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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建文学》2024年第7期|杨不易:重影(节选)

2024-07-22 13:2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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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猛要出门去了,又把女儿陈小庆托付给我照看。他一只脚迈进门内,一只脚留在门外,半弓着身子,好像担心我会抓住他,准备随时一逃了之。

抓住他的,是陈小庆。陈小庆只有五岁,扯住陈猛的衣角,仰着一张萌萌的小脸,吵着要跟他出去。陈猛只好把另一只脚收进门内,蹲下来耐心劝说这个宝贝女儿,要她好好待在杨叔叔的店里,想吃什么就拿,等他回来给钱。

我听着就不高兴了,扔下键盘揽过小庆,说你要干啥就赶紧走吧,不给钱也饿不着她。

见小庆松开了手,陈猛保持着微笑,慢慢直起腰来,转身出去,背影很快在门外消失了。我回过神来,心想,让小庆叫我叔叔到底合适不?还是该提醒一下吧。

陈猛是我房客,带着女儿租住在我闲置的一套房里,我家对门。这套房子是父母留下的,我就靠它的房租,还有小区门口的食品小店过生活。这些年小超市开得多了,小店生意不好,但这店也是父母留给我的,不用付租金,所以利润还是有的。加上我早就离婚了,没啥经济压力,也就不太在意。我新安了两排货架和几个摄像头,把它改造成了自选超市,守店就轻松多了。然后在收银台旁边摆了个笔记本电脑,不忙时在网上写小说,除了重拾年轻时的文学梦,还能扒拉几两碎银子,倒也乐得自在。

一个月前,陈猛来看房子时,我还以为他是个人贩子。他这人个子挺高,但一脸胡楂子,头发花白还乱糟糟的,看上去至少七十岁了,关键还带着个这么小的孩子,很可疑。但那孩子跟他很亲,爸爸爸爸地叫个不停。谁看都是祖孙俩,没想到是父女。

还是很可疑。哪个男人七十多岁了生养这么个小女儿,还独自带着出来租房子的?

直到有一天,亲眼看到陈猛被我家楼上的贺姨追打着从店门前逃过,我才想起来,他就是贺姨的前夫。二十多年前,这出追打戏就是我们小区的名场面。

那会儿,我还在上初一,陈猛和贺姨生了个儿子贺阳,那时还叫陈阳。陈阳比我小三岁,成天跟在我屁股后面晃悠,但每每看到他妈满小区追打他爸,就羞愧得跺脚掩面而逃。这样追追打打了一年多,陈阳哭哭啼啼地告诉我,他爸妈离婚了,原因是他爸在外面有了野女人。

陈猛就这样静悄悄地从小区消失了。据陈阳说,他爸只拎了个帆布旅行袋就走了,连再见都没跟他说一声。那之后没多久,陈阳就改名为贺阳了。

这样算下来,陈猛还不到七十岁,只是看上去颇为潦倒,又留着乱糟糟的花白头发和胡子,因此比较显老。只是,他这会儿带着个小孩儿回来,到底要弄啥呢?

追打事件后的第二天,在楼梯转角处碰见贺阳,我有些歉意,说你爸来租房子时我没认出来,要不也不能让他住进来。贺阳苦笑道,不要说你,我开始也没认出来啊,毕竟二十几年没见了。

陈猛离婚出走后,贺阳和他妈相依为命,日子过得很艰难,只上了个职高就出来工作了。贺阳为了照顾贺姨,结婚后也没搬出去,现在孩子六七岁了,一家四口倒也其乐融融。陈猛的突然出现,不是什么好兆头。

见我探询地看着他,贺阳犹豫了一下说,他得了癌症,快死了,想把五岁的女儿托付给我妈。见他满脸恨意,也不知道说的是真实情况,还是在诅咒陈猛不得好死。

2

这会儿,小庆正抱着我的平板电脑看动画片,一边还吃着店里最贵的薯片和牛奶,已经忘了刚刚要追着爸爸出门的哭闹。薯片和牛奶当然都是我给拿的,要是能有这么一个萌女儿,让我把货架搬空也不在乎。

