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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学》2025年第8期|周洁茹:时间线

2025-08-14 10:0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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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要出去吃午饭,就像往常一样,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一声,一条短信进来,我没顾得上看。很快的快餐就好,我这么想,下午我的一个学生要过来找我,我很快地吃完就得赶回来。但我也不想在食堂吃,说实话,教工食堂的饭菜可口,价格又很低廉,纯属教师福利。但我就是不太想在食堂吃。我怕碰见别的教师,我怕跟他们说话,全部的他们,所有的他们,我都怕。

我出了南门,街对面有个川湘小馆,说实话,这个馆子的每道菜都做得诡异,于是没有一个教师会走到这个地方来吃饭,会有一些学生,也不多。我估计这个馆子离倒闭也不远了。

我坐了下来,点了个辣椒豆干,拿出手机查了一下信息,是我那个学生发来的,她说她已经坐上来学校的地铁了,但是,一件诡异的事情发生在她的身上……

我放下了洗碗碟的热水(洗了的作用聊胜于不洗),仔细看她这条短信:

我上了地铁就拿出耳机盒,戴上了耳机,可是在我放回空耳机盒的时候,我凭空在兜里又摸到了一只耳机!我确认了下我的两只耳机都在耳朵里!我不可置信地拿出那只耳机,发现是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型号!而这件衣服我前天洗过一直没穿!老师我这是魔法事件?

我给她回了条短信,上个星期,肖恩也遇到了一个同款事件。

我的儿子肖恩在加州上学,大二,跟我的学生们同龄,上个暑假他回了一次国,也来过学校,与我的一些学生见过面。

我这件衣服的兜很大,不仔细掏的话根本不会发现有东西在。学生说,刚才掏出那一只耳机的瞬间,我都有点震惊了。

肖恩是怎么理解这个事情的?学生问。平行宇宙吗?

肖恩遇到这个事情的时候,正在跟我通视频电话,一般情况下肖恩在加州的生活,我不是每一样都知道的。

首先是肖恩的车坏了,二手车,吉普,由于我的某一个执念,我在加州上学的时候就是给自己买了辆吉普。我当年的同学们都是买的日本车,便宜,省油,出手也很便利。我就给自己买了辆吉普。回国的时候有点来不及卖,拜托了一个同学,车停在他家车库门口大半年,他才替我卖掉,卖车的价钱就不用提了。而我的儿子,我就要给他买吉普。肖恩爸爸有个亲戚想卖她的旧宝马给我们,肖恩有些动心,我跟肖恩说,土豪才开宝马,而且土豪不会开乱开,就在高速上扭啊扭啊的,你得开吉普,开出加州精神。肖恩马上接受了吉普,事实上亲戚家的宝马也是个笑话,那是后话。价格上来说,二手宝马跟二手吉普其实是一样的。

总之,肖恩的二手吉普开了一年多后,坏了,送到车行去修,一修几个月。

肖恩没有车,肖恩又热爱摇滚,一早买了一张摇滚乐队的演出门票,在南加大。肖恩坚持要去南加大看演出,在没有车的情况下,而且他的学校距离南加大两个小时车程。

他追的一个女生开车送他去,这也是我对肖恩比较服气的一点,他会去追女生,但往往追不上,但是追不上的女生还会跟他一起吃饭,还会开车送他去南加大看演出。

肖恩就是在女生的车开走了之后跟我打视频电话的。

我没能进去。这是肖恩的第一句话。

为什么?

他们不让我把包带进去,肖恩说。

那你为什么要带着个包去演唱会?我问。

包里是我的相机,肖恩说。

我叹了口气。

我现在知道我不可以带着相机去演唱会了,肖恩说。

已经开场了。肖恩又说,我没能找到地方寄存我的相机和包。

那算了,不看了,我说。

二十九块九的票呢,肖恩说。

但你进不去啊!我也有点急了。

电话里看到肖恩的背景凌乱,一片嘈杂。

赶紧叫那个女生开回来接你,我说。

算了,已经很麻烦别人了,不要了,肖恩说。

那你怎么回来?

