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翔,本名相南翔,深圳大学教授,一级作家。著有小说、非虚构、评论等十几种,在国内各种文学刊物发表数百篇作品,小说五次登上中国小说排行榜,获中华优秀出版物奖、广东鲁迅文艺奖、上海文学奖、北京文学奖、 “花地”文学短篇小说金奖、林斤澜短篇小说奖、芙蓉文学双年榜(奖)等,部分作品翻译成英文、日文、德文、韩文、蒙文、俄文、匈牙利文等。
一
很多人都不记得与恋人第一次见面的细节了,吉华街道的篾匠炳辉还记得。亚芳第一次到他的工坊,除了对工坊四壁挂满精致的雀鸟笼表示惊叹之外,还提了一个问题,为什么广东生产的鸟笼,习惯称作波笼?此话刚出口,亚芳忽觉得有哪儿不合适,脸上倏然一红。
专注编织鸟笼盖的炳辉,抬头看了一眼亚芳,概因在一群嘈杂的游客当中,他被这位女子清亮而淳厚的女中音吸引了,解释道,广东话和香港话,都把球叫做波,打球叫打波,踢球叫踢波,球鞋,运动鞋,也叫波鞋。“波”还可以用于很多与球类运动相关的表达,如入波表示射门,赢波表示赢球,睇波表示看球赛……粤港鸟笼同源,都是圆形为主,所以也就叫波笼吧,不知这个解释对不对?还有一种说法,大多数波笼的顶部呈波浪形,所以称波笼,我认为此說不妥。
亚芳拍掌道,你的解释更合情理,球是圆的,雀鸟笼也是圆的,同圆一词。没想到这次来吉华街道采风,看鸟笼非遗,还解决了一个小小的疑惑呢。
炳辉额上汗出,道,我只能琢磨这样芝麻粒一样的小问题,大问题面前,我就是一个傻瓜。
边上的阿权扑哧一声笑了,又赶快闭嘴。阿权是炳辉从网上招聘过来的徒儿,老家梅州大埔,到鸟笼工坊才半年。他大概是觉得师傅跟眼前这位眉眼清秀的漂亮姑娘对上眼了,平时师傅埋头干活,可以半天不吭一声,像凤头鹦鹉一般安静,只听见他手头沙沙的篾响;即使说话也是一两句,哪里会似今天,开口就是一大段呢。
亚芳道,我就欣赏琢磨小问题,做小活儿的人。去年暑期我去了一趟成都,欣赏了尹利萍大师的漆器,孟德芝大师的蜀绣,还有四大名锦之一的蜀锦……件件精致的作品都不大,却令人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
她转而看见墙上有一张镶着镜框的照片,一位六十开外的长者,戴着眼镜,在埋头专注地编织一只即将完成的雀笼,阳光在他的大半边脸上镀了一层光晕,斑驳而厚重。
她赞道,一看就是你的师傅,一看就是专业摄影师拍的,有油画一般的质感。
阿权笑道,你只讲对了一半,这是我师傅的师傅,那是我师傅给他师傅拍的。
炳辉轻声告诉亚芳,桂老师是他江西赣州的老乡,多年前,他们一行就从赣南来到深圳了,当时还没有吉华街道,都属于龙岗区布吉镇。桂老师不幸在前几年中风了,身体时好时坏。
亚芳叹息道,好人总是命运多舛。找时间去看看你师傅。
一周后亚芳过来采写吉华非遗传人,炳辉才得知,上周她是随深圳作家写作营过来的。事先的微信联系中,得知亚芳在南山实验教育集团下属一所学校教历史,副课老师,业余时间相对机动,想做点爱做的事情。她爱做的事情就是做田野调查,采写非虚构。她手头正写的是一个匠人系列,里面大都是非遗传人。她认为,匠人或曰手艺人有特色就行,她并不在乎是否非遗,尤其不在乎是哪一级的非遗。
炳辉为她这种表达打动了。不少人过来看非遗,一听他的鸟笼非遗只是区一级的,掉头就冲甘坑凉帽去了。甘坑凉帽是省级非遗,比他的鸟笼非遗高两个档次。
亚芳还给他举例,深圳宝安区有一个岭南木器农具的非遗项目,传承人是七八十的文叔。文叔的岭南木器农具只能止步在区一级非遗上,因了他的犁耙水车之类的农具都很原始,深圳没有农田了,内地种田也都不用这类农具了,故而没法传承。按照非遗相关规定,不能传承的非遗很难递进等级。可是省里的岭南木器农具展都要问文叔借用啊,你说重要不重要呢?