尹菲又在微信朋友圈发了几张图片,都是品牌婴儿用品,睡袋、毯子和衣服。自从再次宣布怀孕以来,她一直热衷于此,朋友圈再无其他内容。发这些东西时,她并没有屏蔽我,想必也有几分炫耀之心。虽然偶尔冒出点酸意,但我大部分时候还是祝福她的。

尹菲是我前妻,我们是在五年前离婚的。彼时,父母先后因病去世,我正处于万念俱灰的颓废期,尹菲突然提出离婚,不啻给了我当头一棒。

在我看来,尹菲的离婚理由相当奇葩。她说还是想生个孩子,当了大半辈子孤儿,不想再孤独下去了。尹菲是在孤儿院长大的,除了我这边的父母,自然没有人给她催生的压力。但为生孩子这事儿,我们跟我父母斗争了六年,现在敌人不在了,她却要主动投降,并且弃我而去,实在无法理解。

事情说起来挺庸俗,而且很丢人。早在恋爱期间,我们就商量好不打算生小孩,可以说志同道合,对婚后的二人世界充满神往。但在度蜜月的旅途中,有两次面朝大海时一激动,忘了采取避孕措施。事后我们把时间算了又算,吓得不行。但万万没想到的是,尹菲根本没有怀孕。我们一开始还挺高兴的,说这是天意啊,可尹菲转念一想,说到底是你还是我有问题,不会患了什么不孕不育症吧?我说反正不想生,管它做什么。

结婚一年后,我父母开始催生。什么三代单传啊,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啊……成天不放过任何机会碎碎念,甚至许下重赏,声称只要生下孩子,就奖励我们一套房子,外加五十万元奶粉钱,而且带孩子的事他们都包了,根本不要我们操心。

威逼利诱之下,我和尹菲心动了,完全没想到这是个圈套。我是独子,这一切将来不都是我的吗?凭什么要用生孩子来实现?后来想想,也许是我们的理念早就动摇了,不过是把催生当借口。但世间之事,大抵皆是如此,你想要什么,什么就偏不来。我们暗地里折腾了小半年,尹菲的肚皮一点动静都没有,悄悄去医院检查,结果是我的问题。

奖励是拿不上了,只能面对现实,还得自我安慰。为了保住我的颜面,也为了不让我父母绝望,尹菲开始公然对抗催生,声称还要忙事业,暂时不会要孩子,搞得婆媳关系一度非常紧张。催生和不生的战争前后进行了六年,尹菲扛下了所有,为此受了太多委屈。我发誓要一辈子对她好,哪怕她将来住进养老院,都要赶走服务员亲自服侍她。谁承想,战争一结束,她就亲手解散了队伍,变成了敌人的模样。

我最终说服自己相信尹菲的理由,同意了离婚。或者说,在漫长战争的压抑中,我和尹菲的斗志都早已瓦解,觉得只要有了孩子,所有一切就都解脱了。但老天没给我这个机会,也只能无可奈何。既然如此,又何必耽误尹菲呢?

过了一年,尹菲重新结婚了,没多久就开始在朋友圈晒婴儿用品。一个月前,开始第二轮晒婴儿用品。当年都是我的问题,看来已天下皆知。

我决定了,正在写的这篇小说里无所不能的男主角,顾子明,将永远都没有孩子,陪着我一起孤独终老。

“在一个午后,顾子明知道自己必须去挑战三界。原因是午睡梦里一个白胡子老头说,这都是他的天命,还传给他一柄上古神剑。至于什么是天命,老头儿没说,睡眼惺忪的顾子明当然不清楚。只是床边地上确实插着一柄生锈的铁剑……”

3

把孩子寄放在我的店里,于陈猛和我,甚至小庆,都已经成为习惯。但小庆每次都要恋恋不舍地哭闹一场,终究还是靠我的零食和动画片才能安静下来。陈猛大概才能安心去办他的事了。

