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邓一光,1956年生,蒙古族。作家,编剧。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小说创作,著有长篇小说《人,或所有的士兵》《我是太阳》《亲爱的敌人》等,中短篇小说集《在龙华跳舞的两个原则》《狼行成双》等。曾获鲁迅文学奖,多次入选中宣部“五个一工程”优秀作品奖等。现居深圳。
安静的葵涌海湾被游艇俱乐部、珊瑚度假村、海洋拓展训练基地的漂亮建筑包围着,留下了西南岬角上那片金黄色浅滩。那里是东经114°24′,北纬22°38′海岸最后一片蚝田,太平洋海岸最好的蚝田。
市内一家洲际酒店前厅部经理在接待大名鼎鼎的法国Gillardeau品牌蚝家族重要客人时干了一件蠢事,客人兴致勃勃品尝客家菜前,传菜生端上一道餐前开味菜生蚝,客人认为是对他家族荣誉的冒犯,脸色拉下来,差点没把餐巾砸到经理脸上。接下来事情却发生了戏剧性的反转,在极不情愿吞下第一只蚝肉后,客人被淡淡的奶油、榛果和海藻香甜味捕获住,闭上眼睛体会蚝肉被唾液溶解后味蕾遭到挥发性盐基氮重重蹂躏的刺激,他花了一点时间平抑住情绪,叫来前厅部经理,要求知道他刚刚吞下的那几只乳白色小家伙的理化指标和地理资料。
瞧,这就是葵涌海湾西南岬角那片金黄色浅滩创造的奇迹。
蚝田的主人是蚝农老韩。当地人按习俗叫他老淡。他五十多岁,也许六十,长期在户外工作的原住民都这样,猜不出年龄。大多时候他待在海边。有时候是海上,有时候是海下,分什么情况。
据说老淡年轻时有个引人注目的俊朗额头,现在看不出来,他被晒出穴口奇棘鱼一般的黝黑,整个夏天都穿着一条牛津布防水裤,上半身包裹在亮晶晶的聚酯纤维防晒服里,活似某星球生命遗落在海湾的玩具。不过也难说,他动作没有那么灵活,有时活干累了,人在海风中一动不动地站着或坐着,像滩涂上多出来的一块黑色曜石,能够远航到地球的外星球生命应该不会携带这么离谱的玩具。
最早的时候老淡还叫淡仔,是葵涌小学一名生物课老师,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淡仔离开学校,经营起这片蚝田。那会儿淡仔年轻力壮,不过没有资金买蚝种,他驾船去海里捞野生幼蚝,把生命力旺盛的苗种采集起来,悬挂在蚝绳上,绳头固定在海泥里。南海多台风,台风顽皮,春起秋落,一年五六场、七八场,遇到正面过境,蚝田就完蛋了,什么也剩不下。淡仔像结实的帽贝,顶着风浪,毫不畏惧地干哪干哪,和台风较上了劲。有人替淡仔算了笔账,大海抢走了他多少条蚝绳啊,三百条有吧?一条蚝绳两三千块,淡仔没有说过一句怨言,一句都没有。
后来不缺资金了,蚝绳换成竹插,竖起水泥柱,建了大片漂浮筏,蚝养在浅海,外海有少部分。这片海域潮汐好,水流稳定,浮游生物充足,老淡不用帮手,他一个人打理蚝田,往来葵涌湾的每一次洋流他都熟悉。
老淡的蚝田出产的可不是什么蚝厂货,他有稳定顾客,市里两家信誉最好的酒店,还有几位忠实些的老朋友,坚持除非老淡的蚝田不出货,否则绝不去几百公里外的湛江或者两千公里外的乳山进货。
有时候老淡会顺便给来海湾游玩的年轻人送一打鲜肥的蚝去,如果他们在烧烤炉下垫上防火垫,带了垃圾分类袋,并且当中恰好有十几岁,看上去很安静的女孩的话。
很多年过去了,淡仔活成了老淡,眼见城市像天亮时的天空和海洋一样,迅速膨胀出美丽的风景,潮水也来帮忙,将附近的稻田和荒岭堆砌成活泼的社区,变化快到淡仔和老淡根本来不及走开。他当然不会离开葵涌湾。就算偶尔生病,不想干活,他也会在蚝排上坐着,等潮汐来和自己打招呼。
哗——,我来啦。哗——,我走啦。
