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作家唐荣尧书写黄河的长篇非虚构文学作品《黄河的礼物》由黄河出版传媒集团、宁夏人民出版社出版发行。
这本书被评论家称之为“从历史地理大视野出发,将地貌地理学、历史地理学、人文地理学、行政地理学等融为一体,书写的一部属于黄河的时光之书”。
唐荣尧,文化学者、作家、诗人、编剧,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甘肃省文联专业作家、银川市作家协会主席,出版有诗集《腾格里之南的幻像》,历史散文集《贺兰山》《月光下的微笑》《青海之书》《宁夏之书》《小镇》《神秘的西夏》《大河远上》《中国新天府》《黄河的礼物》等二十多部。
二十多年来,唐荣尧始终在黄河流域进行着自己最喜爱的文化孤旅,以更为自觉的研究态度,坚持用散文的方式书写甘宁青多民族地区的历史、艺术、经济等,其中关于西夏文化的挖掘、整理与书写在文化界、文学界产生了很大影响,被称为“以一个人的力量唤醒了一个湮灭的王朝”。
唐荣尧陆续出版了一系列关于西夏文化的专著,如《王朝的湮灭——西夏帝国叫魂》《王族的背影》《西夏帝国传奇》《消失的帝国:西夏》《西夏史》《西夏王朝》《神秘的西夏》等,但他并没有在“中国第一行走记者”“当代中国徐霞客”的声誉中迷失自己“向民间”的初心,经过多年的行走考察和积淀,反而以更为务实的态度继续关心着西部大地、黄河岸边平凡的生灵以及文化赓续。
九曲黄河见证了一个行者的孤独之旅。他的身影在草场、山岳、湿地、平原、高原、峡谷间穿行,于是,一幅如诗如画、波澜壮阔、生动感人的黄河文明大卷在他的笔下缓缓展开,最终,唐荣尧书写并发表了一系列历史地理文化散文,先后出版了内嵌黄河内容的《宁夏之书》《青海之书》《文字背后的美丽》《大河远上》《中国新天府》《贺兰山》《月光下的微笑》《小镇》《出入山河》《黄河的礼物》等文学专著。
11月20日,奔流新闻记者采访了唐荣尧,这位早先以写诗出名的作家,依然带着诗人的激情,用时而激昂时而舒缓的语调,讲述他的新著《黄河的礼物》,讲述他与黄河的不解之缘。
(一)“黄河是用万年的时光抒写而成的大书”
记者:有评论认为《黄河的礼物》从历史地理的大视野出发,构建了一部属于黄河的时光之书,在作者抽丝剥茧的历史地理源流演变抒写中领略到黄河之美。您能简单地向读者介绍一下这部作品吗?
唐荣尧:从时间轴而言,我笔下的黄河确实是穿过万年时光走廊的,它本身就是一部用万年的时光抒写而成的大书。就时间而言,这本书是从书写岩画开始的,史前人类文明时期,没有黄河相关的文字记载,岩画就是黄河文明的一份重要的证词,长久以来,黄河两岸最能经受住时间考验的就是岩画。那些在临近大河的山沟里放牧的先民以岩石为纸、尖石为笔,将自己的想象和生活凿刻在石头上,岩画最早的主人,在古文献中被称为戎,他们掌握了当时先进的游牧与造车技术,逐渐成为先秦最大的边患,给后者倒逼出了一道军事建筑:长城!
1000多年后,动不动就将黄河当镜子来照照自己勇猛模样的瓦剌、鞑靼等部族,也逼得大明王朝的万千驻军在黄河两岸构筑长城,留下一脸的羞愧之色与被动应对;匈奴、突厥、铁勒、珲部、吐蕃、回鹘、回纥、党项、蒙古等游牧部族的铁骑,穿过黄河的嗓道,吼出了这片土地的硬朗与底气,大河上最后一次飘过筏子客的“花儿”时,筏影成了水中的绝唱,两岸群山竖起的双耳,失聪于河流被大坝和桥梁切割的时代,“大河唱”里翻滚着火车、汽车的轰鸣与工厂的呼吸……黄河的涛声,其实一直煽动着我写作的翅膀。
从地理轴上看,黄河在万里流程中,养活的不仅是不同时期在这里生存的生民,更有那些含在其中的历史故事、民间传奇,尽管更多的文字之外、“正史”之外的各种文明痕迹随着涛声,或积淀于历史深处,或烟云般飘散而远……
在《黄河的礼物》中,连接甘肃和宁夏的黑山峡,呈现的不仅是一种地理单元,还有独特的花事、物产与民俗。《绛红色的涛声》是铺设在黄河边的一条看不见的和平与安详之道;《飞起来的水花》讲述在不同地段,河流长着不同的模样,现代提灌技术驯服了黄河水,让后者跳起几百米高后,钻进输水管道、渠道,在几百里外的高地上驯服了黄土旱塬,让百万移民有了新的家园,这是黄河在这个时代才拥有的命运。
本书的最后一个单元是关于城市的,河流边未必都建有城市,但城市的建设离不开水,很多城市就是建在水边的,有的是主动投靠黄河,有的则是被水逼着不断迁移成今天模样的,河流在滋育乡村风情的同时,也塑造出城市的面貌与性格。
(二)“面对黄河,一个好的书写者必须得打开自己的视野”
记者:您面对的是写“母亲河”这么一个宏大主题,写作前,您做了哪些功课?