还是在陈猛被贺姨追打的第二天,中午时分,陈猛急匆匆地到店里来,要我帮忙照看一下孩子,说有些急事要出去,带着不方便。虽然觉得有些对不起贺阳,但陈猛毕竟是老邻居,我还得叫他一声叔,又是我的租客,实在不便推辞,只好答应了。

再说,小庆这孩子,看上去实在很乖,按眼下网络上的说法,那就是妥妥一枚人类幼崽小萌娃。就是那天下午,从小庆那张童言无忌的小嘴儿里,我才知道,快要死的人,恐怕不是陈猛,而是小庆的妈妈。小庆说好久没看到妈妈了,上次看到妈妈是在医院里,妈妈成了光头。说着说着,她扁着嘴巴就要哭,嚷着想妈妈。我只好去货架上一阵乱扒,把小孩能吃的零食都堆在她面前。哄孩子,我实在没什么经验。

那天,陈猛天黑时才回来,在街对面的饭馆炒了三个小菜,让服务员端到我店里来,说是感谢我的帮忙。我只好又搭上一瓶本该拿来卖钱的好酒,拆了两袋酒鬼花生,一把拉下卷帘门,三人围着收银台吃喝起来。

都说运动能治假病,好酒不解真愁。可对焦头烂额的陈猛来说,喝酒聊天多少是个消遣。几杯好酒下肚,话就多起来。

陈猛现在的老婆叫童笑,比他小了二十多岁,三十六岁,正当年。两人在一起满打满算不过七年,还生养了一个乖女儿。陈猛说,以前我们经常开玩笑,说将来我先走了,她还可以再找一个年轻帅哥,谁承想,她却要先走了。

童笑患了淋巴癌,已经是晚期了,医生说时间不多了。

我说你还是想开点,患病这种事谁愿意呢?不过是碰上了。但是,孩子妈生了病,你不好好陪陪她,带着孩子跑回来干什么?听贺阳说你想把孩子托付给贺姨,是真的吗?就算童笑走了,你还可以继续把孩子养大嘛。

陈猛自顾饮了一杯酒,说我可能也快死了。自从童笑住了院,陈猛觉得自己整个身心都被掏空了,已经垮掉了,坚持不了多久。“也许童笑走了,我就跟着走了吧。”陈猛看了看在旁边玩平板电脑的小庆,说我愁啊,孩子怎么办?

我两根手指捏着酒杯,不知该不该跟他碰杯,只好也自顾干了一个,心想当年丢下贺阳的时候,你可是真狠得下心,也没听说有愁过。

想想头一天满小区追打的场景,不用问就知道,贺姨绝不会同意接手。陈猛说,其实也没打算马上把孩子交给贺姨,他只是想先找一个退路得到一个承诺,将来哪天万一自己突然死了,小庆不至于进孤儿院。虽然小庆不是贺姨的亲生女儿,可她是贺阳的妹妹啊。

我看陈猛真是喝醉了,什么话都敢说,要是贺阳在面前,非当场给他两耳光不可。这可不是回来认亲,是来送包袱的啊。现在这社会,养大一个孩子得花多少精力和金钱啊。更何况,在贺姨和贺阳的眼中,这可是个抛妻弃子的老渣男和别的女人生的孩子。

一瓶酒的一大半都让陈猛喝了,他一直神神道道的,说我真的快死了快死了啊,你们要相信我……

喝到夜里十二点过,我们才关店回家。陈猛在前面摇摇晃晃嘟嘟囔囔,我抱着已经睡着的小庆走在后面。夜风如水拂过,孩子的胳膊冰凉冰凉的,我酒醒了大半,走路的步子更小心了些。

“顾子明去跟师父说要下山,师父笑而不语,挥了挥手就去打坐了。顾子明认为师父同意了,开始在月光下磨剑。那铁剑一磨亮出剑锋,二磨闪出寒光,再一磨,一股剑气直冲云霄。顾子明狂喜,拖着铁剑满山跑,嘴里直喊:‘天命啊,这就是我的天命。’跑累了,便在一棵孤松下睡到了天明。”

