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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鹰:人生的灿烂与无奈,令我们为之歌哭

2025-01-06 15:1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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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神为马:中国美学的游与思》肖鹰 著北京大学出版社

在中国哲学的广阔天地里,美学占据了重要的一席,它丰富而深刻,关乎我们如何欣赏美、理解美。

“以神为马”语出《庄子》,它也是近日出版的由清华大学人文学院肖鹰教授所写的,中国美学研究论述选编的书名。《以神为马:中国美学的游与思》(以下简称《以神为马》)书中大多是作者近10年来对中国美学与艺术深刻而广泛的最新哲思,其中不乏对美学领域通行观念的质疑和挑战。

庄子和老子的境界有何异同,《红楼梦》的美学意蕴何在,陶渊明的乡土诗意今日何现……在记者与肖鹰教授的对话中,可领略他在美学领域的“游”与“思”,从中体会生命精神中孕育的无限生机和意蕴。

概括起来就是一个“游”字

游,是自我生命向自然世界和人生世界的开放,在开放中超越个体生命的有限性,从而积极地去创造和生活

记者:为何用“以神为马”来概括自己近年来对于美学的研究?

肖鹰:这本书不是一部专著,除少数文章外,基本是我近10年所写文章的选集。我特别热爱庄子,对庄子的学习和研究从大学本科就开始了。“以神为马”出自《庄子》内篇的“大宗师”,该篇强烈地体现了庄子的生命精神,对人生、命运、苦难甚至死亡的看法,对我这本选集的总体精神也有一定的概括力。

数十年来,中国美学界对传统美学的命题和看法都缺少深化和反思,更多的是一种简单援用,我认为这种学术状态是不理想的。“以神为马”,我借庄子这个词语表达对学术的无限精神和自由追求。我们对古人和前人的思想和研究,要有一种更为深刻的精神性的领悟、解读和剖析,更重要的是深化。

记者:本书的开篇即为《庄子美学辨正》。在中国古代哲学家中,庄子是被当代中国美学研究引用最多的。您认为从美学角度来看,庄子被误读了?

肖鹰:魏晋以来讲庄子,普遍是将《庄子》内、外、杂三篇混为一谈,都归为“庄子之说”。宋代苏东坡开始质疑,认为内篇才是庄子所写,外篇和杂篇不是庄子所作,而且多与庄子思想抵触。到了明清之际,王夫之等更多学者明确指出外篇、杂篇非庄子所作。

我认为,《庄子》内篇和外篇、杂篇的基本精神是矛盾的,而且深刻表现在老庄思想的矛盾。老子和庄子都是中国道家的宗师,他们思想的宗旨都是成就个人生命。老子追求所谓真、全的自我,相比对外在世界的开放,他更主张自我沉思。而庄子恰恰相反,内篇第一篇《逍遥游》就鲜明地表现了庄子的哲学理念和生命思想,概括起来就是一个“游”字。

游,是自我生命向自然世界和人生世界的开放,在开放中超越个体生命的有限性,从而积极地去创造和生活。庄子认为,要快乐地生,自由地生,无所畏惧地生,就必须消除对死亡的恐惧,才能生而天真,生而自由。

记者:庄子美学与老子美学还在哪些方面有深刻的差异?

肖鹰:老庄同样讲“虚”。老子虚之宗旨是静,他主张静寂与冥想,而庄子主张游思,这是非常明显的本质差别。老子是生命的静观,追求寂寞沉静的状态,庄子强调生命应该进入自由活泼的状态,进而与天地无限交流,充满生气。

庄子内篇中没有“静”这个字,外篇中讲虚静恬淡,这不是庄子的思想,是庄子后学塞入的黄老养生思想。庄子的“虚”的目标是游,因此,庄子的“虚”是一种生命开放的境界。

一静一动,两种生命状态,是老庄美学的深刻区别,不能用老子的虚无精神遮住庄子的自由生命。

学术是知识和精神的探险

个人能获得的知识是有限的,但我们可以不断地追求,拥有积极而开放的学术视野

记者:挑战约定俗成的学术论断往往需要很大的勇气,提出颠覆性的观点也会面对许多质疑。

肖鹰:学术研究的核心是讨论,必然有争议,这样学术才会是生气活跃的。我是一名学者,我认为学者的任务主要体现在两方面:一是传承,二是推进。学术研究应以创新甚至更新为目标。即便是传承,学者对既有思想也要有反思,辨别其中真伪和正误。南宋哲学家陆九渊认为“学贵有疑”“疑则有进”,这也是做学者的基本准则。

