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刊》2024年第7期｜陈人杰：察隅
陈人杰，1968 年生，就职于西藏自治区文联。
天空的根系
从杭州到那曲，跨越时空
一棵树走在分杈的路途
陷入未来的遐思
是按脉络原路返回
再次步入江南
还是扎根高原，望北斗
让苦旅开始有了暖意
树枝历经风的磨砺
岁月获得更广阔的视野
恍惚一生在不同的时代间
接续细腻、唯美、无中生有的花枝
当我凝视——
雪山大地
再无任何灵木可以诉诸卦象
风吹着嘶哑的石头——
只要心有幼苗，不妨自得其乐
不妨指出山海的相似性
爱，存在于对荒原的理解
存在于一棵树
被用作比喻，甚或
被移植进月宫的时刻
栋梁剩下词汇后
风暴不能使它骨折、空虚
窃喜冷雪是醒着的良知
苦难如烟
一旦抵达存在的高度
便消逝得无影无踪
经幡飘忽
小草爬向云端
银河辽阔，雪山半狮半麟
鹰的巢穴
是那仓部落卷发的牧童
鼓呼着格萨尔的凤鸟、夔龙
奔涌的玛尼堆纷呈精神的路径
多少年了
雪域是大海的帆
雪人是海藻的精灵
孤独是羌塘草原的空旷
多少年了
缺氧涵养大地欢歌
葱茏的心空
燃烧苍茫的人之树
将故乡的桂花树
化归天空的根系
化归高原的草叶一片
穹雄沟
幽谷吹奏冰川玉笛
绿玉湖在鸿蒙讲述黎明
一群来自百花村的姑娘
好似未曾老去的嫘祖
在晨光中梭织
濒于气绝的小路
失落于昏暝的大雁
太阳在正午造就一个夸父
积水，自马蹄印
投来布加雪山的半轮金弩
吐蕃人的河源
燃起蒙古骑士的倒影
土默特部俺达汗、喀尔喀部却图汗
和硕特部固始汗
自大漠踏进我的血管
微波见大光明
格萨尔和岭国部落的烽火
一路风闻，在荣布镇
变身十八军留下的瞭望台
想象力总是扬善惩恶趋利避害
一草一木生长鼓点
游牧部落的穹庐，升起了
十二星座的
赞丹寺羌姆舞、雪热巴
美何以在索曲河找到汹涌的形式？
清景无限
若无一颗笃定的心
难以体悟观棋不语
斧柯烂
格萨尔棋盘仍在
天地执黑，风云执白
我饱览了波澜三江
爱恨横断之残局
卓玛拉山
风暴从不作任何停留
只有雪花想着安放
经筒在心，激流的身子
从栈道游鱼、钢铁丛林蹩开
直至把黑暗的沟壑走亮
狮虎轰鸣，涧水分泌胆汁
压弯的树，将巨石揽在怀里
洪荒从探出的神鹰
将星河带入人和半神的变幻
从原生的藤蔓和羊齿叶的手指
我捎来磕碰尘土的额头
为众生，随着经幡
在天台上祈福，然后
步入更深邃的星辰沉寂
倏而一声尖叫
野生的刺棘林
从扎伤的血丝
升起了鸟的欢腾
叶簇的电闪
靛蓝色的鹰的足迹
犹如失败的欢喜
我走过的爱恨，随风消散
我凌驾的心境
从远古的洪崖
送来隔世的清风
我唤醒的时间
在银露筑巢的边陲祖山
在黄金的指尖
燃烧着精神的浓阴
繁枝嫩叶，日子低垂
何阖而晦，何开而明
炼狱的文字
从来处的瞢闇
从曜灵的第一缕光线
高举普罗米修斯圣火
可可西里
于假想的无人区重构荒野
于一个词消失的地平线
缔造原乡
没有一滴泪
不悬于人间
但一个人的史诗
流星，从未将身世记录
宇宙睡着狮子
何以驰骋马匹
被赶进大地的云朵
堆放在天空的石头
仿佛风暴的创世纪
造就语词的天堂
——爱铸成所爱
黑颈鹤
途经天堂的诗行
没有典籍的岁月牛羊成群
察 隅
东嘎龙巴沟，一管思乡的角笛
哇哇地吹奏戍边的风雪
视线尽头，麦克马洪线
在慈母的针黹里迂回
流寓边关诗人的心
只有站得更高
以囊括嘎拉山的正午
何处不是英雄的血迹
参与了这片土地的净化过程
瓦弄保卫战
汹涌的岩浆
黄果冷杉侧向虚拟的国土喊疼
——岂容记忆的失重
仅剩地图模块
即使最渺小的雪花
也有地热
熨帖命运的火山口
风卷云舒，随彩蝶幻化的
是七叶一枝花
在南亚的版图上
以一剂中药缓解贫病的渴望
——北斗七星拱月大中华
慈巴沟
清水河，缝补着裂隙
烽火吻过，伤痛化为林下菌
一条鱼，人们给它不需要的岸
一个美人，受困在失败的恋爱中
为什么分别总在生活的终点
谁来说服一颗苦荞的心不再落泪
红豆杉，裹着火红的纱巾
谁在喊它疼痛的爱人转过身来
俄博梁雅丹
“哪里有土，哪里有水，哪里就长着草”
而你置生死
于视网膜之外
不着一茎
尽得天地考功
这不曾被倔强的惠特曼
翻检的紫外光的大书
是非荣辱，皆碍博大
人间无处安放
便放一颗雄心
你走过的汉唐背影
暴风雪在马蹄下消失
——这孕育西王母的绝塞
赐我以眼泪一滴
亿万年后，又是汪洋
青朴修行地①
断尽归路，方悟
有一种活着，在活着之外
注：①青朴修行地位于西藏山南地区桑耶寺东北 15 里的纳瑞山腰，是莲花生大士的修行地。
鹤 恋①
在水藻的小令间
在修长的激流
翻卷草原雷雨的气息
在美在意义之外
生死所建构的白塔
在鸾鹤之舞的交颈颉顽
向湖沼祈请天堂的倒影中
这泡影般优雅的情侣
古典时代的维纳斯
为沥青路边，黑色长焦距的镜头
所聆听
注：①黑颈鹤是世界上唯一生长、繁殖在高原的鹤，秉一雌一雄制。
月 光
——赠陈先发
东坡一饮，但愿人长久
李白一饮，对影成三人
我之一饮，绝域苍茫
——珠穆朗玛
冈仁波齐
上路远行的赤子
高原像掰开的手掌
一碗桂花酒
知道诗和天堂
十一月
十一月的羌塘
是一间空房子
蓝色的篷顶不着一丝云彩
牧童跑进跑出
流水的羊
被鞭子甩出一坨坨云朵
萧疏的坡地
产后的母亲
墓园般恬静的高天
我所知道的成熟
是孤独者留存的空旷
大地卸去累赘
人间和天堂豁达
置身大野，在贫穷之外
我的幸福为尘土看见
万物皆可触摸
被指尖缭绕的温暖
来了旷野的小小太阳
善良无声，大道明亮
因为遇见
斑头雁远嫁南方
它的一颗心
是这人间的某个角落
它有两个故园
在这世界的不同的地方
望 月
——赠薛荣
在冈仁波齐磕头
在白垩纪望月
我不走了
鹰飞过的地方
都不算天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