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晋,山西太原人,作家,学者,1966年出生。著有长篇小说《夏天的禁忌》《宋词的覆灭》《玄奘》《鲛人》《鲛典》《唐朝》;中篇小说集《天文学者的爱情》《王昭君》;短篇小说集《聊斋时代》《景耀》;诗集《隔绝与持续》《月壤》《金樽》《侏儒纪》;散文集《飞鸟时代》;文化专著《红门巨宅——王家大院》《二十四院的风度》《太山寺考》等。曾获2000年度山西新世纪文学奖。近几年专攻石窟文化造像篆刻。曾参加“乡村计划·1993”艺术活动,近年来分别在太原、长治举办“诗性的奔突”个人油画展,2018年参加“灵性的回归”首届中国当代诗人绘画巡回展。
儒艮的天空
唐 晋
这片黄金水域里的人很少会把头仰起来,去看高处的天空。他们习惯了遥望海水微微凸起的前方,那里的天空把航线上的帆船轮廓勾勒得十分清晰。
拉兹罗斯坐在甲板上。哪里的天空他都不看。这并不意味着他有足够的经历,早已将一切厌倦。事实上,往往天空里的内容足以支撑起一半以上的海上时日。比如云层的变化,星河,候鸟的来去,以及某段时间内此起彼伏的烟火信号。
拉兹罗斯的身体总是朝向左前方倾斜,即使坐在那里。仿佛他的右肩始终背负着一些东西,以至于水手们都顺口喊他“背着胡椒的”。他合着双眼,既不像睡眠,也不是思考。他的大脑中总有一些念头不属于自己,这一点折磨了他很多年。那些莫名其妙的念头总是不合时宜地泛起,根本不管不顾他所身处的现实。有时候他待在港口,脑中却会出现穿越森林的念头,而且黑魆魆的森林真的就会在他眼际展开,伴随着林鸮和渡鸦的叫声。有时候他在收拢帆索,不一会儿就会做出挣扎的样子,似乎被绳子牢牢地绑着。夜晚,他一半清醒一半沉睡,那个打着响亮鼾声的与他无关,他的眼睛死死地张开,带着胀痛不已的酸楚。
1629年,拉兹罗斯29岁。
荷兰人的船盯上了从日本返航的暹罗船队。名为暹罗船,实质上从船只到海员,都由中国商队提供。17世纪,华商以台湾岛为核心形成两条海上贸易路线,东洋路线包含着东印度群岛、菲律宾、日本和琉球群岛,西洋路线则贯穿安南、柬埔寨、暹罗及马来半岛。没有谁能够竞争过中国人,葡萄牙人不行,英国人不行,荷兰人也不行。在暹罗,华商的地位至高无上,他们堂而皇之地替王室经营商船,将胡椒、象牙、苏木、犀角、檀香、鹿皮甚至大米运向中国,以换回丝绸、棉布和瓷器,并且辗转从日本换来赤铜与白银。中国人甚至承包了暹罗国的各项税收。
拉兹罗斯最早受雇于荷兰东印度公司时,并没有想到会有改变为海盗身份的那一天。然而,他既不是商人也不是海员,或者说,拉兹罗斯从未认真对待过自己的身份。有时候,他会消失不见,就直直地站在甲板那里,烈日炎炎,身边一片叫嚣,连浪头上的波动也影响不了他。
荷兰人最初有着雄心勃勃的设想,他们认为一切都轻而易举。荷兰人需要香料和黄金,因此打算用印度古加拉特的布匹到苏门答腊交换胡椒和黄金,用印度南部的檀香木、胡椒以及德干半岛科罗曼德尔海岸的布匹交换中国的丝绸和黄金,再用中国的丝绸去交换日本的白银和赤铜。但是现实给了他们很大的制约。荷兰人不能直接前往中国获取丝绸等物,同时华商与日本人之间用丝绸换取赤铜的贸易做得很大,甚至连葡萄牙人和英国人都来向华商购买赤铜。