炳辉眼里泛光道,很少有像你这样用心来看遗、体察手艺的。
亚芳跟同事调课了,周五过来,周日再回去。
概因事先炳辉告诉她,这个周末恰逢吉华街道举办2024年非遗文化艺术展演活动,客家凉帽制作技艺、手指书画、陈式太极拳、甘坑麒麟套、李氏金银手工镶嵌技艺、马头琴音乐、玉雕俏色技艺、仵氏玉雕艺术以及绿松石雕刻技艺等等集中亮相。
非遗展演,既有广场一圈儿摆台的演示,又有舞台上的艺术呈现,亚芳看得很兴奋。她对炳辉展台前高低错落挂在一棵大叶紫薇上的七八只雀笼,尤感兴趣,按捺不住激动道,怎么上周到你工坊没看到这么多精致、漂亮的雀笼呢?
炳辉盯着她那一对漆黑的眼珠道,上次如果都给你看了,这次你就没有这么激动了。
亚芳指着一件挂在树杈上的雀笼道,这个雀笼真是精美,有不少人物。炳辉取下来,让她端在手里细看,问道,看出来上面是什么人物了吗?亚芳道,红楼梦?
炳辉点头道,是啊,这是《红楼梦》里的“林潇湘魁夺菊花诗”,金陵十二钗都出场了。
亚芳啧啧道,一个鸟笼,有编织,有雕刻,竹与木联袂,人与鸟共情,你真是人才啊。
炳辉冷冷道,我哪有这个功夫!这是我师傅桂老师编织与雕刻的,52枝红楼人物太子笼。他已到山顶,我还在山脚。
亚芳便问哪些是他的作品,阿权赶紧取了两件,一手一只提给亚芳看。一只是48枝凉帽太子笼,一只是48枝麒麟太子笼。亚芳看了也是啧啧不已道,徒弟跟师傅,哪里有山脚到山顶那么遥远,竟是一般高矮胖瘦了吧。
炳辉谦虚道,你看多了,就成内行了,可以看出我跟师傅的差距,不止一条楚河汉界。制作一个普通的雀笼最少要用到48支竹丝,每一根竹丝都要经过精雕细琢,做到均匀对称。其后,再将竹子用煤油灯加温,形成适合造笼的弧度,之后逐条穿过鸟笼底部笼圈上的小洞。笼底、笼脚的花纹则需要找专业的师傅雕刻,实现笼上生花。这真是一个功夫活儿,完成一个周正、扎实、通透、美观的艺术品雀笼,少则费工几个月,多则数年不等。
亚芳啧啧道,上次在工坊看到鸟笼,我是欣喜,因我近两年迷上了观鸟,不仅去深圳湾公园看过冬的候鸟,还跟随深圳观鸟协会的朋友去过肇庆星湖、广州南沙、珠海淇澳一担杆岛、茂名电白水东湾红树林湿地观鸟。这次看到这么多做工精细又各不相同的雀鸟笼子,真是激动得要晕倒。我们那一群朋友都自嘲是“鸟朋友”。
边上的阿权笑道,把“鸟朋友”都招呼过来买鸟笼吧。
炳辉狠狠白了徒儿一眼道,你讲的这些观鸟点儿,除了深圳湾,广州南沙湿地公园,其它的,我不仅没去过,都没听讲过。
亚芳连声道,以后可以带你去的。有位深圳的摄影师梁哥,拍鸟那是极好的,拍鸟跟纯粹看鸟,不一样,有时要蹲守一夜,海边蚊虫多,咬得一身一脸包。他们还去过云南洱海,西藏的班公湖……还有田老师,是一所中学的生物老师,很精通鸟类知识。
炳辉叹气道,是啊,工坊订单不少,完不成就心焦。是得多出去走走,跟你们和摄影师出去,也长见识啊。洱海听说过,没去过;班公湖?这是第一次听说。
亚芳说,班公湖在西藏阿里的日土县,梁哥他们拍的黑颈鹤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最多的是斑头雁和棕头鸥,多到产蛋孵雏,都是一窝挨一窝,一家靠一家,既有和和睦睦的,也有吵吵闹闹的,跟烟火人家一样,真是可爱。
非遗文艺展演活动结束了,亚芳忽问,你走得开吗?若是走得开,我们去看看你师傅方便吗?
