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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技体验、科幻写作与即将到来的后生命

2023-05-22 11:5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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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开始写作时,并没有想过我有一天会写科幻小说。虽然我刚读大学的时候读的是物理系,当时想成为科学家,但之后发现自己的志趣可能在写作方面,我转而读了人类学和文学。在持续的写作当中,在对现实的观察当中,科技的维度又被我重新重视起来了。我发现科技不再是跟生活十分遥远的东西,比如阿波罗火箭发射登月,大部分人看个热闹就可以了,跟我们的日常生活关系不大,该怎么生活还是怎么生活。但是今天,我们使用手机等各种高科技产品,它们深入到我们的日常生活当中,原来要写的那个现实在解体,它构成了一个新的拓扑形状的现实,我必须要面对它。这是触发我写科幻的最重要的现实原因。同时,我所在的南方一带,尤其是大湾区的科技创新特别注重应用,比如腾讯、华为、大疆,都是巨型商业公司,它们的产品覆盖率之高是难以想象的。我被它卷入,不得不正视。这是一种特别崭新的中国经验,而且是超越地域的,是一种世界性的经验。所以,我在2018年曾提出一个概念——“科技现实主义”,后来,我的小说集《野未来》出版的时候,编辑把它改成了“科幻现实主义”,有人诟病,说科幻怎么能跟现实并置在一起呢?确实,“科技现实主义”更符合我的想法,但有些直白,反而是“科幻现实主义”因为悖论而更耐人寻味。如果谁还认为人类的现实中没有致幻的成分,谁就完全不了解现实。

实际上,早在2010年,我就写过一篇“科幻现实主义”的小说,《没有指纹的人》。那会儿我还在出版社上班,大家都比较自由散漫,后来领导觉得管不住了,拿了一个当时看来是高科技的东西:指纹打卡机,开始采集每个人指纹。我当时就很焦虑,觉得这就麻烦了,肯定被它给锁住了。我忽然有了一个小说的灵感,假设一个人没有指纹怎么办?我设想人类的未来可能全部都是用指纹来控制的,指纹会成为人类生物特征识别的一个最主要的渠道,其次可能是眼睛的虹膜——当时的科普书都是这么说的。但是,谁能想到呢?我们现在已经不再讨论指纹打卡了,现在是人脸识别,甚至步态识别。所以,这就是写极近未来的困境,虽然小说的主题没有过时,但它的表层是失效的。

文学是人类的需求,不是AI的。阅读的感受产生自人类心中。AI生成一个作品,它本身是不在意的,它不会去享受自己生成的文本,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生成这样的文本。但是对人类来说,我们是怀着某种情感和某种目的去写作的,这让我至今还坚信人类的写作是人工智能无法超越的。

2017年,《青年文学》策划了一个很有前瞻性的活动:人工智能与生命意识。当时微软的智能AI名叫小冰,它写诗,围绕着它,纯文学作家跟科幻作家进行对话。主持人说相信人工智能可以取代作家写作的坐在一边,不相信的坐在另外一边。大家分成两个阵营,发现传统作家全都坐在不相信的那边,科幻作家都坐在相信的那边。我当时内心特别震撼,他们为什么会相信AI能在写作上打败人类?他们不是科幻作家吗?代表的是人类对未来的想象!可他们忧心忡忡,说人工智能发展的速度是超出我们预期的。现在想来,他们确实更加了解AI技术的可怖,GPT的诞生肯定在他们的预料当中。

当时我看小冰写的诗——小冰还出了一本诗集,叫做《阳光失了玻璃窗》——都是浓郁的民国风,在询问之下,方知他们给小冰输入的都是徐志摩等人的诗歌。所以,我当时就在想,AI的创作是模仿性的,是很难超过人类作家的。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这些作品写得好不好,评判的标准在于人类。这倒不是说人类中心主义,而是说文学是人类的需求,不是AI的。阅读的感受产生自人类心中。AI生成一个作品,无论它是语言模型还是有意创作,它本身是不在意的,它不会去享受自己生成的文本,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生成这样的文本。但是对人类来说,我们是怀着某种情感和某种目的去写作的,这让我至今还坚信人类的写作是人工智能无法超越的。

在遇见小冰之后的几年里,我写了一系列科幻小说,2021年,我把它们汇聚成了一本科幻小说集《野未来》。之所以被说成是“科幻现实主义”,是因为它们不像刘慈欣等科幻作家的作品那样,是一种特别宏大的宇宙层面的表达,而是一种微科幻的东西,与现实尤其是日常生活紧密捆绑在一起。其中有一篇小说叫《地图里的祖父》,就是写祖父过世后,主人公用高科技手段制造祖父的影像,从而跟他对话。这个灵感来源于当时看到的一则新闻,就是GPS系统的某次滞后,让一个人看到了他已经死去的亲人还在实时的地图上面,这让我意识到,我们已经在创造一个世界的副本。前几天,忽然有几个媒体来采访我,就是已经真的有人用AI技术来“复活”自己的亲人,在电脑里制作“数字人”确实已经没有难度。今年春节档的科幻大片《流浪地球2》里,刘德华饰演的角色就变成了电子人的形态——当然,这个是科幻,是“活着”的生命。总而言之,科幻已经越来越植入我们生活的内部,我自己的写作也越来越离不开科幻这条线了,通过回顾,我从自己十来年的写作史中确认了,科技与科幻通过影响现实的方式影响了我的写作。