我本来打算演出后能蹭到个车,也许能碰到个同学什么的。

你现在连门都进不去,我说。

我去南加大的校园里走走吧。肖恩说,吃点东西。

注意安全,我说。

挂了电话,我在我的朋友圈发了条:有没有人现在在南加大的?没有一个人理我。

我给我在加州时的同学安娜发了条短信,问她儿子在不在学校。安娜的儿子在南加大,跟肖恩同年。

安娜说儿子在家,刚到家,平时住校的,不常回来,儿子回来她挺高兴,她要给她儿子做红烧肉。

我心里想肖恩得自己去处理自己的难题了。

再接到肖恩的视频电话已经是半个小时以后,他说他走到了南加大附近的一个旅馆,问了问里面的人有没有地方寄存相机和包,里面的人说没有。

你还抱有进入演唱会的希望啊?我问。

现在完全没有了,肖恩说。

我看着肖恩走在了一条明显不是校园大街的大街上,天色已经全暗了。

随便找个南加大的同学一起吃个饭就回去吧,我提议。

我不认得南加大的人。肖恩答,而且我也不想约人吃饭。

你怎么回家?我直奔主题。

我查到了巴士,我坐巴士回去。

你叫个UBER啊。我说,巴士多不安全。

UBER太贵了。肖恩说,我能搭巴士,巴士安全的。

我让肖恩不要挂电话,让我这个担心的母亲盯着他找到巴士站,上巴士。

我跟肖恩一起走在去往巴士站的街上,两个人都沉默,天色越来越暗,几乎望不见两旁的街景。

我不开心,肖恩说了一句。

我也不开心,我说。

我刚才坐在一条长椅上整理东西的时候把耳机丢了,肖恩说。

丢了就丢了吧。我说,再买新的。

我每个口袋都翻遍了,包也翻了好几遍。肖恩说,真的丢了。

耳机是肖恩买电脑时送的,学生优惠,买电脑送耳机。这个电脑也是买得波折,又要说到那个亲戚,算了不说了。

肖恩的耳机丢了。

肖恩的车坏了,肖恩没能进得去演唱会,肖恩还要搭巴士,三个小时的巴士,耳机还丢了。

我也真的有点不开心了。

肖恩终于到达了巴士站,一个人都没有的巴士站,也就是一个路牌,而且看起来路灯都像是坏了。

要等多久呢?我问。

也就几分钟吧,肖恩说。

方向没有搞错吧?我说,对面应该还有一个路牌。

应该没有搞错吧,肖恩说。

要不去对面的路牌看看?我又提议。

这时一辆巴士来了。肖恩上了这辆巴士。

是这个车吗?看一下车牌啊。我急急忙忙地提醒。肖恩从来没有搭过巴士。

是这个车,肖恩肯定。

我看着他走到最后排,坐了下来,车里全是人,下夜班的人,劳苦的人,每一张脸上都充满了疲惫。

妈妈我挂电话了。肖恩说,我会看好路线的,到了下一个站再倒车。

UBER的钱我出!我说。

肖恩笑了一声,挂了电话。

我吃了午饭,快要到下午的上课时间,也就是肖恩那边的晚上十一点,他给我发了条短信,说他到家了,洗了澡睡觉了。

我也放下了心。

到了晚上肖恩告诉我,他好像遇到了一个平行宇宙事件。

什么?

坐在巴士的最后一排,肖恩把手伸进口袋,就摸到了他那盒丢了的耳机。

不是上上下下都翻遍了没找到吗?

是的,我真的都翻遍了,我已经接受了耳机丢了的事实。肖恩说,但我手一伸进口袋,耳机就在那儿。

而且,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另一个口袋,又摸到了一个不是我的耳机的耳机。

什么叫做不是你的耳机的耳机?

不是我的耳机的型号,肖恩说。

你要隔一夜再告诉我的吗?