炳辉说,这里有阿权,方便的。
两人便叫了一辆网约车,往凉帽村方向去了。
二
炳辉带亚芳进到一幢老房子,一楼阴暗,先穿过一个不大的庭院,庭院里有一株龙眼树,一株枇杷树。墙根竖立着几捆泛黄的竹木,破败的屋檐下,挂着半只鸟笼,还有几穗蒜瓣。进到屋里,小小厅堂有个长者坐在沙发上,边上摆着轮椅和拐杖。
炳辉凑近叫了声师傅,告诉他亚芳是一位老师,来采写鸟笼和凉帽等非遗的。
桂师傅眼前一亮,指着炳辉道,鸟雀笼子你采访炳辉就好,他是青出于蓝。
亚芳见这位长者就是炳辉工坊里照片上的那位,形容还在,消瘦了很多,目光中还有一种精警和灵动。亚芳说,我看了你做的鸟笼,真是一绝啊。
听到亚芳的夸赞,桂老师就势要站起来。炳辉在一旁扶他,桂师傅推开他的手,支着拐杖慢慢走到后屋,打开灯,墙上的七八只鸟笼立刻跃入眼帘。件件精致,散发出一股桐油混合清漆的馨香,雕工以福、禄、寿、喜、财之五福居多。以亚芳的个人审美,当然还是对工坊那件红楼梦人物感兴趣。这才知晓,广场上摆台的笼子,多半都是从这里拿去的。
炳辉看出亚芳的心思,解释道,岭南这一块,民间还是喜欢这类吉庆呈祥的图案,这些都是师傅一辈子的心血结晶了。
坐下来喝茶的功夫,师傅看看炳辉,又看看亚芳,他问,亚芳今年多大了。亚芳大大方方告诉桂师傅,过了29,奔30了。
桂师傅点点头,又摇摇头道,当今的女孩子,真是看不出年龄。你就讲20出头,人家也是肯信的。当得知亚芳是一位教师,他眼里满是慈爱道,当老师好,风刮不到,雨淋不到,还有寒暑假,有了孩子,自己经验多,可以省多少心啊。
亚芳捂嘴笑道,桂师傅不晓得,老师看过太多操心的熊孩子,即使结婚了,也止步在生孩子门槛边了。
桂师傅呃了一声,不表赞同,他道,到了我这个年龄,你就会得到回报,知道儿孙绕膝的好!忽然伸出双手,左右手捉住两边两只年轻人的手道,我当年带炳辉从赣南来到深圳,也是答应了他家大人的,要把他带到成家立业。现在业算是基本立起来了,家呢?八字还没一撇。也是我没能耐,在这方面没早张罗。总觉得后生仔,迟一点也没关系。请人介绍过两三个,硬是没对上眼。一双拿篾刀的手,也不晓得什么样的手他捉起来才软和。
桂师傅在发感慨之时,已然把两只年轻人的手叠加在一起了。
亚芳感觉那是一只与岁月较劲的手,与真实年龄不相称,粗粝中的坚实。
炳辉感觉那是一只师傅所说的软和的手,温暖中的劲道,一个等待很久、期盼很久的遥远的回声。
两人都有一些恍惚。
待得从这份微醺的恍惚中清醒过来,两人已经走到了凉帽村背后山道。有时炳辉在前,有时两人并立。山道并不陡峭,两人缓步而行,一会儿停下来,听炳辉讲“古”,一会儿什么也不说,谛听林间风声。
炳辉道,我们脚下的山叫凉帽山。你应该知道,在南方,客家人分布很广。苏公笠,是惠州、梅州、赣南、闽西的客家地区妇女常用的一种竹笠,俗称“凉帽”。相传为宋代苏轼创制,故名“苏公笠“。清人梁绍壬在一篇文章里说:“惠州嘉应妇女多戴笠,笠周围缀以绸帛,以遮风日。”
亚芳道,我是较早就知道吉华有一个凉帽村,但上次来,才知还有你和桂师傅的竹编,鸟雀笼。
炳辉道,凉帽用的竹子和我们竹编用的不一样,他们用的是箪竹,我们做雀鸟笼用毛竹的多,其它如箪竹、慈竹、茶秆竹都可以,主要是看做什么。茶秆竹长在广东怀集厘江边的山上,故又称 “厘竹”。 箪竹很特别,竹头竹尾一样粗大,节间长1米多,易开蔑。甘坑村祖传绝活是师傅用牙“撕蔑”,而且竹蔑需多薄就能“牙咬”撕出多薄,织出的凉帽,竹蔑均匀、轻巧,竹的原色好,花纹图案多变。深圳、香港新界、东莞、惠州一带客家地区妇女,远至东南亚、欧美的唐人街中的深圳藉妇女都喜欢它,即使不戴,也买一两顶挂在墙上装饰,很好看,也可思乡。
亚芳问,哪里看得到箪竹?