男孩每个周末都会来葵涌湾蚝田玩。男孩小小的。七岁,脸色鲜活红晕,又瘦,能大到哪儿去呢?他倒是生得挺文静,和这座山海城市所有孩子一样,被家长和老师折磨得精神涣散,脸色白白的,每次来玩,总是把鞋子和衣裳搞脏,因此有些沮丧。
孩子喜欢蹲在蚝排上和海鸟大声说话,有时候是笑。而且总是他赢,再爱叫的海鸥也说不过他,再爱笑的笑鸥也笑不过他。孩子偶尔和老淡说说话。他们说话的时候,海风会跑来听,没耐心,听一会儿跑开。
老淡接受小小的孩子,任他在蚝田里自由玩耍。不过,要他决定,孩子最好野一点儿,别那么彬彬有礼,有时候可以生气,对橙色风球挂起来后胡乱跑动的风啊,鲀鱼群拥挤着游过时海面拍打的水花啊,蚝排上探头探脑啄食海蛞蝓的赤颈鸫啊,大声喊叫几声,别管衣裳脏的事。
孩子玩的时候老淡不管他,做自己的事,只有孩子下海玩水,他才会停下手里的活,坐在蚝排上守着,不让海欺负孩子。
老淡一直觉得孩子水游得够呛,小海马似的扑蹬一气。不过已经很好了。孩子学习有点吃力,很少得小红花,但孩子会吹黑管,吹些伤感的曲子。孩子在学校不怎么快乐,这个一眼就能看出来。
等孩子玩够了,老淡会让他拿几只蚝回家。孩子住在海湾北边两条街后一个二十多年前建的老旧小区,他家奶奶、妈妈和他,在那儿住了三代了。
更多时候,孩子是空着手走的。他家白吃了老淡好多年蚝。孩子吃腻了。
这一天不同,这一天是蚝田的最后一天,恰好周末,恰好天气晴朗得要命。
阳光在海面上泛着金色光芒,蚝田一片安静,能听见蚝集体进食的声音。老淡天没亮就来了,在海边坐了很长时间,等天完全亮起来才起身干活。
检测完水质参数后,老淡舒了口气。其实用不着再检测,只是习惯。为保住这片水域的水质,二十多年来他去过各种有关部门上百次,和官员吵架,央求他们,不吃不喝坐在他们门口,坐到警察的车和120急救车鸣着响笛驶来。蚝田周边的游艇俱乐部、珊瑚度假村、海洋拓展训练基地都怕老淡,私下都感谢他。
天大亮时,老淡把电瓶船驶回滩涂,趁着涨潮,把蚝田里乱窜的荔枝螺、海星和鲷鱼捡进桶里。会留下一些,不捡那么干净,天敌追逐会让蚝加强闭壳肌的锻炼,肉质更结实和丰厚,这个只有蚝农才懂。有几处插竹的绳子烂掉,得把它们重新加固好。这事本来也不用做,也是习惯。
老淡就是在这个时候看见孩子来了。孩子从海洋拓展训练基地的小路上出现,摇晃着来到蚝田。
“我长大后会像您一样,种很多蚝,认真种。”孩子说。
孩子两手抄在苹果绿短裤裤兜里,有点端着,大概想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小。他说话的样子很认真。他说完吸了一下鼻子,手从裤兜里抽出来,熟练地爬上蚝排,这样一开始他就不得不把裤子弄脏了。他脱下橡胶底包头凉鞋,仔细系在蚝排边,费了点力气,撬起一只三年蚝,举到太阳下看。老淡知道这是序幕,后面才是大戏。
“谁说你长大后会种蚝的?”老淡说。
老淡从船上下来,在海水中蹚动,检查竹插的斗口绳。之前他以为他会养自己的儿女,等他们长大了,他当他们的老师,教他们生物。他没想到自己会养蚝,虽然蚝也是双壳纲软体生物。他没有生育,准确说没有结婚,像他这样的多数情况下不会有儿女和孙儿女,不会有人像孩子说的那样。
“我妈。”孩子说。他找到了他想要找的目标,开始用一种奇怪的办法诱惑目标从蚝壳里爬出来。老淡教过他怎么诱惑蚝打开家门,但他有自己的办法。
“你奶奶怎么说?”老淡站在海水里,撩起防晒帽看孩子,目光像蚝一样温柔。“站在海水里”是个奇怪的词组,但他确实是站在海水
里的。
“奶奶装没听见。她只关心什么时候挂三号风球。”孩子说,他和目标较上了劲,这会儿特别专注,还真有点像老淡一样,“您儿女从来不来看您,他们不管您吗?”
