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苗的长篇小说《书苗》以乾隆殿本《诗经》的影刻版为锚点,编织出一张跨越时空的网,串联起几代人与书共生的命运。这部浸满墨香的作品在买书、补书与贩书等日常生活而又因历史的厚重成为珍贵的传奇中,探寻着文明的根系与生命的重量。
小说中的人物皆是被书“附身”的痴人。作者采用“当代—民国—当代”的三重叙事时间展现不同时代的爱书之人。父亲田健蜗居在寸土寸金的当代北京,把6平方米的客厅变成“书的战场”,当书架不堪重负轰然倒塌,宁可耗费巨资租下地下仓库,也要为书寻一处安身之所。更具历史纵深性的是民国时期墨香斋师徒群像:北平琉璃厂的小伙计海川和凤山在书籍的流转与守护中窥见学问门径,哑巴学徒贵生从打杂闲人成长为刻书高手,抄书匠韩师傅在影刻宋体字中耗尽生命。一代代人物隔着历史的褶皱遥遥相望,身上流淌着传统书业的血脉。
最动人的微光,闪烁在那些与时代洪流对抗的细节里。抗日战争前夕,当日军铁蹄逼近北平,护书成为一场隐秘而悲壮的战斗。墨香斋掌柜刘文元面对日军觊觎殿本《诗经》的威胁,以“卖书”行动达成“护书”之实,将原本转移至黄之澄教授处,又通过向燕京大学图书馆转卖雕版而得以将其保存。当潘伯宣困守昆明,急需甲骨文研究资料时,掌柜刘文元将珍稀的《双剑誃殷契骈枝》与《双剑移古器物图录》拆成单页,以“蚂蚁搬家”式的邮寄突破封锁线,让知识的火种跨越山海抵达西南联大。这些细节既展现了护书人“智斗”的机敏,更凸显了书籍作为文明载体的脆弱与珍贵。
时光辗转,从战乱中走出的“小鱼儿”,长大后成为落花胡同32号的守书人,也是古籍修复界的泰斗杜若愚。杜若愚和孙女吴菲的接力为书籍的传承注入了匠人精神的维度。在外人看来,他们是戴着白手套、说话冷若冰霜的古籍修复师,而在面对充满霉斑虫蛀的书籍时,他们表现出无限的温情与毅力为书页“接骨续命”。书中详细描绘了祖孙俩为书苗修复民国影刻版《诗经》的过程:先以蒸汽蒸软粘连的“书饼子”,用竹启子轻轻揭开霉变的书叶,再根据纸张纤维走向调配棉连纸补纸。技艺深厚的杜若愚不会为佣金的多少而决定是否合作,他与古籍打交道,是有所为有所不为的黑白分明。那些被外人讥为“老古董”的坚持,如同是文明暗夜里的萤火,微弱,却倔强地照亮来路与归途。
小说《书苗》中最精彩的叙事设计是让书籍本身成为了跨越百年的,具有生命力的主角。全书的叙事暗线是殿本《诗经》的百年漂流,每一次转手、每一次修补,都是对纸寿千年的印证。从乾隆武英殿的御制刻印,到太监牛太监的贴身珍藏,从墨香斋的影刻传播,再到当代书苗家寻宝式的购书,直至杜若愚的补书,这部《诗经》的命运轨迹勾勒出书籍从“秘藏”到“共享”的现代转型,同一部书在不同历史语境中被赋予迥异的价值,读者们见证了文化保存从精英化转向平民化的历史进程。
每个时代都有其“护书人”。在学校举办的书展尾声,各色人物带着他们的“书缘”汇聚,形成颇具仪式感的场景。当下的我们习惯了信息的快速消费,而书中“一页宋版一两金”的珍重、“抄书人一笔一画传文脉”的虔诚、“护书人以命抵书”的决绝,化作一声声慢阅读、深阅读的呼唤。《书苗》以小说形式完成的是一场文明灵光的打捞仪式。书籍是最坚韧的漂流瓶,每个打开它的人,都在续写永恒的文明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