炳辉朝前指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亚芳睁大眼道,这就是箪竹啊?我还以为是毛竹呢!
炳辉告诉她,仔细分别,箪竹与毛竹还是很容易分辨出来的。最重要的就是看竹节的长短不一样,另外箪竹的竹竿也更为粉白一些,故又称白粉箪竹。
亚芳道,你这么一说,我就记住了。箪竹的竹头和竹梢粗细差别,也远没有毛竹那么大。
炳辉道,你是一个好学生,学东西比我快。
一位历史教师,被一位篾匠称作好学生,无论如何算不得褒扬。亚芳心里却并无丝毫抵牾。不禁自问,你这是怎么了,挨边30,见识过的男人,大的,小的,富裕的,有才的,都成过眼云烟,为何今日在这里会乐意听他娓娓道来?这就是所谓……缘分吗?
亚芳问,甘坑凉帽传到现在已经是第6代了,鼎盛时期是在六七十年代,家家都有凉帽作坊,全村老少都会织凉帽,那时候这里是中国工艺品进出口公司广东省分公司唯一的凉帽出口生产基地。甘坑村以工艺品“凉帽”命名为凉帽村,可见鼎盛是何种情况,这种命名在全国也不多见啊。话锋一转,谈到甘坑凉帽固然非常有地方特色,称得上是当地客家移民的一项文化遗存,对研究客家人的生产和生活习俗,都有参考价值。却毕竟时移世易。现如今,不仅原先东南亚侨民不戴这种帽子了,本地人也不戴了,多半只能作为一种装饰挂在墙上,那么它怎么生存下去呢。
炳辉眉毛低垂道,是啊,有些非遗注定要成为活化石的。
亚芳盯着他追问,那么你的雀鸟笼呢?我看到人家养鹦鹉、养画眉的,多半就用钢丝笼子,把鸟笼作为把玩物件的,是不是也很少啊?
炳辉盯着她欲言又止,眼里莹莹有光,终于道,我带你去看一个地方。
炳辉头里走,速度很快,亚芳紧紧跟上。有几个猜测在脑子里打转,却仍如闷葫芦一般。
到了山下,一个三角形的院子,院门前悬一块木质门匾,镌刻着“吉华苑”三个红字。门侧一棵巨大的老榕树,根茎都从岩石上怒挣出来。炳辉领着亚芳进来,才见里面是一个两百多平米的工坊,四壁高窗,灯火通明,十来位工匠,分篾的,编织的,打包的……边上堆满各式杯盏,还有十几件高矮胖瘦的瓷瓶。
走过去,炳辉告诉她,这里主要是日本和韩国订制的竹编杯盏,也就是给不同质地的杯盏穿上竹编外衣;竹编瓷瓶则国内外订货都有一些,主要用于公司的开业庆典礼品。亚芳吃惊道,我不知道你们还在做副业。
炳辉竖起一根指头堵住嘴唇,悄声道,别告诉我师傅,他要晓得了,会伤心的,会讲我不务正业。好几年了,鸟笼的制作和售价不成比例。光靠我和阿权三两个人,一年也做不了几只精致的笼子,太费功夫了。我需要打通另外一条生路,不仅为我自己,也为我的师傅。师母身体也不好,他一个儿子又不来事,根本不着家。师傅师母生病、住院、吃营养,都要用钱。
亚芳为眼前这个徒儿感动了,道,这么长久下去,瞒得住他吗?你告诉他,在谋取另外一条生路,他岂不是更放心吗?