4

天色渐暗,陈猛还没有回来。我在对面饭馆点了菜,先安顿小庆吃晚饭。

拿起手机翻朋友圈,发现尹菲下午发的图片不见了。我以为看漏了,重新刷了一遍,还是没有。点开她的头像,朋友圈设置为仅三天可见,啥都没了。

很多时候,尹菲于我越来越像一个梦境。

我其实已经想不起尹菲的样子了。就算有些模模糊糊的印象,几年下来她也早变了吧,毕竟已经快成两个孩子的妈了。恋爱那会儿,我们一起拍了很多照片,都整整齐齐放在相册里。离婚搬家时,尹菲拿出来全都烧掉了,说是为了能尽快忘了对方,便于开启各自的新生活。果然,她很快为人妻为人母,走上了人生巅峰。而我的生活却像一潭死水,不但波澜不惊,而且在慢慢变臭。

想一想,离婚之后跟尹菲就见过一次。那次是跟朋友约着在KTV玩,去卫生间在过道里碰上了,原来她在隔壁包间。我看她穿着很是清凉,像是经常在夜店混的潮姐,便开玩笑说,离开我果然成了自由鸟啊。尹菲却一本正经,问我找到女朋友没有。我说我不找,等你呢。尹菲说你可别啊,我下个月就结婚了,要不要请你?我不知道她说的是真是假,吊儿郎当地说你还是别请了,我怕忍不住伤心当场把你的新郎给揍了。尹菲斜了我一眼,推开门进去了,包间里传出一个跑调的男声,“死了都要爱”,唱得好难听啊。

过了几天,尹菲果然在朋友圈晒婚纱照,不过没见着新郎,都是她的独照。我自恋地想,可能是为了照顾我的情绪吧。其实尹菲穿婚纱挺好看的,相比当年跟我结婚拍的那一套,又别有一番风韵。如果不是已成前妻,我都想给她点个赞。

后来,我又在朋友圈观摩了她的婚礼、全新的婴儿床,全部都是幸福的模样,收获了作为前夫的欣慰。

大概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尹菲的样子开始在我头脑里模糊。一个女人,不管你们曾经爱得有多深,只要她成为别人的妻子,就真正地远离了。她跟你无关了,还有比这更远的距离吗?

有时候,我会梦见跟某个女人在一起,可不知道她是谁,既没有清新可人的面容,也没有触手可及的肉体,像一团随时会飘散的雾。醒来之后,我就认为她是尹菲。尹菲是我的初恋,我关于女人的经验,都来自她。

“顾子明是个钢铁直男,拒绝了一众师妹的挽留,背着那柄铁剑下山去了。他说要顺从天命挑战人神魔三界,做亘古最强大的凡人武者。至于做了最强武者又怎么样,他自己也没有想清楚。至少有三个师妹垂泪相送,到了山脚还拉着他的衣袖不松手。无耻的顾子明竟来了个金蝉脱壳,把外衣扔掉逃跑了。”

有读者在文后留言,说老杨啊,我赌一百块,这个顾子明下山就会被什么仙女、魔女给收服了,相亲相爱闯江湖。看在他付了五角钱阅读费的面子上,我回了三个字:你错了。

我和尹菲,曾经多么相爱啊,可最终什么都没有留下。没有孩子的婚姻说散就散,也许那时候,我们应该收养一个孩子的。可这是什么想法啊?一点都不像我们热恋时的洒脱做派。

我倒不是还爱着她,不过是习惯了在朋友圈找她。她就是我这贫乏生活的绮丽梦境,虽然总是什么都找不着。她为什么发了朋友圈又删掉呢?