唐荣尧:对于黄河的书写,我觉得第一是情感储备,你如果不爱黄河,仅仅是为了一个文学资助项目,或是为了单纯书写、出版一本书而去写她,那显然是缺乏情感支撑的,是不到位的。
第二个是时间储备。我的成长、求学、工作、生活,都没有离开过黄河,她慈悲的眼光从未离开过我,如果以这种情感经历来写黄河,怎会没有亲近感?
第三个是学养储备。一条大河奔流千年,留下的史志资料可谓浩如烟海,角度不同、观点不同,对后学的启发也不同。从郦道元的《水经注》到顾颉刚在洮河的考察,从成吉思汗在黄河边指挥士兵渡河、忽必烈派遣都实奔赴河源,到民国第一女飞行员林鹏侠、著名记者范长江、瑞典生物学家安特生乘皮筏渡河,这些都是有关黄河的“硬知识”,是书写黄河的第一手资料和文化话题,掌握这些史志资料后,我就采用“讲故事”的灵活通俗的处理:让它们在书中灵动起来,活色生香。
最后我觉得是自身视野上的储备,按照地理线的思路去写黄河,应该是徐霞客时代的。如果在21世纪,还是用这种文本写作就有问题了,面对黄河,一个好的书写者必须得打开自己的视野。
黄河是一条伟大的河流,河流是有灵魂与温度的,我理解中最好的书写应该像武侠小说中将任督二脉打通的武林高手一样,将文学、史学、地理、民俗、人文等融为一体的综合体,尤其是将史学与文学、生态和文学结合起来,以整体的生态观去打量黄河,也要注重用优雅的表达去书写黄河。
记者:您曾被誉为“中国第一行走记者”,这样的职业经历与您这部作品选择非虚构文学创作有着怎样的关联?
唐荣尧:我无法确定对河流与土地相遇的一方土地的最好书写是怎样的,但我知道沉闷的历史文献堆积、规范的学术著作或夹杂个人小情怀的游记,对一条大河的书写是欠缺的,不高级的。
我非常感谢自己青春时光里挚爱诗歌、亲近诗歌并写过诗,它让我在面对非虚构的写作题材时,依然能保持诗歌般的激情。
黄河本身就是一首巨大的史诗,她的每一节点,都是一个隐喻,一个富有意味的象征,一种美好的展示。所以我在写《黄河的礼物》时有意无意地、情不自禁地想表达出她的诗意。
比如说我写一座石头垒起来的码头时,脑海中跳跃出来的就是诗歌的语言:“河的额上,石头以另一种方式云集/称着流水的重量……黄昏已至,孤独的岸边/渡口,在风里摇手/像一秆芦苇,念念有词。”
第二个我要感谢自己的记者生涯,新闻从业者有一个职业要求,不到现场不动笔,那就是真实的力量。面对黄河这样宏大的题材,采用非虚构的文本同样会体现出一种蓬勃的力量,这种力量有时候会比想象更美。
比如我在这本书中描写的黄河流出甘肃的最后一个叫北长滩的村子,它的对面是黄河进入宁夏的第一座自然村落南长滩,羊皮筏子曾是连接南北长滩唯一的渡河工具。你能想象到北长滩的农民用羊皮筏子摆渡拖拉机的事吗?运拖拉机时,它的后轮都是浸在河水中的,但它就能被安安全全渡过河去,如果不是当地村民亲口讲述,你怎能想象这个画面,它是很难被虚构出来的。
还有更神奇的。一座工业城是怎么来的?有的可以说是火车“运”来的,有的是汽车“拉”来的,但你又怎能想象石嘴山这座城市的大型工业设备,是牛皮筏子、羊皮筏子一件件从兰州顺河而下“驮”去的。几十个被串起来的牛皮筏子驮着这些设备从兰州启程,一路顺河漂下去,经过桑园峡、乌金峡、车木峡、黑山峡和青铜峡等水上“天堑”,驾驭筏子的人,得有多大的智慧和勇气?