炳辉摇头道,你不知道我师傅有多固执,他认为做手艺跟经商不一样,不能哪里有活钱就奔哪里去。就是要一根筋,一生只做一件事。他当年看重我,带我出来,连自己儿子都不带,若是让他感觉,我辜负了信任,不知会有多伤心啊。
亚芳叹息道,你这一重两难的心思,要让师傅知道了,不知会有多少感慨。
三
接下来的一周,亚芳通过市作协,向学校请了事假,呆在吉华鸟笼工坊里。当然有一个写作的由头;只有心知,又何尝没有与炳辉切近交流的因素呢。每次回江西宜春老家,都被父母和亲戚朋友催问。她不想说,那是催婚。一个人若是没有遇到自己一看上去就乐意交谈、交往的另一个人,光是催与逼,不仅令人厌烦,也令人畏惧。
她知道以目下的“切近”,同样是父母所不满意的。在她放松自己的年龄滑向三十大关之时,父母的尺度也已无限拉伸:只要女儿去找,任何在身心健康之外的附加条件都具有弹性。她也坚定了一个信念,除了得见她心仪的男人,任何附加之物,都将失去其诱惑与阻碍。
面对炳辉,她心里泛起涟漪。此刻,她觉得,和炳辉相遇,是上天在冥冥之中给她的一种眷顾,一种机会。相对于聪明、善良、言语合拍,气息相通,那些世人青睐的学历、职业都被她排在从属的位置。这是她与一些同事或“闺蜜”的隔膜所在。
有隔膜才映衬出没有隔膜的珍贵。
头两天她都约炳辉寻了一处安静的所在采访。炳辉从自己的出身讲起,一个农村的孩子,几分顽劣,几分愚鲁,却也有几分伸张的渴望。与父母同供一个先祖牌位的桂师傅发现了他的天资——如果说任何不会中考、高考的孩子,其实都有一份待开发的天资,能将炳辉这一棵嫩笋浇灌成一株拔节生长的青竹,必是桂师傅了。桂家篾匠技艺的传承,当然有很可惜的长长一段中辍。岁月麟麟如车,碾碎了太多艰辛的时光。到了桂师傅,他下决心重操祖宗旧艺,从鸟笼、箩筐、筲箕、簸盆之类的篾工,他承接并光大的是鸟笼……来到深圳,落户龙岗,固然有桂师傅亲戚接应的缘故,更有凉帽村后面的一座凉帽山,山上种了一大片箪竹的蔽日青翠的吸引。
亚芳发现对面这个男人,口才极好,声音低沉坚实,给人一种稳重、沉静和妥协的感觉。几天处下来,两颗心越来越近,就如相识相依了很久……
她后来去了他在凉帽村不远处的两室一厅,屋里也飘逸着篾香。他们很自然地相拥在了一起。他们的双手、嘴唇和身体,即使在慌乱中触摸、寻找,嘴里说的依然不是卿卿我我,而是如同采访的继续与延伸:过去与现在,赣南与深圳,篾工与鸟笼……
后来她再去了鸟笼工坊。从选竹、破篾、编织、油漆……一二十道大小工序,炳辉一样样展列给她看,讲解给她听。
光是一道上漆,就无比细致繁复。漆树上割出来的生漆很是珍贵,也叫土漆、大漆。生漆经过日照、搅拌,加入桐油氧化生漆的漆酶活性增强,分子结构改变,成为熟漆。熟漆在硬度、黏度和透明度上,都远胜生漆。熟漆再加工成推光漆、透明漆等,还需用添加物产生化学反应之后,再用粗细布过滤,行家称之“隔漆”。漆笼的环境要干干净净,完全隔尘。
亚芳笑道,感觉做一只雀笼,比养一只金丝雀还费神呢。
炳辉白了她一眼,你以为就完事了,还早着呢。
上漆过程首先是温度和湿度,太低太高都不行。温度要适中,相对湿度在百分之六十五到八十。漆笼讲究次序,扫漆如写大字,一笔不苟。毛扫子要用全猪鬃的,避免扫纹。通常是从最难的地方开始,哪里最难,雕刻最费功夫的地方最难,那就是底盘和笼脚,这两个地方雕刻最多。再是阴阳部位。大部件扫漆要仔细,小部件也不能掉以轻心。包括果蜢叉、莲花架、企棍、棍顶、罩芯……全都要一件件上漆。漆完之后,笼身、底盘和一应细件,要分开放在漆柜内,避免相互触碰。焗几天后,漆会慢慢出色,逐渐变红变黑,这才叫完工了。
亚芳额头沁出了细密的汗珠,道,我以为一只鸟笼做好了,悬在面前整体刷一遍漆了事,不知道有这许多的麻烦。这还是上漆,若是编织和雕刻,可想而知的繁难了!又添加了一句:这可比中考、高考难多了。
炳辉听了受用,却自嘲道,我们都是被中考、高考打败得溃不成军,却还耐得烦,就只有当篾匠了。
亚芳真心佩服道,做这个精细活儿,光耐得烦还不够,也是离不了悟性的,心灵手巧才可以当得。
炳辉在讲解工序流程的当儿,一旁的三四个徒儿各做各的,这种外人来参观的场景,近来多了,他们早已习以为常。阿权忽然提了一只硕大的笼子进来,兴兴头头的样子慕然撞见亚芳,他似乎有些尴尬,顺手把笼子放在门边。亚芳过去提起,足有大半个身子高低,这么大的鸟笼,关的什么鸟?