“给你说过一百遍,我一个人生活。”老淡一点儿也没有生气。
“那会儿我还在上幼儿园。再早我吃奶,一百遍不算。”孩子很有道理。
老淡笑了。一般孩子都和道理在一起,虽然他们不知道什么叫道理。
“我爸爸也没有孩子。”孩子说,“他在死了的地方,我不能去他那儿,这样他就没有孩子了,我们自己管自己。”
老淡不笑了。也不吃惊。这话孩子以前说过。那会他感受不同。孩子一家搬进那座老社区不久,家里的两个男人就没了,同一年的事儿。
老淡知道孩子的妈妈被允许恋爱后,就开始做准备。那会儿东经114°24′北纬22°38′海岸的蚝田养的都是沙井白蚝,老蚝刚尝试养三倍体蚝。他在外海做了一条漂浮筏,挂了几只网箱,外海的潮汐像彩虹,藻类丰富,能养殖出刺身级的蚝,只是每当风球挂起时,需要把漂浮筏拖回岸边固定起来。五年后,孩子出生。百日宴前三天,老淡驾船去海里把蚝捞起来,细心挑出一百只肥美的蚝,送进集养池养了一天,再开车送去生蚝净化车间做48小时臭氧杀菌净化。
老淡猜,百日宴那天,孩子家会来很多人。女人是湖北人,16岁来葵涌海边,一个生命在某个地方活过两代,就算活在大海深处,也会有蝠鲼、羊头濑鱼、幽灵蛸、蜘蛛蟹、博比特虫这样的亲戚和朋友。
那天孩子家没有请老淡。女儿肯定和妈妈狠狠吵了一架,而且大哭了一场,一想到这个老淡就深感愧疚,怨自己连累了女人。其实那天他故意没来蚝田。他们没有他的联系方式,就算请也找不到他。这座城市有两千多万人,去哪儿找?
老淡想,有没有一种可能,他在32年前成了家,娶了女人,她为他生下崽——这点很重要,没有这个他不会这么想——如果依然是BB女,他发誓会做她最好的父亲,像蓝鲸那样用190分贝的声线为她唱歌、像狮鬃水母那样用优美的姿势带她跳舞、像白海豚那样陪她嬉戏、像大白鲨那样用锋利的牙齿为她猎取食物并且保护她,总之,她喜欢什么都行。如果那样,女崽会不会变成另外一个少女,喜欢上另外一位温暖青年,而不是那个恰好在大雨中去光明新区凤凰社区恒泰裕工业园推销业务,又恰好被塌方的工业用土和建筑垃圾掩埋的刻板青年?
老淡闭上眼睛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就像风吹过蚝田,一眨眼完成。蚝就是这样,一季一季,当然不是眨眼完成,但也只有三到五年,它们就会被捞上来,送到人们的餐桌上,时间够短的。
老淡睁开眼睛,把一段烂绳头塞进腰胯边袋子里,开始收蚝。他决定不花那个力气了——不收拾蚝田,没有力气收拾,早上来时他还想善始善终。
“妈妈说,您心脏很老了,和这座城市一样老。”孩子说,他终于成功地把一条沙虫从蚝壳里引诱出来,捉住它,丢进海里,把海水撩出很远,像他以为的那么远,然后眯上一只眼睛在蚝壳里寻找其他目标。
“比它还老。”老淡纠正孩子,“它出生的时候,我都七岁了,你奶奶知道。”
孩子很吃惊,停下来看老淡,目光在询问,您也有过七岁?老淡看出孩子目光里的内容,想笑。是呵,七岁,多么美好的日子,虽然记忆中已经没有剩下多少有关孩子时的内容。
“老师说,我的作文不够生动。”孩子叹口气说。
“哦。”老淡说。
“老师说,要写伟大的事情,”孩子脸上出现像看见海际线涌来乌云那样困惑,“我怎么也写不好。我不知道什么叫伟大。我没见过它。”
“别听老师胡说。”老淡说,“你让你奶奶给你说。”
老淡觉得现在的老师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要让他来讲,他们这一辈的小时候,大家都挨着饿,有明白人过去推开一扇窗户,另一些人赶紧跟过去把窗户关上,两边较上劲,砰砰啪啪,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门一下子打开了,人们都惊吓坏了,害怕门窗再关上,连忙从家里跑出来,跑得远远的。
“那个时候大伙儿都从家里跑出来,去潮汐丰沛的地方,这样就能活下来,就像你奶奶。”老淡说,“你奶奶没跟你说这个?”