积累了这些采访的素材,我终能在文字中描绘载重的牛皮筏子在黄河上漂流的神奇景象。
既有文学的个人细腻抒情,又有昔日记者职业的实证精神,是我这本书坚持的写作态度。
(三)“我不是大河之子中唯一的书写者,但却是最钟爱它的吟唱者”
记者:您的这部作品中,不仅包含历史人文、风俗风物、民俗艺术、经济发展等诸多内容,还以地质、地理的角度观察记述黄河的前世今生,更通过诸多细节挖掘、宏观描写展示了您对黄河文化的研究与思考等,您想呈现出一个怎样的黄河?
唐荣尧:九曲黄河,造就了“黄河万物生”的天地。这里的人们是大地上的歌者,也是大地上的行者,两岸居民来来去去、生生死死,终是大地的过客,一代代河的子孙在黄河的臂弯里,开拓人生的边界。他们耕耘、漂流、抗争、歌唱,他们传承、创新、进取、变革……
但我显然不是要写一部黄河百科全书,这就要求我在梳理人与河对应或对立的素材时,必然要做出合理的取舍。
比如要写一道黄河边的美食,它一定是被黄河水浸润、滋养过的,它以自己的个性潜在地影响着周边流域人们的生活习俗。从靖远到中卫的沿河地带有一道美食——长面,它对于吃惯了山珍海味的人来说很普通啊,但和它伴生着的一首民歌就体现出了河边面食的美来——
“咕噜雁,扯长线,一扯扯到黄河沿;中卫就在河边边,这里的女子会扯面,下到锅里莲花转,捞到碗里一根线;闻到鼻子里香味蹿,吃到肚子里啥也不见;吃了一碗又一碗,吃得身子冒热汗,大人小孩都笑唤……”
有这首民歌的流传,你还能说那是一碗素淡的长面吗?
渡口,是河流的另一份赐礼,是长河发声的“嘴巴”或延伸的“长臂”,是对沿岸隔绝之地或遮蔽之地的打通,是替河水向两岸百姓发出的一道召唤,让他们交流、贸易、联姻,当然一不小心也会惹得双方隔水而战、跨河侵扰。
黄河上的渡口很多,渡口边衍生的故事也很多,但成吉思汗和黄河相遇时的故事却有着它的独特与趣味,我在《阿拉腾郭勒之歌》中写到的中卫“九渡”,就是成吉思汗和黄河之间的相逢。
公元1227年春天,成吉思汗带领大军完成了对河西走廊的征伐,从甘肃境内的沙州、瓜州、肃州、甘州到凉州,攻打武威后他又向东进发,沿着甘肃和宁夏交界的腾格里沙漠而行,在攻打西夏都城兴庆府无望的情况下,无奈地选择从中卫渡过黄河。这是他一辈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亲临黄河,渡过黄河到六盘山,一代天骄陨落,从江河地理而言,黄河是为他送终的河流。
成吉思汗一生和很多河流相遇,但和黄河的相遇却很少有作家去写,他给黄河文化带来了鲜活的气息和丰富的内容,他和黄河互相成就了对方。
仅成吉思汗这一个例子,就说明浩浩汤汤的黄河文化就是在“刀剑”和“琴弦”的不断碰撞中开辟着曲折前行的道路……
记者:《黄河的礼物》之后,您是否还有黄河题材的创作计划?
唐荣尧:我不是大河之子中唯一的书写者,但却是最钟爱它的吟唱者,通过文字来表达对这条河的书写,我还会继续下去!
我熟悉黄河是怎样流经甘肃的城乡。今年以来,我又完成了对泾河、渭河、洮河和庄浪河这甘肃境内四大支流的阶段性叩访与考察,下一步计划完成对流经陇中干旱地带的黄河支流祖厉河的走访,这都是为下一步写甘肃境内黄河打基础,这既是我以文学对故乡礼敬的方式,也是我完成自己的“黄河三部曲”的一个重要环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