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从你的“游吟诗人”开始聊吧,我关注到这两年的小说,你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有没有统计过你写了多少个地方的小说?我发现你对不同的地方性和异域风情,都有深入的探寻。你的人物都与这个“地方”是紧密黏合的。你在创作选材和构思上,为什么想要“周游”世界?
王子健:除了《枯山水》在写日本,其他小说都在写国内:《玉朗拖在胡志明市》写昆明,《游吟诗人》写乌市和塔克拉玛干沙漠,《巴丹吉林遗书》在写兰州、金昌……还有一些没标明真实的发生地,比如《晚霞艺术家》和《朝霞艺术家》(美兰山)、《宝贝布鲁斯》(绿山)、《华丽》(老城)……不过,它们都是发生在中国的故事。
在我的期待里,21世纪的文学,是突破地域性限制的文学。在创作中“喜欢”周游世界,可能是因为我喜欢把世界看成一个地方,所以会不自觉地“飘走”。当然,把世界看成一个地方的视角,大多时候都是愚蠢的;不能佯装飘在云上,对如今世上各种隔阂(种族、性别、阶层)视而不见,佯装它们不存在;历史使我们有足够多、足够血腥的理由明白,这样的隔阂将伴随我们,直至灭绝。但与此同时,我相信,爱与艺术可以带给我们慰藉;我在文本中尝试安抚被各种隔阂伤害的人:《游吟诗人》中,韦女士被“我”的诗安抚,走出过去;画作“十二木卡姆”也短暂安抚了文本中出现的隔阂(民族、语言),实现了“我”本人的声名鹊起。《小披头的恋情》中,披头士的音乐、“古希腊的东西”、火星文的诗歌、妻子和“渡渡鸟”的留言……这些东西也许不足以支撑“我”过完一生,也许对“我”日后可能遇到的任何道德困境都无济于事(也许“我”不会真的找回李娅),但只要世上依然有爱与艺术,依然有人相信它们,我们也许不用真的等到“渡渡鸟”放弃献花的那一天——我们也许可以通过相信爱与艺术,相信永恒,对其他我们不愿相信的,视而不见。当然,这是一种自欺欺人。《华丽》的结尾,“我”听了王姜的话,不再对新认识的老邱坦陈自己守寡的过往,“我”感到释然,感到人生“无比华丽”——Lana Del Rey唱过,“Lies can buy eternity”,也许爱与艺术有时也像这样:不过,虚假的慰藉,也是慰藉。
记者:从这些满世界活着的人物身上,我时常有惊喜,时常有沉思。他们即是我们。每个人物的命运之途,也是我们命运的镜像或倒影。当这些人物在年轻的你身上“聚合”的时候,我知道这是非常难得的一种“聚合”。我很好奇,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写作的?
王子健:小时候和朋友吵架,当面吵不过,习惯回家写长长的控诉信;有些信写得不好意思给人看到,人家会问,怎么有这么多心思?明明是件小事啊。由此,这些控诉信渐渐变成一篇篇不给人看的日记——怨气太多只能气到自己,所以慢慢少了怨气,多了情味——这种感觉很好,发现写东西可以调节情绪。
后来,读的书稍稍多些,发现作家可以通过写出的东西,把完整、复杂的情绪段落,穿越时空传递给读者;这种发现是很美妙的;从那时起,就彻底爱上写作了。
记者:你有什么特别的写作习惯吗?比如地点、时间、环境?
王子健:不算特别。喜欢从中午写到傍晚,从13:00写到19:00,喜欢在人少的地方,听歌写,不在乎安不安静。有人在身边说话也好,会感到放松,不孤单。不过,写完后喜欢一个人长长地散步。
记者:确信过将来成为一名作家吗?
王子健:不确信。说到底,谁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不过,成为作家一直是人生目标之一。我们有很多泡泡。我现在理解普拉斯说的无花果了。
记者:普拉斯在小说《钟形罩》中,以无花果来表达她的愿望之多。家庭的繁重家务,社会生活对人的规训,让女性角色会有许多的艰辛,无花果象征着迷茫与无措。我很认同你对“确信”的理解,其实我更看重的是行胜于言。好的作家永远是通过作品说话立身,有作品、不断写出新作品才是真正“确信”。能简要说说你的成长经历吗?你觉得这些经历对你的写作有没有发生过作用?