晚上九点过,我准备关店门了,陈猛才匆匆赶回来,一迭声地说抱歉。陈猛牵着小庆,我们一起往家走。到了门口,陈猛突然低声说,童笑快不行了,明天还得请你帮忙照看一下小庆。我愣了片刻说,好。

5

第二天一大早,陈猛就敲门把孩子交给我,匆忙走掉了。这一走,就是一整天,到黄昏时候都没有回来。

贺阳来了,约去吃烧烤,说兄弟俩好久没有认真聚了。我看他心里有事,就答应了,又指了指还在看动画片的小庆,半开玩笑说,你妹,咋办?贺阳这才注意到小庆还在店里,一时哭笑不得,说随你吧。

我们只好去了离店两百米的那家烧烤店,又在相邻的餐馆给小庆点了饭菜,这才开始烧烤大餐。小庆啃着可乐鸡翅,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看看贺阳,突然冲贺阳说,爸爸说你是我哥哥,可我觉得你是个叔叔。贺阳没答话,端起啤酒杯一口干了。

贺阳说,这段时间家里压抑得很。自从陈猛搬到楼下,还带着小庆上门来托孤,家里气氛就变了。

跟陈猛离婚后,贺姨就没有再婚,后来贺阳结婚生子,一家人都住在一起。贺阳的老婆体谅婆婆的辛劳,也很孝顺。贺阳一向没什么大追求,以为一家人就这样过下去,也算得上幸福生活了。谁知道,消失多年的陈猛突然回来了,还闹出这么一档尴尬事。

说尴尬,因为这事儿不仅是贺姨不能接受,贺阳两口子也不能接受。贺姨已经老了,把小庆养大的责任,终究得落到贺阳身上。而贺阳的儿子已经六岁了,突然冒出个小一岁的小姑来,这算什么事呢?

不管是贺姨还是贺阳,都认定陈猛闹这么一出完全是对母子俩的羞辱。那天贺姨满小区追打陈猛,小庆就站在贺家门口。贺阳看她一脸茫然无辜的样子,想安慰两句,又拉不下脸,想转身把门关上,又担心她独自站在楼梯间害怕,两人愣是呆呆站了十分钟,直到陈猛跑回来把小庆抱走。就是在下楼梯的时候,陈猛回头看着贺阳说,小庆啊,那是你哥哥。贺阳感觉愤怒和羞惭同时涌上头来,差点追上去揍他一顿。

对于陈猛老婆患癌这件事,贺阳去调查过,基本属实。但就算老婆死了,陈猛也该负起养孩子的责任,他却坚称自己也要死了,想把包袱甩给伤害过的妻儿。

据贺阳的调查,陈猛离婚之后的这二十多年,过得可以说相当精彩。当年离婚后,他跟外面那个女人并没有维持多久,之后便一直独身,身边的女人却没断过,可以说是花花公子了。据说那些年他挣了不少钱,大多都花在女人身上了。

童笑是七八年前跟陈猛在一起的,原本是他公司的销售经理。那会儿他生意失败,公司员工都解散了,唯有童笑还时不时联系他,两人就走到了一起。半年前,童笑被发现患了淋巴癌。

我说,他们这倒有点患难夫妻的意思。贺阳看了我一眼,说比我妈还难吗?我连忙说那是那是,贺姨的伟大有目共睹。

小庆吃完了鸡翅,嚷着要尝尝烤肠。贺阳抓了一根涂满辣椒粉的烤肠递给她。我连忙夺过来,说你别把她辣哭了,到时候谁来哄啊。小庆说我不怕辣,这是哥哥给我的,叔叔你快还我。

我哈哈大笑,说贺阳啊,你妹都叫我叔叔,你以后也得叫我叔叔。贺阳很是无语,瞪了一眼小庆,说你不许叫他叔叔要叫哥哥。小庆很乖巧地说好啊,转头就叫我杨哥哥。这大概是贺阳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结账的时候,我问贺阳:“你们真不打算管小庆啊?”贺阳嗤了一声,说老头子不是说自己快死了吗?那就等他死了再说吧。