在北京大学求学期间,我的导师叶朗教授说过:“20世纪80年代,国内学术界有一股比较文化热,诸如比较文学、比较哲学、比较艺术等。有的人并没有对西方文化做过系统的研究,也没有对中国文化做过系统的研究,他却可以进行中西文化的比较研究,并且得出一系列的结论,这些结论其实不符合事实。”叶老师的这一观点得到了朱光潜先生的肯定。

这段话,在我的研究生时代,多次听叶老师提及,这对我30余年后的今天写作《文化整体主义:比较美学的陷阱》来说是一个重要的基础。

记者:这篇新作收入了《以神为马》,在这篇文章中,您挑战了宗白华先生,他是中国现代美学的先行者和开拓者。

肖鹰:这篇文章是我在“潜伏”了30余年后,对宗白华先生的“反叛”和批评。宗白华是现代美学的高峰之一,他是一个诗人,文采飞扬又特别敏锐,能把有限的学识发扬光大。我在研究生时代深受他的影响,曾写过1990年发表于《文艺研究》的《论中西美学的差异》一文,其中大量引用他的观点和说法。

其后30余年,随着研究深入和学术视野的开阔,我发现,以宗白华为代表的20世纪前辈学人的许多关于中国美学、中国艺术的论断,未免有些简单臆断。比如,关于中西对比,宗白华有一个结论性的,而且被后世广泛引用的论断——中、西画法所表现的“境界层”根本不同:一为写实的,一为虚灵的;一为物我对立的,一为物我浑融的。其实,在艺术创作中,“写实”与“虚灵”是任何艺术家都必然面对而且必须处理的矛盾,因为艺术不是对现实的复制,而是精神化的创造。因此,以“写实”与“虚灵”的对立论断中西艺术的差异,是纯粹主观性的判断。

所以,研究比较美学,我们要更新发展的,不应再是简单片面的“对着讲”,而是深化文化差异,揭示中西艺术的“同中之异,异中之同”,也就是“参照讲”,才能在历史事实的基础上为文化创进提供更富生机的学术论断。

在我眼中,学术就是探险,是知识、心灵和精神的探险。这种探险不一定成功,未必正确,但是必须进行。学术的探险需要勇气、毅力和视野这三个要素。个人能获得的知识是有限的,但我们可以不断地追求,拥有积极而开放的学术视野。

生命的精神就是回归自然

在不可解悟与不能解脱的悲剧当中,生命精神孕育着无限的生机和意蕴

记者:《红楼梦》是深受国人和众多名家钟爱的一部文学经典,常读常新。2021年,您所带教的清华学堂哲学班就开设了《红楼梦与中国美学》课程。在您看来,《红楼梦》在当代社会的美学价值是什么?

肖鹰:《红楼梦》这部伟大的作品,对研究中国美学的人来说是躲不过的,要下功夫。鲁迅曾说,一部《红楼梦》,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我们可以从社会学、历史学、名著学等诸多角度去解读《红楼梦》,我对它的研究更倾向于从中国人的生命观去解读。

曹雪芹是一个杂家型的学者,捕捉曹雪芹的生命精神,可以通过他笔下的人物去体现,尤其是贾宝玉和林黛玉,他们体现的是庄子式的生命精神。

庄子说:“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庄子的“游”的人生价值理想,是不受既有成规和观念束缚的自由活跃的生命活动,融入大千世界,和当下的朝朝暮暮、草木虫鱼去交流。所以,贾宝玉和燕子说话,林黛玉听到秋风就伤情。这种生命精神就是回归自然,成为一个自由自在的自然人,是充满了同情心和交流心的存在者。

记者:所以,在《红楼梦》里,生命体的最佳存在者就是贾宝玉吗?

