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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脱口秀”的兴起,或短篇小说的魅力

2023-04-24 17:37: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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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欢看脱口秀,每年都会追看脱口秀大会。看脱口秀的时候,不止一次想到,这是一种与我们时代紧密互动的艺术形式,它幽默、辛辣、带有微微的冒犯和嘲讽,一个个有趣、好笑而又荒诞的故事里,呈现的是我们时代人的生活和生存。我以为,脱口秀之所以广受关注,是因为它的叙事节奏与我们时代人的话语方式相匹配,——脱口秀的兴起意味着它找到了一种独属于我们时代叙事方式。

脱口秀的艺术魅力是什么?当然是带给我们欢笑,但好的脱口秀更看重笑声背后所承载的,它有它的尖锐和冒犯,它有它的价值指向。好的脱口秀表演其实是有调性的,这个调性既与作品所表现的内容有关,也与演员本人的表情、形象以及话语魅力相关。2022年,我对演员思文在脱口秀大会中的表现印象深刻。尤其是关于离婚女人遭遇的那一节。像通常的脱口秀一样,她讲述的是个人际遇,同时也融进了很多我们时代的“梗”,故事讲得鲜活生动,引人发笑,也引人深思。

关于离异女性际遇的话题,我想到文学史上的著名小说《遭遇礼拜八》(铁凝)。女主人公朱小芬年近三十,因为发现丈夫出轨,所以选择离婚,成为单亲母亲。离婚之后,她的同学、同事、中学时代的老师,都以各种方式慰问她。有人同情,有人冷嘲热讽,有人打着关心或者关怀的名义,实际上是偷偷奚落她,甚至单位领导还多次提醒她,不要假装快乐来掩盖自己的不幸和悲伤。

朱小芬际遇的荒诞处在于,她是主动离婚的,她觉得离婚后可以获得自由,并没有什么损失或不光彩的,但外界却始终认为她是被抛弃的,认为她不面对事实。作为离异女性,朱小芬被身边人固定在了“弱者”的位置上,被动地成为了“弱者”。《遭遇礼拜八》发表于1989年,写得一波三折,风生水起,当年一经发表便广受好评,读者在欢笑阅读之余感受到强烈的荒谬感。三十多年后重读,小说依然深具现实感和当下性,我想,这便是经典短篇的魅力。

想到脱口秀这种艺术形式与短篇小说文体之间的异同。

脱口秀和短篇小说都是叙事作品,严格说来都是小体量叙事作品。所谓小体量,指的是篇幅的短小。脱口秀有时长限制,需要在5-10分钟左右完成,短篇小说则是篇幅有限,一般在5000-20000字之间。无论是脱口秀还是短篇小说,都追求在有限度的篇幅里完成足够带给我们心灵震撼的讲述。

我喜欢小体量的叙事作品,原因就在于这些作品自身所携带的“有限性”——因为有限制,所以便要求凝炼,简洁,因而作品本身的密度便显得尤为重要。在这里,密度首先是指故事本身不能稀薄寡淡,要在极窄的条件里凝聚起受众的情感共同体。

密度是所有小体量叙事作品的“硬通货”。密度不是一个情节连着一个情节,不是情节的堆积,它指的是故事的内核,以及内核所提供的视角,好作品需要提供新视角,它要召唤并刷新读者/观众的感受力,——原来世界是这样的,原来我们还可以这样想、还可以这样看、还可以这样说、还可以这样做。

哪些是能够给人新的感受力的脱口秀作品?比如思文,庞博、杨笠、李雪琴、鸟鸟以及徐志胜等人的代表作。尤其是李雪琴关于“老板与我”的故事讲述,五分钟1000字的体量里,包含了层层推进,高潮迭起,在起承转合中极具才华地完成了故事的从幻想到现实,从劳资关系到性别关系的讲述,让人大笑的同时,也为我们提供了看待世界的新窗口。

短篇小说也讲故事,但讲故事并不是短篇小说唯一的任务。有时候它会为我们刻画一个人物,有时候它为我们重建一个情境,有时,它只是带给我们一种感喟……想到鲁迅的《祝福》《故乡》、郁达夫的《春风沉醉的晚上》、张爱玲的《封锁》、毕飞宇的《谁在深夜说话》、迟子建的《亲亲土豆》、魏微的《化妆》……这些小说,情节不一定紧凑,但却震动人心,意味深长。这些作品的密度,既包含有时间的长度和宽度,也包含历史的来路和事件的复杂性。

除了故事,好短篇的密度还指的是讲述本身所携带的力度和冲击感,以及一种韵味。正如《短篇小说之所以短》一书所说,“无论是用过去时还是现在时讲述,风格无论是含蓄还是前卫深沉,你所感受到的风险和不确定性都被催化成紧张、专注及恍然大悟,这是一部优秀短篇小说提供给读者的鲜活品质。”