6

陈猛一夜未归,只在夜里十一点时发来一条微信,说童笑正在急救室抢救,拜托我照顾一下小庆。

安顿小庆睡下,我翻了翻手机,发现尹菲的朋友圈还是没动静。想发条信息问一声,又觉得大晚上的有些唐突,她早就是别人的老婆了。

“顾子明风流倜傥,四处留情,却从不跟某个女子有过承诺。他战人间,伏魔山,终于惊动天界,八大天仙下界来围攻,终把他打进魔山北渊。顾子明被困在渊底,不见天光,不闻人间烟火,受尽炼狱之苦,只得一株魔山兰草相伴。那兰草却是万年魔女,此轮回正好为魔界卑贱之草,眼见即将修得人形,倒正好需要吸纳凡人元阳,顾子明却送上门来……”

第二天早上,我在沙发上醒来,瞪着满是灰尘的吊灯看了半个小时,突然决定不开店营业,而是要去找尹菲。这也是从来没有的事,而且没有任何理由,也许是第六感,也许是发神经。

给她发了微信,不回。在手机上翻了半天,找到她从前闺蜜夏洁的微信,拨过去。夏洁很惊讶,说,你怎么知道尹菲回来了?回来了?从哪里回来了?夏洁没回答,说我不知道她想不想见你,你等我问一下吧,说完就挂了。五分钟后,发过来一个位置,说你去吧,上午十点半,她在咖啡馆等你。

牵着小庆走进咖啡馆,我站在吧台前四处张望,却没有看到那张曾经熟悉的脸,直到远处角落里有人招手,才发现早就看过她好几眼了。梦境里模糊的样子,一下子又清晰起来,回到离婚之前的熟悉。又多少有一点陌生和新奇,几年过去,我们都老了一些。

见我牵着个孩子,尹菲嘴角微微动了一下,却没说话,疑惑地看着我。我说别啊,这不是我孩子,我哪来的孩子。话一落音,觉得说到我们曾经共同的痛处,只好闭了嘴。好在小庆乖巧,接嘴说他不是我爸爸,他是杨哥哥。

尹菲这才莞尔一笑,摸摸小庆的头,把她抱过去放在卡座椅子上,问谁才是她爸爸。小庆清脆地报出陈猛的名字。尹菲想不起是谁,只好又看向我。听我解释半天,她总算脑子转过弯来,说那就是贺姨前夫的女儿,贺阳同父异母的妹妹呗。

我赶紧说,你还像以前一样冰雪聪明。这样开个玩笑,气氛似乎轻松了一点。

叙旧。我离婚后一直单身,没什么好叙的。尹菲却把我惊着了,原来她早就再一次离婚了,最近几年都跟我一样单着。

离婚后结婚,是真的。婚后没多久怀了孕,也是真的。只是怀孕三个月的时候,吵架时被那男人一推,流产了。尹菲哪受过这种委屈,加上失去孩子的痛心,很快就离了婚。这大概就是我从来没见过她在朋友圈发孩子照片的原因吧。尹菲随后就去了上海,辗转换了好几个工作,半个月前才回来。

半个月前,不正是她开始在朋友圈发婴儿用品的时候吗?见我一脸问号,尹菲笑了,说我就是发给你看的,不知道你还会不会关心我。原来和我离婚之后,她就买了新的手机卡,申请了新的微信号。我看到的那个微信号是从前的,几乎只剩我一个人在看。

我问她昨天怎么又突然删了。她说发了半个月你连声问候都没有,我很失望,觉得你肯定早就把我忘了,还有什么意思呢,就删了呗。我说还以为你生二胎了呢,心里酸溜溜的,不好意思打招呼。

说着这些荒唐的小心思,我们禁不住大笑起来。小庆吃着甜点,疑惑地看了看我们,也跟着咯咯地笑。尹菲说贺阳突然多个妹妹,是不是幸福死了?我说得了吧,贺姨这段时间气得血压都飙升了,贺阳昨晚还找我诉苦,一脸苦大仇深,要不然这孩子怎么成天跟着我?