肖鹰:是的。宝玉的心,正是庄子式的心,它同情地理解世界,以真切的感知向世界开放,宝玉的生命世界就是一个与万物相通、相互兴发的永恒春天。脂砚斋说“宝玉‘情不情’”,宝玉的“痴情”指的是他情系万物的自然率真和广博无限。从世俗的眼光来看,贾宝玉是一个混世魔王,没有任何价值和用处。但从生命感的体现来看,他是一个最开放、最自由的生命体。

《红楼梦》中有一副对联讲道:“幽微灵秀地,无可奈何天。”“幽微灵秀地”是“太虚幻境”,也就是大观园,但实指人心深处,是生命美好的境界、真情烂漫的世界。“无可奈何天”,这个“天”,就是人与生俱来不可摆脱的束缚和困厄。在现实中,不管是庄子还是宝玉,生而为人,都会有许多无奈,而且还有根本性的无奈——死亡。但在一切桎梏之下,人还有一番来自生命本身、与天地同生长的、无限的美和力量。

王国维认为《红楼梦》是“悲剧中之悲剧”,在我看来,在不可解悟与不能解脱的悲剧当中,生命精神孕育着无限的生机和意蕴。人生的无奈和灿烂,都是生活着的不可解悟,令我们为之歌哭。这就是《红楼梦》的美学意蕴所在。

乡村美学是回归的主题

我们应该以一种诗意的想象的态度来对待传统乡土,保护有限的传统自然资源和人文资源

记者:提到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诗人,屈原、陶渊明、李白、杜甫、苏轼等都会名列其中。其中,东晋的陶渊明是中国田园诗派的开创者,他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等诗句,很多人都会脱口而出。可以说,他是中国乡村美学的奠基者。

肖鹰:陶渊明的《归园田居》五首诗,写了归隐生活的境况、劳作、“山泽游”以及游玩归来等,这辛苦与自在交织的农人生活,是陶渊明颠沛于世之后失而复得的自然。

乡村美学是一个回归的主题。这个回归,具有双重意义,一是物质意义上的回归,游子回归故土;二是从追逐功利的入世生活,回归到纯朴自在的心灵生活。归隐故乡,就是从功利社会的“尘网”中获得解放,是羁鸟归旧林、池鱼返故渊。

乡村美学有着深刻的土地意识,是眷恋土地、精耕细作,与山泽草木、禽鸟相依共生的情怀。这是一片鲜活灵动的天地,也是基于自然生命观的生命美学。“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这正是庄子“藏天下于天下”的生命意识。

记者:前不久,乡村田园风格的短视频博主李子柒回归。她的视频用唯美的镜头语言、古朴的审美基调拍摄了中国乡村的非遗、美食等。您认为李子柒视频中的生活状态是乡村美学的回归吗?

肖鹰:李子柒的视频是一种现代商业性的电影叙事,她的东西不可复制。我认为,她视频画面中的乡村是绝无仅有的,这是博物馆式的乡村,现在中国绝大多数乡村没有这样“清纯”的景象。

我去过中国多个省份的乡村,不少地方盛行打造乡村文化,修复失落的乡村。但从乡村复原上能明显感受浓浓的现代工业化痕迹,因为“打造”这个词本身就有问题。宋代画家郭熙讲绘画的立意有四义:可行、可望、可游、可居,他说“可行、可望不如可游、可居之为得”。如今许多打造出来的乡村是供人参观的,没有居住者也就没有人气,更谈不上“可居”。

记者:乡村美学对于现代人的意义在哪里?