在荷兰人眼里,暹罗国的中国势力就像看不见的老橡树根系。没有顺意随心的贸易,荷兰人处处碰壁,而把这一切归结为华商们高超的行贿技巧。与其费尽心力地考虑与华商沟通关系,不如抢劫他们。
过了占城不远的公海上,拉兹罗斯跟随他的船长,一个260磅重的大家伙,登上了他们称呼为WangKang的中式大帆船。这艘船装满了赤铜和瓷器,荷兰人不禁爆发出一阵又一阵的欢呼。拉兹罗斯一如既往的安静,他的眼睛直勾勾地望向那群被缴了械的中国人。这不是拉兹罗斯第一次参与抢劫,他已经见过太多中国人,还有马来人、日本人。说实话,直到今天,拉兹罗斯依然无法区分这些亚洲人,但他的心思明显不在这方面。此刻,他盯着那位被称为“老陈”的中国人,看上去,老陈似乎是船上的头领——个子只有拉兹罗斯三分之二高。尽管如此,老陈在众人围拢下,不慌不忙,一脸平静地听着翻译与荷兰船长交涉。拉兹罗斯盯着的是支撑老陈站立的一双拐杖,像铁一样,却并非铁。在右边的拐杖低处,是一条严重外翻的小腿,脚尖刚刚可以触到地面。
拉兹罗斯开始进入惯有的呆滞状态。他觉得眼前这一幕非常熟悉,这样的一条腿似乎自己也曾经有过。他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匍匐下身子,伸出手去想要抚摸,老陈身旁的一个大汉粗暴地把他推到了一边。荷兰人又是一场哄笑。拉兹罗斯的脑中立即涌上一个念头:那是我的腿,我的腿。
这个夜晚,醉酒后的拉兹罗斯脑中有着无数根琴弦在被拉动,透过迷蒙的眼神,他甚至可以看到丝弦的震颤。当他烦躁地翻过身去,琴弦消失了,一大群飞鱼跃出了脑海,扇动着明晃晃的翅膀。他一下子坐起来。至暗时刻,海风十分浩荡,拉兹罗斯伏在船舷,拼命地朝海中呕吐。当他直起身子,用发烫的胳膊擦掉嘴边的污渍,感到一阵阵眩晕。某个眩晕的片段,他的眼前朦朦胧胧地出现了一个大理石浮雕,一张妇人的脸,一对儿圆圆的乳房,双腿向左右劈开,被双手紧紧握住,双脚则变成鱼的尾巴。渐渐地,妇人的脸变成了老陈,其中一条腿自然也就变成了老陈的腿。
一个念头彻底敲昏了拉兹罗斯——那是我的腿,我的腿。
差不多两年后,1631年,拉兹罗斯所在的船入住了热兰遮城。尤其是在驻暹罗国代表约斯特·斯豪滕公开承认抢劫政策之后,荷兰人在公海上的劫掠变得更加有恃无恐。一段时期,他们专找日本的朱印船下手,那些目的地在暹罗大城和交趾支那的日本船往往满载着赤铜。荷兰人时常被各种不平所伤害,例如日本。明代政策,中国市场对日本全面关闭,然而并不影响日本人从华商那里获得丝绸。这一点,令荷兰人百思不得其解。据澎湖一带的传言,正是南海的鲛人主持了中国人与日本人之间的种种交易。然而荷兰人并不相信,再次把这一切归结为中国海疆边境管理的腐败。