炳辉略一犹豫道,这是一位企业主订制的。中国笼鸟四大种,百灵、画眉、绣眼、靛颏。绣眼就是广东人最爱的相思雀。北方人则希望笼养百灵,这种鸟别称“美妙好歌手”。偶尔也会有人养猛禽,如鹰雕,他们就会订制这种特别宽大的鸟笼,做工未必需要精细,根根篾片都是加固的,俗称“金刚笼”。
亚芳再看,这才发现“金刚笼”都是一根根滚圆的小竹子编织而成,根根节长相等,火烙图案风起云涌,摸上去珠圆玉润,手感沁凉。她蹙眉问道,他们养的鹰雕是哪里来的?
炳辉迟疑道,可能是养殖的吧?没仔细问过。
亚芳的目光忽然咄咄逼人道,听我的那些“鸟朋友”说过,私人若想合法养猛禽,办证很难。
炳辉低头不语,过了一会儿喃喃道,我找机会了解一下。
没等到他去找机会,亚芳已经跟她的那一群“鸟朋友”频频在微信中交流了。开始得到的信息还比较温和,接下来收到的信息就不友好了。深圳的“鸟朋友”通过内地的“鸟朋友”,发来的一些视频触目惊心,有些候鸟在迁徙路上,被大网“收编”,一部分不甘屈服者在山头张开的网中活活卡死,鸟尸倒挂,鸟羽散开。还有夜市里偷偷摸摸的买卖,这类买卖中什么鸟都有,不乏价格昂贵的鹰隼。
在中学讲授多年生物的田老师告诉亚芳,一是,现如今国内合法养猛禽需要去林业局办证,需要有合理的理由才能办下来,且一般是不给私人办理的,能办下来的一般都是公益组织或者动物园。再是,不仅隼形目鹰科鹰雕等大型猛禽难以人工繁育,就是那些传统笼养鸟如绣眼鸟、黄胸鹀、蓝喉歌鸲、画眉鸟等人工繁育也大不易,通过捕捉野外种群获得就很常见了。在捕捉、运输和豢养过程中造成死亡或伤害比比皆是。一只笼养鸟的背后有多达一二十只野外种群的死亡。
尽管近在眼前,连着几日,亚芳与炳辉的联系,却更多是通过微信。她把“鸟朋友”发来的形形色色的图片、视频以及文字,不停地发给炳辉。
她的结论很是冰冷:照此看来,不仅大型鸟笼“金刚笼”不该做,就是那些传统笼养鸟的笼子也不该做了。
炳辉微信回复:那我如何跟师傅交代?
亚芳问:如需,我可以跟桂师傅说说。我看他虽然奔七十了,却是目光清澈。这样的人通常都有一颗天真而孤独的灵魂。
炳辉的回复干脆利落:别。
四
一周之后,亚芳离开了吉华。离开了凉帽村和凉帽山,离开了雀鸟笼工坊,离开了炳辉。
她寒假跟随梁哥、田老师,李大炮……总之是一群深圳的“鸟朋友”去外地观鸟、拍鸟了。
她去了洞庭湖观鸟,东洞庭湖不仅风景如画,也是初学观鸟者的理想之地。此处水鸟的种类繁多,计有东方白鹳、黑鹳、白鹤、白头鹤、大鸨、中华秋沙鸭、白尾海雕等国家一级保护动物,还有三四十种国家二级保护动物。
她去了鄱阳湖观鸟,永修县的吴城,距南昌才一个小时车程,吴城的大湖池和常湖池都是不错的观鸟点,貌似鸟巢的观鸟台上,搁置了多台高倍望远镜。鄱阳湖的生物多样性十分丰富,乃全球主要的白鹤和白鹳越冬地、亚洲最大的候鸟越冬地。保护区内有310种鸟类,包括国家一级保护鸟类白鹤、白头鹤、大鸨等11种,国家二级保护鸟类天鹅、白枕鹤、灰鹤、鸳鸯等40余种。
她还准备去盐城国家级珍禽自然保护区,崇明东滩鸟类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从她陆陆续续发来的鸟类图片,无论是飞翔的,还是觅食的,或是栖息的,都天趣盎然、生机勃勃,給静寂的寒冬增添了一抹不受园囿的灵动。
无论炳辉回复什么,她都不对接。她只发她所看到的天地间翱翔的精灵。
她是群发吗?
