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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花》2024年第12期|马亿:北漂故事集(节选)

2025-02-10 12:25: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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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亿,1992年生于湖北黄冈,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与鲁迅文学院联办研究生班。在《北京文学》《作家》《花城》《雨花》等杂志发表小说六十万字,部分作品被《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等选刊选载,获第四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短篇小说佳作奖。已出版小说集《游荡者》《理想人生》。


水果刀

整个下午,我都处于一种显而易见的恍惚中,从郊区回公司后,眼睁睁地看着邻桌靠墙这个原本属于Q的工位上的物品,被前台一点点地收进纸箱里。收完后,她甚至使用了一种刺鼻的清洁剂,把Q使用过的桌椅板凳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做了一次彻底的清洁,好像Q感染了某种危险的病毒,需要这样消杀。

Q入职也就一年时间吧。第一次知道我旁边要来一位女同事时,也是下午。那天,HR路过我们这片工区的时候随便说了一嘴,说即将入职的是个“爆炸头”。我们都笑了。在这样一个死气沉沉的公司,来个爆炸头不容易。

Q人高马大,典型的北方女孩儿,大概得有178厘米。入职当天,她在椅子上调整辗转了好半天,仍觉得不得劲,她的身高与这把人体工学椅的高度有点不匹配。是我带她去公司最大的那间会议室换的椅子。

Q的人设是我们荤素不禁的大姐姐,万事都大大咧咧,染了新头发,换了新美甲,文了新纹身,或者又在某个主播那里搜寻到奇怪的办公室小零食,均会第一时间分享。这样的性格,当然也会反映在办公桌上。反正是这样,在前台拾掇之前,Q办公桌的可使用面积刚刚好就是垫在桌面上的长条形电脑保护垫的面积,其他地方则被公司统一下发的台式月历、水杯、纸板台面收纳抽屉等等杂物给塞得满满当当。

收拾到中途,前台在某个角落里掏出一只发蔫的苹果。她拿着那只苹果看了好半天,似乎是在确认那是不是真的苹果。之后,那只苹果就被她丢进了垃圾桶,而没有收进纸箱。反正都是她做主了。

前台走后,我盯着垃圾桶里的苹果看了好久。

Q就是坐在我挑的这把椅子上,陪了我们一年。她的岗位是商务经理,有好多个上午,她都趴在工位上呼呼大睡,那必然是前一天熬得太晚了或者是喝得太多了。集团有规定,所有人都得按时打卡,没有例外,所以她不得不赶早来办公室睡。商务经理这活儿就是这样的,需要频繁地去跟人打交道,每次下班前她补好口红挎上小包,都会对我飒爽一笑:“今晚又要出台。”整个部门至少有一半儿的活力是Q提供的。我的左手肘再也没有人肆无忌惮地拨动了。

今天是新年后的第三个工作日,我还如在水底,浑身湿漉漉的,又冷又疼。

小柔打来微信语音电话的时候,办公室里已经没几个人了。他们什么时候走的,我完全没觉察到。小柔说她已经到了离我公司不远的餐饮一条街的泰国餐厅门口。我问去泰国餐厅干什么。她说昨天不是约好的吗,今天是她返京上班的第一天。我想了想,觉得有这个可能。正准备挂电话,小柔说要是想吃别的也行。

那就去“跳水”吧,我说。小柔答应了。

“跳水”酒馆也在餐饮一条街,最里面的小门面,氛围让人放松,老板松哥除了喜欢抒情摇滚外,最热衷的就是收集世界各地的奇怪玩意儿。大个儿的保真麋鹿头,印第安人的羽毛头饰,从西部牛仔那里收来的穿了几十年的原味儿老牛仔裤什么的,都随心所欲地挂在酒馆里,把“跳水”装饰成了一个乱七八糟的杂货铺。那些东西看看还行,酒馆里真没什么好吃的,我一般跟小柔都是吃完饭再过去喝两杯,再走回我租在附近的大杂院民房。

小柔见我的第一眼就看出我出了点儿问题,连着问了好几遍。问题肯定是出了一点儿,这我知道,但是我告诉她我暂时不想说话。陪着我连干了好几杯常喝的IPA啤酒后,我的嘴巴才开始受我支使。

我说,你记得Q吗?

Q?你同事吧。小柔说。

我说是的,像个大姐姐。

她怎么了?

她走了。

走了?你们公司这也太不近人情了,年刚过完就开始裁员。

我的意思是走了。我说。

小柔疑惑地看着我,没说话。

我的意思是死了,今天上午公司有车,带我们一起去殡仪馆见了最后一面,然后就火化了。我站在殡仪馆外,看到烟囱里冒出来热气腾腾的气。她的工位也被全部清空,还用消毒液里外消过毒。我说。

我听到小柔吞口水的声音。

我掏出手机,又扫立牌上的二维码随便下单了几杯什么酒。我还没放下手机,酒已经递了过来。一切真是凄凉啊。

怎么这么突然?是出了什么事吗?小柔说。

肯定是出了什么事。说是返工前的最后一晚,初六,晚上喝酒喝得太多。我又干了一杯。她其实经常喝多,我知道。

太可惜了。小柔说,Q多少岁?

三十七。

哎,太可惜了,太可惜了。小柔也端起眼前的新酒,喝了一大口。接着说,Q人这么好,听你说过好多次。

我说,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我有一种感觉,她的死和我有关。反正谁的死都和我有关。

小柔本来坐在我对面,犹豫了几秒,坐到了我左手边来,搭在我的手肘上,说,你别乱想。

我喝了一大口,说,你记得过年前你给我买的苹果吗?