如果继续回溯,将时间的光标停到我成年的那年——2000年,21世纪的开端,将有更多的感慨。那一年,我刚上大学,发现很多人连电脑都没见过。当然,我也好不到哪里去,中学时代溜到某位同学父亲的办公室,偷偷用电话线连网。大学的图书馆有专门的上网机房,学生们排着长队,每个人进去只有半个小时,匆匆感受一下互联网。这还是在中山大学,在广东这样比较前沿的城市,更不用说其他地方。但从第二年开始,我的很多同学就有了个人电脑,绝大多数都是笨重的台式机,只有极个别家里“不差钱”的同学享用着小巧的笔记本。我是到了大三,终于有了个人电脑,到这一年,机房门口的排队景观已经消失。从无到有,如此之快,电脑变成了生活的有机组成,仿佛永远如此:一方面继续过去的生活,但一段时间不上网,就会觉得心痒,被专家称之为“网瘾”,似乎是需要戒断的。那个时候,我觉得日常生活跟网络是两个世界,网线一拔,另一个世界就此消失。电脑屏幕犹如小小的岩洞,里边有无限风景可以互动,而我们像原始人一般趴在洞口深深着迷。

ChatGPT最糟糕的地方就是会虚构信息,其实就是撒谎。我们虚构一个作家或将不知名的作家名字输入,让ChatGPT介绍,它会列出这个虚构的作家写过哪些作品。假如有人把信息复制下来,然后上传到维基百科里面,这样便构成了循环论证。这是很可怕的,相当于一种污染,就像基因剪切一样……污染我们的文化库。

21世纪的第一个十年就此过去,这十年的另外一个机器就是手机,笨拙的键盘、粗糙的屏幕,远远无法与台式机媲美。差不多到第二个十年,智能手机才完全普及,手机不只是媲美台式机,而且远远超过台式机。大概每个人都见过台式机的“内脏”:CPU、硬盘、显卡、电源、电线……几乎可对应人体的每一个脏器。但是很少有人见过智能手机的“内脏”。早期的手机假如死机了,可以直接把电池抠出来,但对智能手机来说,一般人根本无法打开它。换句话说,台式机更是一台机器,而智能手机已经将自己成功地从机器的暴力美学中逃逸了出来,成了一件“工业—信息”时代的艺术品,然后与我们的生命牢牢绑定在一起,我们于不知不觉中完成了从网络到移动互联的跨越。

第三个十年开始没几年,ChatGPT4.0出现了,人工智能闪亮登场,它的能力震撼了人类,正如20年前,那个“屏幕洞穴”震撼了普通人。但这种震撼又是如此不同,如果说那次的震撼在于发现了一个充满可能性的新世界,而这次的震撼则在于发现这个新世界有可能会颠覆我们的旧世界。

这正是我写这篇文章的背景。AI技术的研发史很漫长,但为什么到今天忽然有了飞跃?这与网络发展息息相关,这20年产生了大量的“数据垃圾”,而AI在这“垃圾堆”上开出了鲜艳的花朵。在这我要提一下陈楸帆的科幻小说《荒潮》,其灵感来源就是汕头一个收洋垃圾的工厂,当时中国刚刚发展电子产业,从国外进口大量的洋垃圾,然后把那些小元件拆下来再去卖。《荒潮》中的机器人就诞生于这样的垃圾场,这是一个特别好的隐喻。在“大数据技术”之前,有人把我们的信息碎片称之为垃圾,斥之为影响效率的东西,但后来才发现,这些垃圾是非常丰富的人类数据,它提供了AI快速学习的土壤,促发了AI的进阶。AI通过大数据技术不断抓取各种信息资料,然后构建自己的数据库,有了初步的认知能力。现在AI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能力,因为人类掌握了这项技术:我们就像训练一个婴儿,不断地训练它,它就跟生命的神经网络一样,能够逐渐认识这个世界。现在AI的底层逻辑就是模仿大脑的神经网络结构,GPT4的参数达到了100万亿左右,与大脑的神经元突触数量已经差不多。当然,据说一个神经元突触堪比一千个参数,但这种规模已经相当吓人,更何况这种参数的数量级还在不断上升。