这一年拉兹罗斯31岁。闲下来时,精力旺盛的荷兰人会去找当地的妇女。往往拉兹罗斯属于被裹挟的那一个,因为他对钱财没有任何概念。大部分荷兰水手搞不清楚拉兹罗斯为什么来船上工作,事实上拉兹罗斯本人也说不清楚。有人说,拉兹罗斯与260磅的船长有着远亲关系,也有人信誓旦旦,拉兹罗斯干脆就是船长的私人财物,他是个逃罪人。当然不少人对拉兹罗斯的存在漠不关心,就像拉兹罗斯对待他们的态度一样,除了夜里找女人,他们需要花光他的财富。
拉兹罗斯绝非傻子。他只是一个“背着胡椒的”。
有意思的是,即使众人吃喝玩乐,最后欢快地瘫成一处处小堆,拉兹罗斯始终感兴趣的是那一块狭小阴暗的表演场地。那里,总有一个形体无声地扭来扭去,甚至当所有观众都欢愉地陷入绝对自我,扭动都不会停止。拉兹罗斯的脑中必然会侵入这样一系列念头:我们上去吧,我们进去吧,我们扭动吧。他疯狂地摇着头,仿佛要把这些怪异的东西抖得一个不剩。
秋天的时候,一位名叫濑川的日本商人通过一些手段进入了荷兰人的群体。也有传闻,这位濑川原本是荷兰人俘虏的一个人质,花了很大一笔白银才获得自由,然而就此便与荷兰人打得火热。有一次饮酒,260磅的船长问濑川,南海鲛人主持中日贸易的事是否真实?起初日本人并不回答,早早就露出醉态。后来,濑川索要了一张草纸,用毛笔画了一个十字。260磅的船长认为他在用教义谴责自己,非常生气,想着把眼前这个家伙再做一次人质。濑川指着十字说,这个就是鲛市。荷兰人不甚明白,濑川便给他们讲,鲛市就是鲛人开设的市场,用来交易世界上各种珍奇宝物,互通有无,没有交易不到的东西,也没有不满意的交易。这个十字形状的市场非常大,大到不可想象。荷兰人便问,鲛市在哪里?濑川摇摇头。这个地方无法描述,也定不准方位,只有熟悉的人引路才可以到达。然后他诡秘一笑:中国人讲,要靠缘分。
不知道荷兰人采用了什么方法,濑川竟然答应要带他们去鲛市一观。某日子时,荷兰人坐着濑川的朱印船离开热兰遮城,驶入南海。行了足有一个时辰,海面起了大雾,很快就无法辨别方向。这场海雾颇为奇怪,如同一个硕大的棉花团包裹住了整艘船,船外面有什么不知道。所有航海仪器全部失灵。濑川认为,这是因为出行前没有祭拜鲛人大神。为了感谢鲛人促成中日之间的贸易,日本商人在平户为鲛人建立了神社。但是热兰遮城没有鲛人神社。
天亮时分,海雾消散了。大家站在船头看去,左右分明就是刚上船时的样子,那一个时辰的航行就像集体编织的一个梦幻。不久,濑川生了一场大病,不得不返回日本。
拉兹罗斯很快变成一个穷光蛋。抢掠,收钱,花钱。他越来越依赖所在的船只,仿佛自己就是一块帆布、一根绳索、一块舱板,或者干脆就是扔在一边用来舀水的椰壳。荷兰水手也懒得取笑他,他们过剩的精力依旧用在夜里,只是与拉兹罗斯再无关系。因此,260磅的船长给他增加了不少活儿,谁让看上去数他最闲呢?
第二年夏末,忽然见到了濑川。当时拉兹罗斯正在为船长清洗衣物,濑川登上了甲板,就像昨天刚刚见过似的。看到荷兰人惊讶的表情,濑川说,今天晚上带你们再去鲛市走一趟。
还是子时。这次没有大船,濑川不知从哪里找来一艘福建人开的小帆船,容不下多少人。260磅的船长于是点了三五个人跟着自己走,临下甲板时,瞥见站在那里发呆的拉兹罗斯,顺便在他头上狠狠地拍了一掌。
——给我把灯提着!
