。孩子的父亲对傅睿满怀怨恨,抢过护士手中的托盘向傅睿砸去,护士小蔡替傅睿挡住了突然的袭击,托盘砸到了小蔡的头上。小蔡头部受了点伤。事后,傅睿的母亲闻兰认为傅睿应该约小蔡“见个面,喝杯茶、喝杯咖啡什么的”。这是“人情世故”,是一种礼貌性的表演。傅睿听从了母亲的劝告,约小蔡在咖啡厅见面。然而,傅睿却没有按此种场合惯常的套路行事。见面后,外科医生傅睿开始询问小蔡的伤情,并以专业的态度检查小蔡的受伤处:“说话的工夫傅睿已经起身了,他示意小蔡坐到一边的三人沙发上去。小蔡刚刚坐定,傅睿弓着腰,两只中指的指尖顶住了小蔡的太阳穴。小蔡的脑袋被卡稳了,端正了。然后,傅睿用他的手指拨弄小蔡的头发。”傅睿找到小蔡头上的创部,进行了仔细的观察,然后又观察小蔡的瞳孔,用很专业的手段,查看小蔡的脑部是否受了内伤,是否影响到感觉与思维。一番细致的肉眼查看后,傅睿认为小蔡应该进行进一步的检查。小蔡低声提醒傅睿,这是在咖啡馆。傅睿充耳不闻,仍坚持要立即带小蔡去医院检查。小蔡告诉傅睿,自己已经拍过片子,傅睿则追问“谁读的片”,并向小蔡索要报告单。母亲闻兰让傅睿请小蔡喝咖啡,傅睿听从了。但傅睿却拒绝把与小蔡的见面变成单纯的礼貌性的表演,而是把咖啡馆当成了医院的病房,自己则是查房的医生。傅睿大夫是护士小蔡心中的偶像。傅大夫约小蔡在咖啡馆见面,小蔡心潮澎湃,设想过见面后的各种可能,绝对没想到自己是作为病人来接受了傅大夫的一通盘问、检查。小蔡起初未免有些失望。然而,小蔡很快感到这样被傅大夫检查,也是一种幸福:“傅睿帅啊,帅。其实又不是帅,是干净。他的西服干净。衬衣干净。领口、袖口干净。牙干净。指甲干净。面部的皮肤干净,找不出一块斑点。眼镜的镜片干净。瞳孔和目光干净。干净的镜片和干净的目光原来是相互呼应的,那样的相得益彰。头发。耳廓。脖子。还有他的气味。当所有的干净全部组合在一起的时候,干净就不再是干净,这个文弱的男人顿时就有了一股盛大的势能——他的干净坚不可摧,什么都不可改变。”傅睿身上的一切,都那么干净,干净得“无限近似于透明”。

3

傅睿当然不像他的母亲闻兰认为的那样,是一个“冷漠”的人。傅睿对他人的“爱”,因为不具有丝毫表演性,因为没有一丁点虚伪,所以不易被人感受和理解。这是一种不掺杂任何俗念的爱,是“无限近似于透明”的爱。

小说中傅睿精神世界的呈现,是从田菲的死开始。田菲,一个15岁的姑娘,一个初三学生,因为严重的肾病来求医。傅睿接诊时,田菲水肿得面部严重变形。小姑娘故意把玩着自己的学生证,让一张相片滑落在傅睿眼前。傅睿拿起来一看,相片上的姑娘站在一棵柳树下,柳枝在风中摆动;小姑娘一手叉腰,一手拽着柳枝。照片虽有些土气,但小姑娘却很美丽。傅睿立即明白了田菲的心思。她是要让傅大夫知道,照片上的人才是自己本来的模样;自己本来并不像现在这样丑陋,这样不堪入目。傅睿看着田菲的照片,揪心般地难受。小姑娘病成这样了,还这样在意自己在他人眼中的形象,还竭力在他人面前展现自己的美好。傅睿对小姑娘“莞尔一笑”。傅睿用他的微笑告诉田菲:他知道她本来是个十分好看的姑娘。

傅睿把相片还给田菲,说:“不要急,啊,病好了,肿就消了,你还是你,是不是?”