肖恩笑了,昨晚倒了两趟车,下车后又走了半个钟头,还背着个相机。我太累了,我想赶紧睡觉了。

肖恩给我看了一下那个“不是他的耳机”的耳机,第一代,确实不是他的耳机的型号。

这么说起来。我说,我想起来我年轻的时候也遇到过一个类似的事情。当然了,我那个时候也不知道这叫什么平行宇宙,我只是把那个事件记录了下来,所以我也得以清晰记得这个事情。

不,不是耳机,我那个时代还没有出现耳机。

是一碟你外婆做的菜,家常菜。没什么特别的。

我睡前把那碟菜用保鲜纸包包好了,放进了冰箱。

不,我也不是第二天再吃,我不喜欢吃剩菜,我就是把它包好了,放进了冰箱。第二天一早你外婆说我半夜爬起来吃东西,把那碟剩菜吃了。我说我没有!我从床上跳起来开冰箱,那碟菜就不见了,真的不见了,连碟子都不见了。

我说我没吃!我说我要真吃了我也不能吃碟子吧,我得把空碟子放进洗碗池里吧。可是洗碗池里也没有吧?

我还去翻了一下垃圾桶,早上的垃圾桶空空如也。

你外婆看着我跳起来,翻冰箱,翻洗碗池,翻垃圾桶……算了算了,外婆说,又不是不让你吃,你吃了就吃了吧。

我没吃!我坚持。我吃了我肯定认,而且碟子去哪儿了?

要问你啊。外婆说,碟子去哪儿了?

我还把它扔到窗外去啊!而且要是砸到人即使没有砸到人总会有痕迹留下的吧!我有点生气了,我干吗做这种事?我又没有毛病。

我真的气死了。我说,我把这个事情写了下来,一直记到现在。

那那个碟子呢?肖恩问。

我怎么知道?年轻时候的生气好像又回来了。我怎么知道?我都在想会不会是你外婆捉弄我!

外婆不是那种人,肖恩说。

我回忆了一下我妈那个心平气和的表情,她也没有再跟我纠缠那个问题,她宽宏大量地笑了笑,忙她自己的事情去了。而且我妈确实从来没有捉弄过我,从小到大。

我没吃。我向肖恩强调了一遍,我不喜欢吃剩菜。

肖恩心平气和又宽宏大量地笑了笑。

那你准备怎么处理那个“不是你的耳机”的耳机?我问。

就放在那儿好了,肖恩说。

我看着他把那个白色的耳机放到了他的电脑前面。肖恩有专注力的问题,经常一边做功课,一边打游戏,一边看电影,一边跟我打视频电话。

下一个视频电话的时候,我特别注意了那个位置,并没有看到那个耳机,我就问肖恩,耳机呢?

什么耳机?他困惑。

那个“不是你的耳机”的耳机!

不是我的耳机怎么会在我这儿?他反问我。

我只好叹了口气。

时间过得太快了,好像是一转眼,我的孩子就长这么大了。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孩子当然是在长大,孩子越来越大,我们越来越老……不,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这太快了,不是吗?好像也就是这些年,越来越快,但诡异的是,我并没有觉得我老,也许时间上,也许年龄上,我是老了,但我自己知道我并没有很老,像时间线显示得那么那么老……我也不知道我要说什么了。

老师,我把那个耳机带给你看!学生在短信里说,待会儿见。

不出意外的话。我想,那个耳机也会凭空消失。

但谁知道呢?事情在还没有发生之前,就不能说这个事情就是会这么发生。尽管这些年我也越来越认同这一点,这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不是我们人类发明的,而是一切都已经存在,一切就是它们本来的样子,人类不过是到了某个节点来发现而已。为什么不是早一点?为什么不是晚一点?这就是事情本来就应该有的样子。

辣椒豆干上桌了。面对着这碟辣椒豆干,怎么说呢?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还要吃午饭,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还要到这个地方来吃午饭。

正要动筷。一个人坐到了我的对面。

我的嫌弃不加掩盖地涌上了脸。

又不是没有空桌,你要坐到我的对面?还挨我这么近?