肖鹰:我认为乡村美学只是提供了一个感受和思维的维度,它告诉我们,曾经有这样一种生活方式,有陶渊明的桃花源,但现代社会缺乏条件让人去做“陶渊明”。李子柒的视频适合被当作一种怀乡美学风景去观赏,但我们不应该趋之若鹜。云雾缭绕,鸟语花香,这不是我们多数人现实的世界。

源自中国道家哲学传统的乡村美学,有根本性的自然生命意识,居民在大自然中,自然地生活着。我们应该以一种诗意的、想象的态度来对待传统乡土,保护有限的传统自然资源和人文资源。我最担忧的是,以市场经济诉求,人们开始以一种工业化的手段来打造所谓的古典乡村。

我去过很多国外的乡村,20年前去和现在去并没有大的区别。它们有的是旅游小镇,现代交通发达,但这些乡村开发非常节制。在历史传统中,美丽而古老是比较理想的乡村状态。政府和当地人对此都要有一种态度——对资源的敬畏和对资本的限制,不过度开发,而是保护和保留。

拥有一颗自由独立的心

最让我受益的是环境对人的身心塑造,我们是精神向上、心灵明亮的

记者:1980年的高考,您以云南省文科状元的身份考入北京大学哲学系,后面为何走上了美学研究的道路?

肖鹰:我自少年时代就怀抱作家梦,然而一本书——《朱光潜美学文学论文选集》(1980年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让我放弃作家梦,投身美学。

在大一第一学期末,一位室友从图书馆借到这本书,我一看就放不下手,连续几天夜以继日地阅读,读到赞赏和共鸣处,便情不自禁地用钢笔标画。这本书是崭新的,我画了数十页后归还图书馆,被罚了数倍于书价的钱。然而,正是这本书,让我知道了哲学学科中有美学分支,而且我被朱光潜先生明洁、透彻的文字引入美学世界。

进入大二后,我又学习了一年的西方哲学史课程,上学期由哲学翻译大家王太庆先生讲授。王太庆讲课不看学生,身体斜靠着讲台一侧,眼睛时常望着讲台上空的天花板,似乎他的心中只有西方古哲,在天花板上与他对话。也正是王太庆的讲演,把西方古典哲学的魅力神奇地传输给我,从此我不仅热爱哲学,而且认定自己的毕生事业属于哲学和美学。

记者:您的本科、硕士、博士阶段均求学于北京大学哲学系。北大哲学给予了您什么?

肖鹰:北大令我终生受用的有两点。首先是对学术和学问本身的真诚。学术之外没有目的,学术本身就是目的。其次,严谨认真对待学术的同时,要坚持学术批评的精神。

北大老师各具风格,但普遍拥有一颗自由独立的心,给予学生莫大的自由空间。影响我未来成长之路的,不是北大老师讲授的课程知识或所谓治学方法,而是他们洋溢在神情举止中的治学精神和人格品质。在北大多年的求学经历,最让我受益的是环境对人的身心塑造,我们是精神向上、心灵明亮的。

记者:文学作品中,您认为最能体现庄子美学意蕴的角色是哪一个?

肖鹰:文学作品当中我选贾宝玉。如果是历史人物,陶渊明、王羲之、李白等都是践行美学的代表性人物。李白是中国诗人中最伟大的天才,他被唐玄宗赶出宫廷之后,感觉做官无望,自此才真正放开,成就了潇洒自如的人生。

从一定意义上说,还有苏东坡。但我认为苏东坡缺少一种彻底的自我解放,他没有真正地放下。于苏东坡而言,他的生命是充满困惑的,他在进退之间回旋。如今更多的人接近于苏东坡。

记者:如果给现代青年开出一张可读的人生书单,您会选取哪些书?

肖鹰:我认为可读书籍应当是自己的人生际遇之书,我有一张人生十书的私人书单,常推荐给学生。

精神源典:《庄子》、荷马史诗《伊利亚特》;哲学经典:《易传》、柏拉图《理想国》、王阳明《传习录》、康德《判断力批判》;文学经典:《陶渊明集》、莎士比亚四大悲剧《哈姆雷特》《奥赛罗》《李尔王》《麦克白》、曹雪芹《红楼梦》、歌德《浮士德》。

另外,美学书单方面我还推荐贡布里希《艺术的故事》、瓦莎里《艺术家的生活》。我的拙作《美学与艺术欣赏》也可作为美学入门的通俗读物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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