小姑娘终于没有忍住,她对着相片说:“这才是我呀!”

“那当然,”傅睿说:“我可以把你还给你。”

“你保证吗?”

这怎么保证?傅睿是医生,他没法保证。小姑娘却犟了:“你保证么?”

“我保证。”

傅睿亲自主刀,为小姑娘进行了肾脏移植。刀口的缝合,本来应该由实习生或住院医生来做,但傅睿却也亲自动手。即便不得不在小姑娘的身体上留下一道疤痕,也要让这疤痕尽量好看些,或者,尽量不那么难看。虽然换了肾,小姑娘还是没能活下来。傅睿不但没能把本来的田菲还给她,甚至连变得面目全非的田菲也没能留住。从此,傅睿内心便对田菲有了无尽的愧疚。这愧疚如一只小动物,固执地守在傅睿的心中,时时用尖利的牙齿撕咬着他。后来,傅睿一家和傅睿过去的同学现在的同事郭栋一家,开车到郊外的“农家乐”游玩。第二天,妻子敏鹿拉着傅睿来到后院。后院的柳树上挂着吊床。傅睿与敏鹿各自躺在吊床上。平躺在吊床上的傅睿,望着下垂的柳枝,又想起了田菲。“就在这个春天,3月13日,当着柳枝的面,傅睿答应过田菲,他会把她还给她。”傅睿没能兑现他的承诺。那个在风中一手叉腰、一手抓着柳枝的美丽的田菲终于永远地消失,而柳树还在。所有的柳枝都向傅睿的面部垂落。所有的柳枝都与傅睿“形成面对面的关系”。“所有的柳枝都是冲着傅睿来的,覆盖,更像万箭穿心。”正当傅睿在万分哀伤着时,妻子敏鹿却在柳树下一手叉腰、一手拽住柳枝,摆出了拍照的姿态。这样的姿态让傅睿惊恐:

“放下。”傅睿说。

“什么?”

“你放下!”傅睿的口吻突然变得严厉,吓人了。

而傅睿的脸上出现了泪痕,好好的,他的脸上怎么会有泪痕的呢?她放了柳枝,用她的手指把傅睿脸上的泪珠接住了。

在医院,死人是正常的事情。没有哪个医生能够救治所有的病人。作为医生,也就习惯了病人的死亡,并不以病人的死为意。但傅睿却做不到对病人的死无动于衷。不仅仅是对美丽的小姑娘田菲的死,傅睿难以忘怀。对任何一个病人的生命,傅睿都牵肠挂肚。

傅睿曾深夜来到老赵的家门边。老赵本是一家报社的领导。原打算退休后到美国与儿子一起生活,却在还没办退休手续时,便查出了尿毒症,在傅睿那里做肾脏移植手术。出院后在家休养。一天晚上,傅睿噩梦中醒来,却再也睡不着。在梦中,老赵因移植的肾出了状况,死了。于是,傅睿立即起身,出门,向老赵家赶去。在凌晨两点时分,傅睿找到了老赵的家门。在这样的时候去到人家,是荒唐的。一颗“无限近似于透明”的心,是强大的,强大得足以与整个污浊的世界对抗。但同时又是柔弱的。柔弱得承受不起一个小姑娘的死。傅睿等不了天亮就要确认老赵的死活,表明自身的精神出了问题。但是,来到老赵家门口,傅睿没有敲门。他知道这样的时分敲门是不合适的,不但会让老赵夫妇受到惊吓,也会干扰到邻居。傅睿拨通了老赵客厅的电话。进了老赵家门,老赵从床上起来。傅睿对老赵进行了细致的询问:“最近有没有不良反应?”“饮食怎么样?”“睡眠呢?”“大小便呢?”“药物反应呢?”问完了一系列问题,傅睿又让老赵躺下,检查老赵腹部的刀口。“这个刀口傅睿再熟悉不过了。”傅睿把食指、中指和无名指并拢,按在老赵腹部的刀口上,然后下压,同时问是否有不良反应。傅睿从自家卧室的床上直接来到老赵家,没带听诊器,便用中医把脉的方式,指尖搭在老赵手腕上,计算老赵的心率。傅睿曾经把与护士小蔡见面的咖啡馆变成了病房,在那里对小蔡进行了十分细致的检查。现在,傅睿又把老赵家深夜的客厅当了病房。对老赵一番认真的检查后,傅睿确认老赵情况良好,而自己刚才确实是做了一个噩梦,才放心地离去。