想到冯骥才的《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这部小说是新时期文学的代表作。故事并不复杂,但所表达的主题非常深刻。其实从题目可见一斑。——在通常理解中的夫妻关系中,有很多是常识:女人矮,男人高。女人怎么能比丈夫高十七厘米呢?那么他们肯定有生理问题;如果没有生理问题,那就是男人有钱;如果男人被批斗了(更矮了),那么高女人一定会离开……在一个个世俗的推理之下,这对夫妻的关系向人们期待的反方向推进:他们没有生理问题;他们同甘共苦。他们向常规的性别秩序和夫妻关系的刻板化、庸俗化想象发起了挑战,在一切世俗面前,夫妻二人的“特立独行”获得了有效放大,――《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从一个很小的故事出发,构造了一个强大的反世俗命题。

反世俗主题的强大社会基础是另一个隐形文本:是世俗中对夫妻关系的认识。这个隐形文本的力量越尖锐、强大,认同基础越是无可争议,那么,小说本身表达的内涵便更深刻和有力。谁规定妻子一定比丈夫矮,谁规定丈夫一定要比妻子高?当小说聚焦于这一寻常而又不寻常的瞬间时,它也在向世俗社会、向刻板的社会习惯说不。——只有当小说家把这个“习惯”的声音扩大成文本,每一个读者都不得不面对、凝视、并产生疑问时,习惯才成为一个大问题。《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的锐利在于让读者看到了习惯/寻常之下的“不寻常”。经典小说的“密度”在于,它所带给我们的不仅仅是故事,更是看事物、打量事物的新眼光。

在漫长的文学史上,口头文学从来都是文学的一部分,事实上,话本小说和评书体都是当年口头文学的文字版。看脱口秀大会,尤其是在线下看脱口秀演员表演时,我多次想到古代生活中勾栏瓦肆讲书的场景。如果生活在古代,这些脱口秀演员也将是拥有诸多读者的说书人或讲故事人吧?今天的每一位写作者,其实说到底也是说书人或者讲故事人,只不过前者以声音讲述,后者借文字表达。

脱口秀和短篇小说都是语言的艺术。脱口秀节目需要动作、表情、声音,以及现场的掌控力,而小说呢,则更依赖的是文字、语词以及文学的想象力,更依赖语词和语词之间的搭配,在短篇小说这一文体中,语词和语词搭配当然会形成有声的美学,但更多时候形成的是留白或沉默的美学。

一如前面所说,脱口秀让人发笑,但发笑不是它的最终目的,它最终启迪观众对世界的理解力,当然,它还可以让我们直观地在人群中认出有相近价值观的人,我们可以瞬间从笑声或者弹幕里辨认出谁是我们的同类。而作为短篇小说读者,马上看到自己的同类并不容易。多数时候,短篇小说适合一个人在夜晚安静地阅读,它是否同时被别人喜欢你不能马上确认。另外,读一部短篇小说所耗费的心神远大于脱口秀,它需要想象力,需要在白纸黑字中自我建设想象的世界。

脱口秀的故事是可以公开讲述的,讲究“即时”和“秀”,它依赖演员的讲述,好的脱口秀也会像风一样瞬间便将观众的情绪裹挟。短篇小说不然,它不追求即时反应。短篇小说读者的反应可能是即时的,迅速的,但更多时候可能是延迟的,它有如一种钝器,慢慢地浸人的内心深处。——其实,优秀的短篇小说的魅力在于阅读之后的给人带来的那种“延宕感”。一如小说家奥康纳所说:“好故事就是,当它逃离你后,你还能不断地在其中看到越来越多的东西。”

短篇小说中的某一类故事是可以转成声音传达的,它可以公开讲述,但也可以不公开讲述。也就是说,与脱口秀相比,短篇小说有一种内在的隐密性,好的短篇小说要写出我们难以言说、难以言喻的部分。——世界上并不是所有事物都能公开讨论或公开分享,那些不能以声音讲述的部分,只能借助于文字的力量,这便是属于短篇小说的优长。

好的短篇小说可以写当下、写现实,记录我们此刻所经历的一切,但同时,短篇小说也可讲述荒诞和离奇,讲述魔幻现实主义。它不会主动寻找它的读者,它需要等待读者慢慢靠近它。开怀大笑并不是判断短篇小说是否优秀的标尺。有些短篇小说会让人笑。但更多时候它带来思索,让人沉默,让人坐立不安。好的短篇小说让人笑中带泪,让人在孤独中感到温煦与满足,也可能会让人在熙熙攘攘人群中感到孤独或寂寞,以及心头一软。那种温暖与和煦,那种难以言传的心头一软,那种忽然间来不及颜面的泪流满面,如此猝不及防,但又如此动人心魄,这是属于短篇小说读者的“福利”。