炳辉走神了。
最初发现炳辉魂不守舍的是阿权,师傅明明要用的是篾刀,却拿起了一把改锥。本该用牙撕篾,嘴里却久久衔着一枚晶亮的螺丝。
炳辉右手的虎口被篾刀剌出了一道鲜红的伤口,鲜血珠串一般滴落在白生生的篾片上,却不知道疼痛。阿权用了五六根棉签蘸满安多福给他压住,也不管用。最后只好抖开一卷纱布缠紧,捂住,握实。
阿权都感觉到疼痛了。炳辉若无其事,只是两股浓眉一直拧着。
阿权人小鬼大,很多事情察言观色,也知晓一个大概。他原本也想跟师傅开开玩笑,此时也只有道,你应该跟她一起去四处观鸟的。工坊里的事,做多做少都是做,有我在,你也可以双手枕在脑后困觉,放一百个心。
炳辉只是不理。
阿权道,以后多接一些订单,不管是竹编杯盏还是竹编瓷瓶,只要是篾工活我们都接,非遗不必非得做鸟笼雀笼,可以开发的产品种类还有蛮多啊。
炳辉仍旧不理。
炳辉用埋头干活来拯救自己。无论白天还是黑夜,他都在工坊里,要么立在窗下剖片、开条;要么坐在一张竹椅上手不停,嘴不停——那是在撕篾。笼枝是制作鸟笼子的主要材料。事先要把方扁的材料手作而成。扁才是从原竹加工而来,步步精细。扁料先要开成正方条,才能用拉丝板拉成圆柱状的笼枝。一般饲养小雀鸟的波笼,有48枝、52枝和56枝三种规制。笼枝大约是0.9到1.2毫米粗细。一枝壁厚一公分,直径约12公分的竹竿,最少可以分成128枝的竹条,如炳辉可以分到近200枝,桂师傅则可以分到200枝以上。
纯手艺活儿,姜是老的辣。
桂师傅仍道,炳辉已经青出于蓝。
炳辉平日做手头的活儿,无论是刮青、开条,抑或编织、雕刻。都浓浓地吸引了阿权及其它两三位好学之徒。他的站工、坐工自不必说,手上的稳准狠,是阴劲,也是巧活。深圳的冬天,也有三五度之下的时候,他却一年四季的短袖T恤,犹然额上冒出细密的汗珠。眉头的蹙紧,嘴角的绷直,臂上肌肉的隆起和消失,无不淬励着地上的种植向手上的活儿转换,手上的粗活向细活转换,工坊的细活向市场的工艺品转换。
此时的炳辉如一尊会动的雕像,可以一干就是七八上十个小时,不停不歇,喝得很少,吃得更少,甚至整天都不见他上厕所。
阿权心想,若是机器人,也大概就是这样了。
上去摸一把师傅的额头,居然烫手。
阿权吓坏了,强按师傅坐下,叫人取来退烧药,强迫师傅就着开水吃下。
眼前的师傅面容憔悴,现出从未见过的苍老,阿权心疼。默然良久,他连着给亚芳发去几条信息及图片。许久,亚芳回复:我这就回来。
第二天,阿权着实忍不住,他去找桂师傅,用轮椅把师傅的师傅推到了工坊。
桂师傅拉着炳辉的手道,后生仔,坚强些,我们一起站起来。一二三。
雕像一般木然的炳辉猝然起立,两双粗糙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师傅的师傅道,你什么都不用讲了,发生了什么,我都晓得。
炳辉转脸看阿权。阿权并不回避,两眼坦然。
桂师傅对阿权道,你这两天抽空带人去我那屋,把所有的鸟笼子都搜拢来。
阿权讶道,做什么?
桂师傅咬牙切齿道,都一把火烧了!
炳辉一连声叫道,师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