王子健:妈妈喜欢离群索居,追求内心的自由和平静;爱摄影,以前是个驴友,写过一些不给人看的散文和诗歌——给我看过,当时也学着妈妈写;爸爸是老好人,容易随波逐流。陪伴我最多的是祖母;祖母很喜欢讲故事,习惯把同一个故事翻来覆去讲,每次会有细微的不同;这些不同令我着迷,令我期待下一个版本。
妈妈现在生活在新疆,很爱她的爸爸,我的姥爷。有时你太爱一个人,就会被困在他活过的地方,走不出来。为什么要走呢?新疆是个美丽的地方;久而久之,你习惯了那里,变得和那里一样美。我大多数时候和祖母生活在陕西。
他们的故事和经历让我更倾向欣赏细腻、敏感的人,欣赏他们纤弱的情绪;这些情绪像支撑他们感情生活的脊椎,一经抽出,很多事就变得软绵绵,不可理喻。我喜欢写这些仰赖情绪生活的人。
记者:仰赖情绪,是写作者初级阶段的灵感催化剂。但越到年长,学识、学养、学习能力,都是持续写作的重要因素。国内外哪些作家对你产生过较大的影响?你觉得自己从哪些作家身上受益最多?
王子健:喜欢张爱玲、余华;喜欢简·奥斯丁、达芙妮·杜·穆里埃、卡森·麦卡勒斯。从奥斯卡·王尔德、唐娜·塔特、约翰·威廉斯这三位作家身上受益最多——喜欢“为艺术而艺术”;喜欢唐娜·塔特的写作状态——几乎十年写一本书,没有公开的社交账号;心情不好时,喜欢读几页约翰·威廉斯,他的《屠夫十字镇》《斯通纳》《奥古斯都》,都是我的心头好。
记者:我们在课堂上讨论过卡波蒂的《冷血》,这部非虚构小说的创作过程和作品呈现绝对是经典之作,我记得你当时也谈得很深刻。你有没有把真实生活中的一个人变成一个虚构人物的经历?能谈谈这种经历吗?
王子健:有的,两种,一种是对身边认识的人,像《华丽》里的王姜阿姨;这样的虚构是为了用“艺术的庇护所”,长久地缅怀人物原型(无论他们是否活着;有时我们也会缅怀一些生者,缅怀他们和如今相去甚远的“模样”)。另一种是对自己收集到的、真实存在的、不认识的人;我之前看过这样一则新闻,“出生于1949年的画家李斌,‘文革’中是上海《红卫战报》的美术编辑。他创作的版画《造反有理》,曾在1967年4月号《人民画报》封底满幅登载。李斌将自己视为‘时代的推波助澜者’,他并不认为自己无罪。‘我画过太多版画,我充当过暴力宣传机器的一部分’。”
“时代的推波助澜者”,这个表述触动了我,我写了《晚霞艺术家》和《朝霞艺术家》;这样的虚构,与其说是为了安抚我们没有亲历过的时代里那些挣扎的灵魂(我们也无法安抚),不如说是为了安抚这样匆匆地、触目惊心地回头一瞥带给我们的痛苦,安抚这种痛苦带给我们的震颤。
记者:我特别欣赏你的语言,有特质性的敏感,形成了一定的风格。但我与你提到过,希望你能打开自己,不要着急定型。你本科是学英语专业的,为什么想着转到文学创作上来?你理想中的小说语言是怎样的?
王子健:谢谢老师,我会继续摸索的。本科的学习让我爱上文字——像爱上乐器——不用它奏出乐音,是可惜的。文学创作,像用文字这把乐器奏出乐音;爱上文学创作,像从这把乐器的恋物癖者,变成爱音乐的潘(无意和阿波罗一较高下)。理想中的小说语言是水或酒精一样的——读者们才是各种香料;至于最后和读者的混合物是一杯无酒精饮料、一杯含酒精饮料还是一瓶香水——除了香水和饮料的区别外(当然,也有可以喝的香水),都取决于他们(包括口味)。
记者:翻译就是丢失的过程。我常看你直接读英文原著,甚是羡慕,从阅读的感觉来说,你对翻译家怎么看?
王子健:翻译家值得尊敬。我们的文学需要被世界看到——如果世界对我们近视,它就需要翻译家们提供眼镜。
记者:如果让你翻译,你最想翻译谁的作品?
王子健:如果知识储备更足、翻译能力更好,更想把现在读到的很多新鲜的小说、散文、童话、诗歌翻译出去。最近在读麦克尤恩的新作《Lessons》,偶尔会试译一小段。
记者:我也很喜欢麦克尤恩的小说,特别是他的处女小说集《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八个短篇像是八面不同的镜子,折射出经典作家与创作者之间的距离和靠近的过程。你的小说有一个特殊的内在观察者,作者也就站在观察者的视角看世界看人生,现实生活中你也喜欢这样的状态和感觉吗?