路上濑川说,这次是一个绝好的机会,能够看到鲛市最为隐秘的交易。今晚有一场重要的交易就是福建人安排的,起因是商队的一个首领在贩运私盐的途中不幸落入了明军手里,被定了秋斩。用了多种手段,不得解救,于是求助于南海鲛人。濑川狡黠地眨眨眼,表示这是今生难得一见的场面,亚洲人都鲜有机遇,别说荷兰人了。然而不是白看。260磅的船长需要返还日本商人的两船丝绸和一船苏木,还有一船铅。
想必濑川在神社做过祭拜,一路上再无海雾之类的异象。小帆船无声地进入黑夜,奇怪的是,在海面竟然看不到船的影子。没有人认识这条海路,即使天天出没于这片海域的荷兰人也不能辨别。而高处的天空看不到一颗星星。260磅的船长有些害怕了,他暗暗指示手下准备好武器,以防不测。
两个时辰后,福建人灭掉了船上的灯,只留下拉兹罗斯手中那一盏。船只进入一排孤悬着的礁石,然后不停地绕行。四野漆黑,唯有一盏灯光摇摇摆摆地前进,带着几张苍白的面孔。不知过了多久,船转入一片开阔的水域,众人眼前一亮,只见远处大约一海里的地方,无数灯盏构架出一座横空而立的十字形大桥。看不见任何桥础和支撑物,大桥就那么悬于空中,下面是被灯光映亮了的海水。船靠近时,由两个戴着面罩的人指引,泊进一处船坞。然后众人下了船,悄无声息地跟在面罩人的身后。
拉兹罗斯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的大桥。在耀眼的灯光下,他无法看清桥究竟有多长,只觉得到处都是人,奇奇怪怪的亚洲人,说着自己听不懂的语言。道路两边都是商铺,在耀眼的灯光下,他无法看清买卖的都是什么物品。拉兹罗斯觉得,这是一座黄金桥,上面有黄金商铺,买卖的都是黄金,每个人都是行走的黄金。
而且,黄金一直在生长。拉兹罗斯走也走不完这条路,一段时间里,几乎所有人都会有一种原地踏步的错觉。但是,那个重大交易的场所最终还是走到了,只不过这里灯火寥落,人声寂静,就像黄金大桥上被海水腐蚀了的一处斑点。
这是一个正方形的场地,四面各有灯数盏,以及桌椅。濑川介绍,正向是鲛人的主位,左侧是福建商队的人,右侧是公证人,来自各地商队,背对我们的便是要求交易的那一方代表。260磅的船长低声询问鲛人的模样,因为正向的位置一律戴着面罩。濑川摆摆手,这里的鲛人不会让人看到真面目的,你甚至都看不到他们的鱼尾,天晓得是怎么安置的。濑川心里明白,这个家伙十有八九打上了绑架鲛人的主意,这可是轰动西方世界的事情。
交易很快开始,也很快结束,干脆,明确,直接。走私盐的代表提出,要购买首领被抓获前后那一个时辰的时间。鲛人要求首领用五百年寿命来偿付。具体实施方法,首领后人每一代男丁的生命在又一代男丁出生后结束,直到五百年付尽为止。这个交易并不公平,260磅的船长对濑川说。不,不,尊严很重要,五百年是值得的。濑川摇摇手指。
接下来双方签字画押。公证人签字画押。交易达成。
就要散场的时候,拉兹罗斯脑中突然又一次涌上了那个念头:那是我的腿,我要我的腿,我要我的腿!他不由自主地冲着鲛人席上的背影大声喊道:我也要交易,也要交易!
熟悉所有语言的鲛人于是缓慢地转过身来。濑川感到十分意外,他望向荷兰人,那个260磅的船长再次扬起巴掌,响亮地拍上拉兹罗斯的头顶。
——给我把灯提着,赶紧滚!
但是鲛人发问道,你要交易什么?
拉兹罗斯颤抖着说,我,我要我的,腿。
交易请求一旦发出,不容更改。于是,当初福建商队代表坐着的左侧位置换成了濑川和那些荷兰人。濑川非常奇怪地打量着拉兹罗斯,一边对260磅的船长说,那个家伙的腿不是好好的吗?他要什么腿?谁的腿?