“我奶奶在社区捡垃圾。”孩子说。
“好主意。”老淡说。
“为什么?”孩子不明白。
“你没发现吗?垃圾太多了,人们被垃圾吓坏了,他们觉得自己可能变成垃圾人。”老淡说,“有人说,不饿肚子就得冒险。有人害怕,自己会像海那边那些人一样,变成金钱的奴隶和魔鬼。”
“后来呢?”孩子很感兴趣。
“后来,有人把它叫作梦魇时代,有人把它称作光明时代。”
“我知道,您在说作文。”孩子脸上露出聪明的笑容。
“我在说几十年前的事情。”老淡承认道,没有为孩子揭穿他的懊恼。
孩子眯起眼睛咯咯笑。老淡陷入沉思。这两年爱忘事,其实他想说另外一件事。他想说,如果有伟大,那不是一个人,是一代人,比如创造者和冒犯者、看朝霞的人和送晚霞的人、海神和海盗,比如孩子的奶奶,她就是那个时代里的一个。他想向孩子解释伟大是怎么回事,结果把这个给忘了。
孩子找到新目标,他在对付一只樱桃红豆蟹,想把那只公豆蟹从蚝壳里拽出来。孩子不知道,公豆蟹没事,它们都是移情别恋的家伙,捉出来它们还会溜进其他蚝的体内,母豆蟹就不行,它们一生只忠于一只蚝,离别对它们可是一件伤心的事。不过,前生物老师没有阻拦孩子,模样可爱的豆蟹是蚝的天敌,它们会损害蚝的外套膜、卵巢和消化腺,对成长中的蚝一点儿也不公平。
“妈妈给我报了国际象棋兴趣班,我不能来海边玩了。”孩子说。
“不是报了绘画班吗?”老淡回头看孩子,他被孩子的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孩子曾送给老淡一份绘画习作,画在一张A4纸上,老淡半天没有猜出那堆无精打采的颜料是怎么涂抹上去的。
“还有跆拳道。”孩子说,无助地看着老淡。
“还有机器人编程。”老淡补充说。他记得孩子上了两节机器人编程课后来蚝田,说起源代码和C语言,缩着脖子警惕地四下看的可怜样。平时他在蚝田可像个小主人。
“还有读谱训练、篮球、网球、烘焙。”孩子的脸色在阳光下像刚出炉的椰子浆咖啡蛋糕一样苍白。
“好了,好了,没有什么大不了。”老淡用肯定的口气安慰孩子。他想,如果孩子的妈妈是自己生下的,是他的孩子,他要不要在她屁股上狠狠拍两下,“你能对付,我看你能行。”
“妈妈要我每科都得优。”孩子快要哭出来了,他说“优”时口气很怪,好像在说一个脏字。
“听着,你在班里成绩排前二十,黑管吹得好,比优还要好。”老淡说。
老淡觉得这可不是什么好事,这个时候可不该涨潮。他仿佛看到潮水追上惊慌失措的孩子,淹没他赤裸的脚丫,然后是鼓鼓的小肚子、胸脯、脖颈,下一个浪头就会把孩子吞噬掉。
老淡趟过海水向孩子走过去,不多的几步,一边走一边想该怎么告诉孩子,海水帮助了他,等他来到孩子面前时,他决定对孩子说实话。
“记得吗,我给你讲过旗鱼的故事,每小时能游110公里,你妈妈那辆车赶不上它。”老淡决定认真地说说这件事,“我还给你说过燕儿鱼,它游得更好,每秒能游出10米,能蹦上天空十几米,再停留40秒,你见过谁有这个本事?还有鱼,它生活在1万米的深海里,谁也找不到它。格陵兰睡鲨,它能活500岁,机器人都活不过它。”老淡觉得差不多了,本来他还想说鲸鱼小布,但没说,“它们都很优秀,但它们做不到像对方那样,什么都优秀。”
“可我不是它们。”孩子有些犹豫。
“你可以是。”老淡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同时朝孩子手里的蚝努了努嘴,“那只蚝很棒,对吗?它是你见过最棒的蚝,是不是?可它的蚝壳里没藏着一根胳膊粗的乌木,做不了你的黑管,对不对?”