是的,将脱口秀和短篇小说并置一起讨论,我们会深刻意识到一种新的叙事形式正在兴起,同时,也会看到作为叙事作品的短篇小说之于今天视听时代的“格格不入”。然而,正是这种“格格不入”构成了短篇小说的魅力。“在优秀小说中,生活的本质被揭示——通过悲剧的、滑稽的或荒诞的方式——为了让人物自己,更准确地说,为了让读者,看到。”(《短篇小说之所以短》)好的短篇小说的美妙在于一切刀光剑影、一切心灵激荡,一切喧嚣和悲凉之感都在虚空里完成,在我们脑海和内心中完成。很多年后,我们以为忘记这篇小说了,可是在不经意的时间和地点,我们会突然想到某个小说场景,百感交集。——看起来什么都没有发生,但一切又都真真切切地在虚空中发生了。

将脱口秀和短篇小说联系在一起讨论,我当然希望读者和我一起看到新的叙事艺术的崛起,同时,也希望我们能以“他者”为镜,重新理解和认知短篇小说本身的魅力。——脱口秀与短篇小说各有各的受众,各有各的优长,是各自独立的、审美追求不同的艺术表现形式。

“比时间更久”这个书名,来自钟求是的小说题目,第一眼看到我就被吸引。我一直相信,这个世界上有着比时间更长久的东西,有着被时间摧毁不了的东西。它可能是记忆,它可能是情感,也可能是与人有关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此刻”,又或者,是人人心里存有的“未来”。

编纂《比时间更久:2022年短篇小说20家》时,我以“记忆”、“此刻”、“未来”分为三辑。在“记忆”部分,我收录了於可训的《祝先生的爱情》,叶兆言的《灰色丝绒大衣》,裘山山的《事情不是这样的》,潘向黎的《兰亭惠》,徐则臣的《宋骑鹅和他的女人》,黄立宇的《游泳池》。“此刻”部分,我选择了程永新的《他乡》,东西的《飞来飞去》,钟求是的《比时间更久》,乔叶的《无疾而终》,弋舟的《德雷克海峡的800艘沉船》,路内的《体育课》,葛亮的《拆弹记》,石一枫的《寻三哥而来》。“未来”部分,则收录的是崭露头角的新锐作家作品,李宏伟的《云彩剪辑师》,钟二毛的《晚安》,淡豹的《鸟蛋蓝》,孙睿的《抠绿大师》,王侃瑜的《陨时》,叶昕昀的《最小的海》。

坦率说,在集中阅读2022年短篇小说时,我多次想到一位作家如何在有限空间里写出足够有力、足够复杂的人类经验这一问题。之所以挑选这20部作品,是因为这些作品在某一个时刻曾打动过我,让我想到短篇小说的密度,想到短篇小说之所以是短篇小说的那种独特。也许不一定每一篇都完美,但在我看来,这20篇小说代表了20种美学趋向,20位作家各有风格与追求。将这些作品收集在一起,我希望能建构起属于2022年的丰饶多元、杂花生树的短篇小说美学生态。通过阅读这些作品,希望读者们在某一刻想到“比时间更久”,——在一个不确定的世界里,文学也许可以为我们提供某种“坚固”和“确定”。

此刻,想到一首古诗,我曾经在另一篇谈短篇小说的文章里提起过:“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这句诗里藏着我所理解的短篇小说作品的“密度”,也藏着我所理解的短篇小说应该提供的新鲜视角。我以为,那不仅是理想短篇小说的境界,也是一切小体量叙事作品的境界。

什么是好的短篇小说?

好的短篇小说在于它能充分发挥它“有限性”,充分使用“短”而不是被这一有限性所束缚。我的意思是,今天短篇小说作者的挑战在于,要重新意识到密度与新鲜视角的重要性,——从“有限”出发,去构建生动鲜活的情境;从“有限”出发,去抵达余音绕梁、意味无穷;从“有限”出发,去激发每一位读者的无限的想象力。

这是高度,也是难度,正是这种“高”和“难”,才会重新生成独属于我们时代的短篇小说之所以是短篇小说的魅力。

感谢二十位小说家的支持,正是他们的慷慨授权,这部年选才能以最理想的样貌得以出版。感谢我的研究生曹译、程舒颖、赵浩宇、易彦妮、赵泽楠、谭镜汝的协助,他们前期所做的广泛筛选工作使这一选本具备了别样的生机与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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