鲛人却没有疑惑。可以,你用什么来交易?
拉兹罗斯呆住了。那些荷兰人深知他的困窘,却猜不透他的意图。是啊,两条腿那不好好地长在身上嘛,这个拉兹罗斯,究竟想干什么?
拉兹罗斯一下子想不出自己应该拿什么进行交易。此刻,他也出现了疑虑:我这是在干什么?
这时,他的脑海又出现一个念头:用记忆,用记忆,交换我的腿。
鲛人似乎并不挑剔交易物。好吧。
拉兹罗斯醒来的时候,正是阳光最为强烈的时候。他揉着眼睛,看清身边的一切,不禁奇怪自己怎么会在船上,或者说大海上。他的内心充满陌生,头脑空空,什么都想不起来。当他扶着船舷试图站立时,身体的重心却一直朝右后方倾斜。这不是他习惯的姿势。他这才感觉到背部很痛,又很酸,就像背了一袋沉重的物品。当他转过身来,面前一大群上身赤裸的男人在看着他,大张着眼睛和嘴巴。他下意识地向后缩着,脖颈处传来一阵潮热,仿佛有人趴在自己肩膀上呼吸。他扭过头来,一张小脸直直地对着他。
嘿,哥哥。
拉兹罗斯号叫了一声。谁,谁,什么东西这是!他一边四下里躲避着,一边用左手去推开那张脸。但是,无论他如何用力,那张脸依旧趴在他肩头,与他紧紧贴着。
男人丛中响起一个又一个口哨。怪物,他要的竟然是……成为一个怪物!
260磅的船长仔细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双生人。拉兹罗斯,不,现在他已经不再是拉兹罗斯了,这个人的右后背上滋生着另一个躯体,只是比他小很多,差不多只有四分之一大。看上去,这具多出来的新的身体非常光滑,没有热带海洋留下的褐色斑块。这张小脸顶多五六岁的样子——噢,只有一条腿,就那样吊在拉兹罗斯的腰间,还朝右侧狠狠地外翻过去。
难怪,他一直要腿。
260磅的船长心里有了别的打算。虽然不清楚鲛人是怎么弄的,但眼前这个怪物倒是一个财路。如果把他弄回荷兰……
拉兹罗斯瘫坐在甲板上。他什么都不记得。一夜之间,自己身上突然长出一个其他人,跟自己死死地黏在一起,带着死鱼般苍白的肤色。或者,自己原本就是这个样子,就像习惯了噩梦的人,突然有一天从梦中跳出来,由此感到了万分恐惧。
哥哥。
那个细弱如海蚊般的声音再次撞击着他的右耳鼓膜。这会是我的……弟弟?拉兹罗斯抱着脑袋,躲进舷板的阴影。
哥哥。你没有记忆了,但我的还在。我是巴布斯塔。
根据巴布斯塔的讲述,这一对连体人在热那亚出生,很小就被马戏团买走,装在铁笼子里展览。他们去过法兰西、西班牙,最远还到过易北河畔。不幸的是,穿越黑森林的时候,巴布斯塔染病不起,死的时候年仅五岁。虽然死后发生的事情他无从得知,显然鲛人补充了他的记忆,以免拉兹罗斯一生惶恐不解。事实上,接下来的那段记忆就连拉兹罗斯自己都不曾拥有。
死去的巴布斯塔就这样挂在拉兹罗斯身后,直到开始腐烂。当拉兹罗斯的生命受到威胁时,马戏班遇上了哥德兰岛的巫医。现在无法获知这个巫医采用了什么方法将巴布斯塔的尸体与拉兹罗斯彻底剥离,当拉兹罗斯一周之后醒来,前面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但他不知道,自己曾经有过个连体弟弟,而且,在弟弟死去同时,他的大脑兼具了两个人的思维。也就是说,弟弟从未真正离开过他。