孩子下巴开始往上抬,呼吸急促。“您确定?”孩子企盼地说。
“我心脏老了,但对蚝的事情还是有发言权,不信叫你老师来这儿,我给他讲讲蚝的事,他肯定会结结巴巴叫我老师。”老淡觉得真的够了,该换话题了,他们可以做个游戏,这个游戏他们玩了差不多一百次,“想不想看它怎么乖乖吃饭?”
“我不是很想吃菜心,我讨厌芥蓝和莜麦菜,我一吃通心菜就想吐。”孩子接住了他们之间默契的信号,开心起来。
“蚝也不喜欢嚼不烂的食物,但它很有耐心,知道怎么做。”老淡其实想说,你不一定非要喜欢吃菜心、芥蓝和莜麦菜,但吃它们有好处,“你要向蚝学习。”
老淡在海水里趟出几步,伸手向裹满水藻的水泥桩。粗糙的水泥桩附着效果好,生长出厚厚的营养层,蚝喜欢这种环境,长势像雨季那么迅速。老淡从水泥桩上卸下一只蚝,回到滩涂边,把蚝放进水箱里。
现在,一老一小撅着屁股观察那只蚝。阳光下,蚝慢慢张开壳体,腮上的纤毛轻轻扇动,涌起细微的水流,过滤掉它不要的东西,并且选择出食物,那是一些肉眼不容易看见的浮游生物和硅藻,它把它们美滋滋地吞食掉,大颗粒的食物吐回水里。它真是个聪明家伙,知道自己拥有无穷的营养库和选择天赋权。
“看到了?就像一只豆蟹加另一只豆蟹等于两只豆蟹那么简单。”老淡说。
“不一定,有时候要看条件。”孩子飞快地说,“一只豆蟹加一条沙蚕也是二,可它们是两种海洋生物,不能说两只豆蟹或者两条沙蚕。”
老淡蒙住,不明白自己错在哪儿。肯定他错了,孩子是对的。他忘了之前想对孩子说什么,是优秀不算什么,还是像蚝一样多吃东西。他忘了,但孩子的问题解决了,不再纠结,放掉手里的豆蟹。他移到蚝排的另一边,很快找到一只小海鞘,一只大海鞘,玩起了亲子游戏。
老淡的问题可没有那么容易解决,不然他也不会在这片蚝田一守就是32年了。
两年前有段时间,蚝田水域的浮游生物突然减少了,有一天老淡去外海观察潮汐变化,他担心潮汐出了问题。他听见燕鸥快乐鸣叫的声音,抬头看,不远处的海面上徘徊着大片白色信天翁和燕鸥,它们的下方,一只少年布氏鲸用尾巴将海水搅起,踩着水张开大嘴等待跃向空中的棱鳀、斑和沙丁鱼惊慌地落下,那些海鸟快速掠过它张开的大嘴,从它嘴里分得一杯羹。少年布氏鲸掀起的海浪将电动船涌出老远,老淡被那个场面弄糊涂了。小时候他经常在家附近海面看到鲸鱼,自从那场大火后,他只见到过一次。
“嘿!”老淡眼睛亮了,他朝布氏鲸喊。
老淡把船向布氏鲸驶去,又停下,脱去外套,下到水里,向悠闲捕食的布头鲸游过去,这样他俩就扯平了。
两个月后,老淡听到了那头少年布氏鲸的死讯。
……
(未完,全文见《十月》2025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