甚至对动物的生命,傅睿也满怀怜爱。也是那次与郭栋一家在郊外“农家乐”休闲时,发生过这样的事。“农家乐”的院子里,圈养着猪,还散养着小山羊。傅睿的儿子面团,调皮地骑到了一只小山羊的背上,想像电影里英雄好汉骑马那样,骑着山羊奔跑,却连人带羊摔倒在地。面团没有受伤,小山羊却伤势严重。小山羊在地上惨叫着、挣扎着。郭栋于是与店里商量,干脆把这只羊也杀了。这时,傅睿赶来了:

傅睿躬下腰,单膝跪在了水泥地面上。他望着小山羊,满眼、满脸和满身都是疼。傅睿疼,傅睿疼。他的表情刹那间就出现了绝望的倾向。他想做些什么,手脚却僵硬了,其实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手足无措。还是先把山羊抱起来吧。可他的手指刚刚触碰到山羊的蹄趾,山羊躯体突然就是一个大幅度的颤动,傅睿只能放下来,绝望就这样变成了他粗重的呼吸。

郭栋说:“那就宰了吧。”

傅睿仰起头,他想喊,他要喊救护车。可小山羊的另一条腿顶着他的喉咙了,他再也没能发出声音。他心心念念的只有一样东西,救护车。

医生,对于傅睿已不是一种职业,而是生命的全部。“救死扶伤”,已经成了一种绝对律令,以至于一只山羊的受伤,也令傅睿悲痛万分。傅睿那颗拒绝表演的心灵,傅睿那颗“无限近似于透明”的心灵,蕴藏着丰富而纯真的爱。

4

傅睿对人性中的表演性深恶痛绝,自身拒绝扮演表演者的角色,也总是不愿配合他人的表演。人类的表演,总需要合作者。有时候,表演需要观众;有时候,表演需要配角。而傅睿总是既不愿充当观众,更不愿扮演配角。

傅睿的父亲傅博,退休前是傅睿所在医院的党委书记。虽然退休了,仍然关心着医院的事情。傅睿的病人小姑娘田菲死在医院而田菲的父亲闹出了袭医事件。“老书记”傅博觉得问题严重,需要他来一番“调查研究”。他把儿子傅睿叫回家,打算与儿子详细分析田菲的死因。而傅博的此种作为,不过是一种习惯性的表演,不过是长期职业生涯中养成的表演习性的延续。在与傅睿谈话时,傅博多次做出这样的动作:“老傅张开了他巨大的、修长的双臂,它们展开了,犹若笼子里的鹰”“老傅站起来了,同时张开了他的双臂,因为身躯的庞大,张开双臂的老傅特别像一只鲲鹏,在翱翔”“老傅离开了他的沙发,再一次张开了他的双臂。他沉重而又魁梧的‘翅膀’业已挣脱了牢笼,再一次在客厅里翱翔”。这是典型的表演性的动作。当傅睿在客厅坐下,老傅便开始进入了角色。老傅把儿子傅睿叫回家,是要与他共同演一场戏,自己演主角,而傅睿演配角。但傅睿拒绝配合父亲的表演,拒绝进入自己的角色。老傅总想把问题往深处谈,而傅睿却总是一开始就把话题拦住。无论老傅问什么,傅睿都不接茬。最后有了这样的场面:

傅睿说:“不说这个了。”

“为什么?”