王子健:是的,我喜欢这样的状态和感觉;此间我也会尽力做好准备,期待有一天自己积极勇敢地参与。
记者:“游吟诗人”在小说结尾的那首诗写得很棒。“但愿有人知我本色”,这句诗让我印象深刻,你的“本色”是什么?有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
王子健:经常思考这个问题;现在还没在色谱里见过它,但我相信,有一天我会发现它的。
记者:实际生活中你也写诗,我偶尔在朋友圈读到,感觉你在诗中会直接书写你的现实感受,而在小说中你是隐蔽的。相比较两种不同文体中的“藏”与“显”,你更喜欢哪一种?
王子健:更喜欢藏起来。做一台录音机,录下毫无理由地相信绝对存在的每个声音。
记者:你现在湖南师范大学创意写作研究生专业就读,有些怎样的收获?
王子健:新的朋友,美丽的校园……老师们鼓励我们尝试不同文体、不同风格,朋友们信赖文字的力量,信赖美,信赖爱,很好的创作氛围……一开始我以为老师们会教我们如何给小说、小说人物起名,如何设置情节冲突……诸如此类的;现在,回想当初的期待,还挺不好意思的。
爱,当然就是爱!诗歌老师、童话老师、散文老师、小说老师……所有课上,都能感到这样的爱!这样的爱,无关鼓励和关心,要比它们更好(当然,鼓励和关心也是充足的)——这样的爱让你看到莎士比亚那首著名的十四行诗里的东西——不用再去编织捕捉永恒之物的网,不用再去收集冻结永恒之物的松脂,我们有文学,我们从未失去过永恒之物——爱——我们把它收在每一种艺术里。
记者:“从没失去永恒之物”,说得很好,这就是文学在人无论身处何种环境时应该笃定和笃信的。好的作家,都知道约束自己,知道如何贴着人物写,并跟着人物的命运走,这种写作的限制,是不可以轻易突破的。一部小说成功与否,一是要看作家有没写出生命丰富的变化,二是在变化这一动态的过程之中,作家是否为每一次的变化提供了足够充分的证据。你觉得你做到了“证据”的提供吗?
王子健:我觉得我还没做到“证据”的提供。有时提供的更像“伪证”,它们指向那些可能的、未被写出的变化,这种变化迷人又危险,初写小说的人很难控制;有时单单让读者想到它们,都会伤到一篇小说成立的根基——于是,整篇小说都散了,变成一地碎砖烂瓦。还有很多要学习啊!精美、坚韧的砖瓦需要悉心烧制——至少,当我们被这种变化牵着走时,我们留下的碎砖烂瓦,也是美丽的;但更重要的是,意识到有一天不再用到它们的可能:不是说不再锤炼语言的美,而是听到一个压过砖瓦堆砌之音的、更重要、更迫切的人声:“重要的是诉说本身,而不是数以亿计的、不同的音色。”
记者:你太谦虚,但我看好一个谦虚的人能走得更远,也希望你在不同的生命阶段,为更多的人生提供“证据”。我也希望在未来的写作中,你能像美国安妮·普鲁、巴别尔、高特罗、余华、苏童等作家一样,除了现代性,还要离现实性、生命之重更近一点。未来的职业规划,你有怎样的设计?
王子健:谢谢老师。想以写作为生,或者从事任何一种可以给人带来慰藉的职业,认真生活。
记者:生活永远是第一位,在这个时代,有了坚实的生活,才有更开阔的文学天地。如何补充年轻的你的生活,你有些什么计划吗?
王子健:打算保留一小部分固执的自己,其余的部分都献给生活——大学时参加了一些边缘公益组织举办的冷门活动,那时起一直有个想法:也许我们每个人都有不被主流承认的、被边缘的部分,人们发自内心建立的联结,也许绝大多数不是通过公共的、外显的、被主流承认的部分完成的——恰恰是那些私密的、内隐的、被边缘的部分,帮我们构建了真挚的、安全的、强有力的联结。我打算学习更多的知识,尝试不同的工作,捍卫、保护各种被边缘的声音,让它们被听见——也许每次只会为一小部分人带来福祉和慰藉,但我不孤单:世上写作者那么多——过去的,现在的,未来的,直至人类灭绝,爱与艺术都将熠熠生辉;我不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