聊了几句孩子,我们又沉默了。

7

下午回到店里,陈猛还没回来。给他打电话,听他声音里全是疲惫。童笑走了,他正忙着处理后事。我问他要不要把孩子送过去见见妈妈,他沉默了一会儿,说不用了吧,已经被癌痛折磨得不成样子,孩子看了会害怕的。

本想跟贺阳说一声,看他要不要过去帮忙,想了想,又算了。这家人乱麻一样的事,还是顺其自然,让他们自己去处理吧。

刚把收银机打开准备营业,贺姨却出现在了门口。之前贺阳说他妈妈这段时间气得身体都差了,在我求证的目光下,她确实显得老了几分,遮不住的花白头发旁逸而出。我以为她要买点什么,她却昂首踱进店来,东看西看,最后把目光锁定在收银台后面小板凳上的小庆。小庆大概有些害怕她,站起来躲在我身后,又探头去张望。

感觉贺姨来者不善,我只好讪笑望着她。她果然把脸绷得更紧了,说小杨啊,贺姨对你好不好?你小时候可没少吃我做的饭。贺姨说的是实话,那几年我经常随贺阳去她家里蹭饭,而且她做的菜很可口。但听她意思,好像说我蹭了她家的饭却背叛了她,这当然是说我把房子租给陈猛,还帮他照看孩子。

这样一想,我就有点心虚了,结结巴巴解释说一开始也是没认出陈猛,否则不可能做出这种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来。贺姨说,也没你说的这么夸张,他咋把孩子扔给你?

我让小庆坐回小板凳上去看动画片,把贺姨拉出门外,告诉了她陈猛老婆去世的事。但我没敢说“陈猛老婆”,而是说“孩子妈妈”。意思都一样,但也算少刺激一下她了。贺姨听后,哦了一声,呆了呆,转身走了。那走路的样子,倒少了满小区追打陈猛的气势。

在我们这些邻居眼里,贺姨向来敢作敢当、恩怨分明,但性格上又确实强势了些。那晚跟陈猛喝酒时聊起,他说当年之所以出轨,就是因为在家里过得太压抑,单位上那女同事经常跟他聊天,不知不觉就走远了。“我不是要为自己辩解。但好多事真就是一念之间,回头一看,就像一场糊里糊涂的梦。”说起跟贺姨的恩怨,陈猛也是一脸茫然。

“顾子明与那魔山兰草日夜相伴,倒解了不少牢狱孤独。魔山兰草则借机吸纳顾子明永不枯竭的元阳,竟很快幻化成了人形,称自己为兰魔女。被困在北渊的日子实在太清苦,人魔相伴,竟至相恋。顾子明又与兰魔女达成口头协议,他继续以元阳饲喂于她,她则教他些远古魔法,待她魔力达到九重境界,就携他逃出魔山北渊,重返人间。”

傍晚时分,贺阳提着一个保温食盒来到店里,说是贺姨给我做了几个菜,只因好久没蹭过他家的饭了,让我回忆一下童年的味道,不要忘恩负义当了白眼狼。打开一看,是几个家常小菜,有鸡翅和排骨,确实都是我和贺阳当年喜欢吃的,差点把我激动得眼泪都出来了。小庆也喜欢,忙得手嘴都停不下来,还念叨这个好吃那个也好吃。

见小庆吃得欢快,贺阳的眼神却变得有些疑惑,伸手抢了一个鸡翅,啃着回家去了。

这小孩儿要不是跟贺家有恩怨,我真想把她收养了。上午喝完咖啡,我和尹菲带着小庆去附近的公园玩了一会儿。两人在小径上走着,中间牵着一个孩子,或者一起看她不知疲倦地四处奔跑,竟生出一家三口的幸福感。或许,这就是我们潜意识里梦想过的画面。只是,终成了不可及的虚幻。

……

(全文请阅读《福建文学》2024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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