“你不是医生。”

客厅里即刻就静止了。傅睿这句话不是话,是深水炸弹。它掉进了海水,默无声息地往下坠。水面上并没有传出震耳的爆炸声,顶多也就是一声闷响。然而,海水变成了柱子,在水面上耸立了起来。“你不是医生”这句话在老傅的身体内部爆炸了,老傅的血液也成了柱子,在他的天灵盖上耸立了,老傅的脸庞涨得通红。

傅睿知道,他的父亲一本正经地把自己唤回来,并非真想探讨出什么结果,而是要进行一场探讨的表演。老傅自己在客厅边说话边走动,本身就是目的;老傅边说话边走动边张开双臂做鲲鹏展翅状,本身就是目的。退休了,以这么严肃的问题为名义的表演机会,难得一遇了。好容易有了这样一个机会,老傅要紧紧抓住。然而,傅睿却不让他过一过这种表演瘾。

医院决定让傅睿参加“高级培训班”。这是给傅睿走上仕途创造条件。临行前,医院党委雷书记找傅睿谈话。这样的谈话本来就是例行公事,本来就是一种表演。而雷书记则把这种场合的表演性发挥到极致。在雷书记背台词一般地说着时,傅睿发现“雷书记和自己的父亲实在是太像了”。这并非指两人生理性的长相,而是指说话的口吻、腔调和遣词造句的方式,还有伴随说话的手势,还有伴随说话和手势的表情。傅睿产生了幻觉,觉得父亲唯一的儿子不是自己,而是坐在自己对面侃侃而谈的雷书记。当雷书记进入赞美傅睿的环节时,表演性也更加强烈,越来越具有“演讲的性质”。在雷书记的称颂中,傅睿成了英雄,成了“烈士”,成了大家学习的楷模。雷书记把傅睿请来,是要与傅睿合演一出戏。雷书记是主角,傅睿是配角。只有傅睿把配角演好,这出戏才算演得很成功,雷书记才能充分享受表演的快乐。但傅睿却“终于难为情了,太难为情了,他承受不了讴歌的残暴,讴歌在蹂躏他”。傅睿做了个手势,想打断雷书记的话,但雷书记已进入表演的高潮阶段,没有理会傅睿的手势。傅睿终于忍无可忍:

他想起了田菲的父亲,顺手就拿起了烟灰缸。这是一只硕大的水晶烟缸,造型雄伟,足以容纳天下所有的烟头和所有的烟灰。傅睿把天下所有的烟头和烟灰一股脑儿撒向了雷书记的脑袋。一部分还连带了范院长。烟头四溅,烟灰弥漫。雷书记的脸被烟灰覆盖了,只留下两只眼睛。数不清的烟头落在了雷书记和范院长的头顶。雷书记却丝毫没有受到傅睿的干扰。头顶的烟头和满脸的烟灰同样没能中断他。雷书记岿然不动,用他仅剩的两只眼睛望着傅睿,他打着手势,在追思,在缅怀,在抒发。

傅睿并没有现实地完成这样的动作,只是在想象中实施了这样的反击。雷书记的表演,雷书记对傅睿的演讲一般的讴歌,对傅睿是严重的侮辱。傅睿渴望反击。但终于没有。傅睿只有用沉默不语来进行消极的反抗。

这虽然是一种未实施的欲念,却让我们感到傅睿那颗“无限近似于透明”的心,与外在世界的关系紧张到了何种程度。傅睿表面柔弱、平和、与世无争,但内心却时刻在与外在世界对峙着。外在世界不能够摧毁傅睿那颗“无限近似于透明”的心,也不能够把这颗心改造成一颗世俗的心、一颗与任何人一样的心,但却能够让其在长期与外在世界的对峙中产生某种变异。傅睿大学时代便开始失眠,此后情形日益严重。到后来,明显具有了通常所谓的精神病人的特征。这正是心灵变异的表现。傅睿的那颗心,不是在向与常人,与身边的父母、同事趋同的方向变化,而是与他们距离越来越大,是与他们在精神上“渐行渐远”。也可以说,傅睿那颗“无限近似于透明”的心,在与外在世界的对峙中,变得愈发透明。