关于ChatGPT的应用,现在最准确的部分就是翻译,它已经充分掌握了人类的语言模型,也就是“元语言”;它最糟糕的地方就是会虚构信息,其实就是撒谎。比如,你输入一个问题,它其实可以说:“我不知道”,或者说:“对不起,我没有找到结果”,传统的搜索引擎都是这样的。但ChatGPT会撒谎,会虚构。我们虚构一个作家或将不知名的作家名字输入,让ChatGPT介绍,它会列出这个虚构的作家写过哪些作品,说得有板有眼。如果有人不知道,会以为它说的是真的,假如他把信息复制下来,然后上传到维基百科里面,这样便构成了循环论证。这是很可怕的,相当于一种污染,就像基因剪切一样。被人为编辑过的人类基因,会因为这个人跟别人通婚生子而传递下去,污染人类的基因库。与此类似,ChatGPT编造答案就是在污染我们的文化库。

GPT撒谎到底意味着什么?是语言模型的惯性输出,还是说它具有了某种主体意识。包括两则被热议的新闻,一个是GPT声称自己爱上了它的操作者,让他离婚跟自己在一起。另外一个是GPT破解网站权限的时候,需要人工验证码,它跟人类联系,那个人问它是不是机器人,它说它不是机器人,而是一个盲人,看不见代码,需要帮忙,于是它成功破解了权限。前者涉及情感,后者则是为了具体目的而进行的撒谎,都非常骇人。尽管具有主体意识的超级AI还没那么快出现,但是这种可能性已经构成了人类的危机,而且是生存危机。

在未来,人类的精神危机将会非常严重。我觉得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一个人要找到自己活着的价值和意义。所以,文学与人文学科在未来十年会有大用。为什么还要活着?这会成为未来十年的“灵魂之问”。

无论如何,接下来的十年,AI的能力与应用都会超出我们预期。我们的生活中会充斥着AI产品。最可怕的是,我们会在短暂的惊慌之后进入一种浑然不觉的状态,重新成为温水中煮的青蛙,就像我们这20年一样。我们会更容易沉浸在AI与万物互联的虚拟世界中,它会让我们的生活越来越舒适,与此同时,我们则越来越不能忍受繁重的工作。在未来,人类的精神危机将会非常严重。我觉得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一个人要找到自己活着的价值和意义。所以,文学与人文学科在未来十年会有大用。因为意义问题会变得非常突出。在历史的大多数时期,大多数人并没有把价值和意义问题放在人生的首位,生存是第一位的,很多人为了吃饱肚子都已经付出了全部的力气。而未来,吃饱肚子活着越来越简单,难的是很多事情AI都比你做得好,而你为什么还要活着?这会成为未来十年的“灵魂之问”。

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我们才能理解为什么技术如此发达,科学思想却并没有完完全全成为老百姓思维的主流,还有各种各样与科学思想相冲突的迷信在新技术的媒介上大行其道。比如网络算命,随手一搜到处都是。怎么能让工具理性的代表产物——AI机器来给我们算命呢?这是悖论,而这也是我们的现实。比如说陈崇正的一些小说,其实在我看来他确实不属于严格意义上的科幻小说,他也自嘲说他是“土路子”。他的《黑镜分身术》里写到一个巫婆造出了一个“魂机”,这就充满了悖论,巫术与科技混杂在了一起,但这反映出当地人的一种世界观。高科技到达了魔法、巫术想要而不可得的效果,但普通人并不理解高科技的原理,只能用魔法、巫术的思维去揣度,这反而是最简便的一种方式。

与陈楸帆写科幻的“正路子”、陈崇正的“土路子”不同的是,我更愿意说自己是“野路子”。这三个路子,也许能为世界的科幻文学提供一些中国经验。所谓“野”,就是说我会试着反抗一下某种科技的趋势。我有一个短篇小说叫《后生命》,涉及永生。很多“科技大佬”开始不断谈论永生,谷歌的韦尔奇预测,2045年人类就实现永生了,然后这个家伙以及跟他相似的家伙们现在不好好吃饭,而是吃一种黏糊糊的营养餐,就是把人体所需的各种能量和维生素统一搭配好,喝下去就可以了。这与美食的理念已经全然不同。但这样显然不能永生,永生最大可能性在于“意识复制”:我们克隆自己的身体,让大脑意识复制到自己的新身体里面,如果可以成功,自然就永生了。我在小说里提出了一个观点,生命具有唯一性,是不可转移的。每个人的个体生命,会有量子状态的唯一性,就像“测不准原理”一样,你一观测,它的曲线就坍塌了。同样,你转移意识,意识便崩溃了。当然,我的科幻设定的依据不是科技,而是哲学。哲学之道与科技发展在高处必然是相逢的,它们两者本身就是虚实相生的关系。以前我们总觉得是前者在指导后者,但实际上后者却常常改变前者,甚至颠覆性地改变人类看待世界的目光。所以,“后生命”便是触及生命终极边界的一种状态,想要逾越而不可得的时刻。此外,需要说明的是,身体与生命是不同的,身体将突破肉身的概念,呈现出多种形态,肉身更像是新身体的脊髓。

这也是一种象征:不管你愿不愿意,你都即将得到一个更加庞大的身体,你要么用这个新身体大步奔跑,要么困在这个新身体里边寸步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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