我没想到你会长得如此巨大,就像一头棕熊。哥哥。
可惜,拉兹罗斯呆呆望着远处的天空,心里说,我还是没办法把你抱在怀中。
有那么几天,拉兹罗斯是欢乐的。他逐渐喜欢上这样的背负。关键是,有人整日里在和自己耳语,这一点令人柔软,什么都不想做。
260磅的船长自从有了打算,就连抢劫也不再让拉兹罗斯去了。一开始他有心通过濑川,把这个连体人弄到日本去展览。濑川显然不感兴趣。于是船长写信给荷兰的朋友,详细描述了拉兹罗斯身上发生的异事,并提出在欧洲巡回展览的构想。
船长期待的回信尚未到来,意外发生了。移动着的桅杆砸在了巴布斯塔的头上,这个可怜的孩子重生了没多久便再一次死去。临死之前,巴布斯塔的一部分意识躲进拉兹罗斯的脑海,正如从前所做的那样。
很难描述拉兹罗斯的内心状态,也不必去追摹260磅船长的失落之情。热带天气里,巴布斯塔身体腐烂的速度远比想象中快。水手们都无法接受船上的气味,一些人试图用砍刀强行将尸体弄下来。最终提出完美解决办法的,竟然是死去的巴布斯塔。
拉兹罗斯原本空空的大脑中,这一天生起了念头:
去鲛市。找濑川。
不得不说,濑川完全可以信赖。至少拉兹罗斯并不重要。也许是想看看这件事会是怎样一个结局,也许仍然怀有不可告人的目的,260磅的船长带着拉兹罗斯以及他死去的弟弟,跟随濑川又一次进入鲛市。
鲛人问拉兹罗斯,你要交易什么?
拉兹罗斯听从着脑海深处的声音。我要活,我要生命。
鲛人又问,你拿什么来交易?
拉兹罗斯听不到脑海里的回答。他发着呆,一直等着那个念头浮上来,然而很长时间过去,死去的弟弟似乎真的死去了。
要活……生命。拉兹罗斯喃喃自语着。生命,生命。
鲛人明显觉得几分尴尬。他再次问拉兹罗斯,你要交易的是你弟弟的生命,你要让他活过来,就像上一次那样?
拉兹罗斯点点头。是的,要活。
鲛人皱皱眉。可是,你又用你的生命来交易,这样的话,这个交易没办法达成。你死了,你弟弟又怎么活?
濑川忍不住举起手来。我想,拉兹罗斯的意思是可以将他两人分开……
不能分开!不许分开!拉兹罗斯突然无比愤怒地扭转头来,盯着濑川。日本人耸耸肩,面无表情地坐回去。
鲛人饱含深意地望着拉兹罗斯,望了许久。最后,他点点头。好吧。
拉兹罗斯再次醒来,身边波动着温暖的水。他扭头去看身侧,弟弟正在熟睡,鼻翼翕动,小脸一片潮红。不远处是茂盛的红树林,众多水鸟在其中起起落落。荷兰人的船只看不见了,热兰遮城也不见,四望唯有无边的大海。拉兹罗斯自如地浮游,感觉内心无比幸福。这时,一旁的水里冒出一个生物,像自己一样,背负着一个更小的生物。拉兹罗斯好奇地盯着它看,对方也在注视着自己。接着,水里陆陆续续冒出十数个这样的生物,有的身上有背负,有的则自在地潜游。拉兹罗斯忍不住伸手抚摸着巴布斯塔的头,将他弄醒。
嘿,儒艮。
巴布斯塔愉快地发出水鸟一样的声音。
拉兹罗斯并不知道弟弟嘴里的儒艮是什么意思。但他习惯了弟弟的气息进入自己的右耳鼓膜,就像信风。拉兹罗斯仰面浮在水上,高处的天空无比湛蓝,似乎从未见到过这样的颜色。他呆呆地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