老师好,来人说。

我端详来人,根本就不认识。我有超强记忆力,这是我周围所有人给我的评语,我记忆力强到只要是我见过的脸,我就不会忘。包括声音,任何声音,只要我听过,我能把那个声音从几百个几千个人里面分辨出来。

但是。你好,我也只好这么说。

我不是您的学生,他说。

我心想你确实也不是我的学生。

吃饭了吗?我居然说。

还没。他居然说。

那,点点什么?我居然又说。

好啊。他居然又说,我也要个一样的吧。

他指了指我的辣椒豆干。

这个菜不好吃。我说,你要个别的吧。

要个别的什么呢?他反问。

麻婆豆腐吧,我说。

好啊,他说。

当然了,麻婆豆腐跟辣椒豆干一样,一样不好吃。

我心里想的是,麻婆豆腐我还是请得起的。我又在记忆库里搜索了一遍,没有任何发现,这个人真的确实肯定不是我的谁,我一丁点儿也不认识。

我请您吧,他居然主动说。

我笑了一笑,不用不用。

他居然就把钱掏出来了。一叠整整齐齐的纸币,还有角票。

这就有点尴尬了。我来我来,我又强调了一遍。

他也有点尴尬了,把那叠纸币收了回去。

我松了口气。

麻婆豆腐端上来了,他狼吞虎咽起来。我静静看着他,跟我的学生,跟我的儿子肖恩差不多的年龄,是个年轻人。穿着却有些不得体,怎么说呢,也不是不新净的意思,就是,不得体。

很快吃完了,他看起来有点呆滞。

够不够?我又问。

他不说话,目光盯住我的那碟辣椒豆干,哦,那大半碟辣椒豆干。

我一招手,又给他上了一碟外婆菜炒蛋。这个菜下饭。我又给他要了两碗米饭,一大碗紫菜汤。

学校门口的小饭馆,米饭肯定是管够的,汤免费。

他继续狼吞虎咽。

这是有多饿啊。我心里想,这是谁家的小孩啊。

终于吃完了,年轻人抬起了头,脸颊一抹淡红,那个瞬间,只在那个瞬间,倒有点像我的肖恩,我的远在加州的肖恩。

我的心里充满了怜悯。

如果我的肖恩也饥肠辘辘,走进了一个饭馆,希望他也能遇见一个好心的陌生人,请他吃一餐饭……

我都觉得我有点入戏了。

老师,我……年轻人有些踟蹰,不知道说什么好的样子。

我也不说话,我用坚定的眼神鼓励他自己说出来。

我,我来自未来。他好似下定了决心一般,说出来了这么一句。

我心平气和又宽宏大量地笑了起来。

同学还要吃点什么吗?我说,我给你点。

但我得回去上课了,我抱歉地站了起来。

他也紧张地站了起来。

放心放心。我说,我来付钱。

我付了钱再走,我又说。

真的,周洁茹……周老师,我说的都是真的,年轻人急了。

我重新坐了下来,既然他口齿清楚地报齐了我的全名。

我们认识?我问。

我们认识,他说。

我们认识?我又问了一遍。

好吧。他说,可能在你现在看来就不是一种认识,但我们认识。

我仔仔细细地看他的脸,一点认识的痕迹都没有。

我们有关系,他终于来了这么一句。

什么关系?

不能说,他居然答。

我与您肯定有关系,他口齿清楚地说。

我摇晃了一下脑袋,我有点昏沉,准确地说,我也是有点被气到了。

我把我带的那几个学生都想了个遍,我在想到底是哪一个去隔壁的电影学院找了个表演系的同学来捉弄我。上个月他们就这么捉弄了一把他们的俞院长。

太好吃了。他喃喃地说,我太激动了,我太激动了。

我冷冷看着他。演吧你就。

那你告诉我接下来的大选结果吧,谁会成为美国总统?我说,既然你来自未来。

没有意义。他居然说,我说这些没有意义。

那什么是有意义的?对你来说。

我来到这里。他说,吃这一餐饭,这是我的意义。

继续演。我心想。

那你解释一下时间机器。我说,证明一下你来自未来。

我证明不了。他说,但我可以给您解释一下时间。

我还需要你给我解释时间?

那您过去是怎么理解时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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