一只小山羊的身体受伤,让外科医生傅睿心痛不已,甚至想到叫救护车。这表明傅睿开始把对病人的关心扩展到了其他动物,把对病人生命的珍惜延伸到了人类以外的世界。当然,从世俗的眼光看,这近乎精神病的表现。同样让人觉得是精神病表现的,还有对死于路灯的昆虫的关切。那个夜晚,在回到培训中心的途中,傅睿留意到无数昆虫聚集在路灯喇叭形的光圈里。它们在那里盘旋着,死亡着;它们在那里飞舞着,坠落着。这是夏天每晚出现的场景。没人会留意这些昆虫的生与死。而傅睿留意了:“傅睿想起来了,光是昆虫的死地。昆虫是大地上的秘密,是大地的智者,是先驱,它们愉快地选择了见光死。它们只愿意把自己埋葬在光里。”趋光而死的昆虫,有多个品种。其中一种叫作独角仙的昆虫,它们的死亡姿态引起傅睿特别的好奇。独角仙是平躺着死去,这与其他动物的死亡姿势不一样,而与人类一样。平躺着死去的独角仙,像在拥抱夜空。“可夜空是遥不可及的,它们的拥抱就显得无限地盛大,也执拗。”傅睿于是明白:“独角仙的灵魂和人类的灵魂有一个共同点,它们是朝着同样的方向飞走的。”既然独角仙像人,既然独角仙就是“人”,那就不能让它们这样暴尸野外。傅睿决定用他的拉杆箱为独角仙收殓:

2003年的一个下半夜,在一个介于荒芜和现代的地方,傅睿差不多走遍了所有的路灯。然后重复。他也累了。他只能站立在路灯的下方。夜深了,水汽分外地浓郁、分外地迷蒙,接近于雾。那些路灯的灯光再也不是一只倒扣的喇叭,是迷蒙的却闪耀着光芒的坟墓。一盏路灯一座坟。无数的坟墓在深夜的道路上依次地、等距离地排开。傅睿抬起头,路灯就在他的上方,灯光埋葬了他,他在坟的中央。埋葬原来是一件如此轻盈和如此明亮的事,傅睿因此闪烁着光芒。

把对人类生命的关切延伸到其他动物,甚至延伸到昆虫,还不是傅睿那颗“无限近似于透明”的心扩展的极限。傅睿甚至对一座倾倒的雕像心痛起来,甚至要不惜代价把倾倒的雕像“诊治”好。那个深夜,当傅睿拉着装满独角仙尸体的拉杆箱走在培训中心草坪上时,发现一组雕像中的一座不见了。这是哥白尼的雕像。一辆吊车的车斗翻转过来,把搅拌着的水泥倾倒在雕像上,哥白尼于是被水泥覆盖了。傅睿必须救治哥白尼。星期天的上午,傅睿带着器械来到哥白尼身边。但要把哥白尼身上已经干了的水泥清除掉并非易事。傅睿决定先把哥白尼放平:“放平了更符合急救的常态,医生做动作要方便一些。”放平了哥白尼,正清理肩部的堆积物时,“塑像的颈部却断了。就在傅睿的眼皮底下,哥白尼居然出现身首分离的局面。这是一个惊人的现场,骇人的现场,石破天惊的现场,差不多是谋杀的现场,近乎恐怖。傅睿望着颈部的断口,失神了,面色骤变。”

用“常人”的眼光看,毫无疑问,傅睿精神失常了。但这样说,既对又不对。傅睿确实精神“失常”,也就是异于“常人”。但傅睿并非现在才精神失常“了”。傅睿从初中时期始,便精神异于常人。他只不过是离“常人”越来越远而已。

当傅睿决心从商人胡海手里夺回护士小蔡,傅睿便从一心要拯救人的生命走向要拯救人的灵魂。

傅睿是中国新文学上的一个“狂人”形象。这当然不是中国新文学史上的第一个“狂人”。我们当然会想到鲁迅的《狂人日记》。《欢迎来到人间》中的傅睿,虽然与鲁迅《狂人日记》中的“狂人”形象,有着并不完全相同的精神内涵,但是,可以认为他们属于同一精神谱系。《狂人日记》中的狂人,是傅睿并不遥远的先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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