苹果?是的是的,是看直播的时候我自己买的,顺手给你下了一单,大凉山的糖心苹果。好吃我再给你买一单。

你寄到我公司来了。我说。

是吗?我忘了,可能忘了切换地址。小柔说。

我在公司没放水果刀。我说。

小柔看着我,眼光有点奇怪。

那天是公司年前最后一天上班,只有我和Q两个人来了公司,只有我和她年假用完了,要来公司打卡。我说。

你别吓我,没事吧?小柔抚摸着我的左手肘。

到午饭的时候,我跟Q都没出去吃饭,外卖都停了,那天中午还下着小雪。我拿出苹果,说没有水果刀。Q说她有水果刀,主动帮我削了苹果,我跟她一人一半,算是午餐。我还多送了一个苹果给她。在把苹果切成两半的时候,Q割到左手的食指,流了血。她用抽纸按了伤口好半天,换了好几次纸,还流,我就去楼下便利蜂买了创口贴。上午在殡仪馆的时候,我看到了那个创口贴。

小柔贴着我,把我抱进怀里。

Q有可能是因为那个伤口感染,得了破伤风吗?我说。

小柔抚着我的后背,轻声说,警察肯定检查过的,你别乱想。

我和小柔在酒馆里抱了好久,之后才步行回我租住的地方。我迫不及待在客厅地毯上要了她,对她肉体的渴望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连续几天我一分钟都没睡,这样下去我肯定要崩溃的,我想要累到大脑死机,却越来越清醒。

小柔窝在我怀里,也没睡着。

我住的民房是胡同大杂院其中一间改造的,装成了loft的格局,睡在床上,通过楼梯顶上的玻璃能看到一小块天空。那块天空是墨绿色的,而不是黑色,为什么呢?

在床上辗转很久,还是毫无睡意。我摸摸小柔,说,还是睡不着,我想再喝一杯。

小柔起床开灯,从酒柜里拿出一瓶剩下大半的干红,给我倒了一大杯。我一饮而尽。

我说,我看着前台收拾Q的物品,便主动提出帮着她一起收。在右边抽屉柜里我摸到了那把水果刀。趁前台不注意,我把刀塞进了自己的抽屉里。

小柔安安静静地坐在我面前。真是一个优秀的倾听者。

那真的有可能是一把凶器。我说。

刀呢?小柔又给我满上了。

我起身,从每天随身背的双肩包里拿出那把小刀,放在我和小柔身前的桌子上。我认真盯着它,刀柄像是某种红木的,应该很高级,我也不懂,套着的皮套看起来质量也很好。我抽出小刀,有赏心悦目的弧度,刀刃上錾刻有细细的水波纹,小巧精致。

小柔跟我一起看了一会儿,过了好半天,她拿起小刀端详着,说,这把刀跟“跳水”二楼楼梯上挂过的一把刀很像。

我又喝了好多杯,直到眼睛再也睁不开为止。

第二天上午我醒来时,小柔已经走了。我头痛,叫了外卖,吃完再去公司。一直挨到晚上九点多,才打卡下班。我又去了“跳水”。

这次老板松哥在,还有两三桌其他客人。

我点了几杯酒,问松哥有没有空聊聊天。松哥笑着答应了。

来吧朋友,走一个。松哥说。

店里的人来来往往,我和松哥都喝到了愿意说话的程度。松哥说,兄弟,看你今天是有心事。

是的松哥,这个城市人人都有心事,只是有的人不表现出来。我说,松哥,二楼楼梯拐角处的那把水果刀还在吗?

松哥愣了一下,你见过那把刀?新年来开店时我就发现那把刀不见了。不过那把可不是水果刀,是我从非洲好不容易带回来的,食人族的刀。

真食人族?我说。

那还有假?据说食人族还亲自使用过,刺不刺激?导游说的,食人族用鱼跟附近胆大的居民交换刀,在刀刃上抹上他们自己制的一种液体,这种液体一遇到血便成剧毒……

我提起Q,问她认不认识。

松哥激动地说,当然认识啊,Q姐在北京地下摇滚圈是有名号的。

看来松哥还不清楚Q的事。

不过有日子没来店里了,弄不清干吗去了。你怎么认识她?松哥说。

朋友的朋友。我说。

哦哦,下次一起来。来,接着喝。松哥说。

保险员

午后,我从工位上站起身来,到茶水间接咖啡。来去之间,老是冷不丁地和坐角落里的春宇的眼神触上。我刚微微扭过头,她的目光又缩回去。在这之前,其实也有好几次了,但是没今天频次这么高。我知道她想找机会跟我私下聊几句,但是很明显,她希望我主动找她。

春宇肯定是听到了什么风声。这也没什么奇怪的,部门所有人都听到了风声。这两周是集团半年度业绩复盘的关键节点,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部门大调整基本是板上钉钉的事,但是靴子还未落地,究竟往哪个方向“调”,领导暂时什么也没有透露。今天下午四点的会上,肯定会有一个方案,虽说总经理只私下通知了我和另外三个总监,但是从早上上班后就开始的异常宁静就能感觉得出来,部门二十多人已经全部知晓了这个小会的意义,它将决定部门的走向,以及每个人的走向。

我坐在工位上,端着咖啡,看着窗外楼下的小广场,想象着待会儿的这场会。我的工位在靠窗且面向部门同事的位置,这不是我挑的,而是由我的“总监”职位决定的。在公司内部,这是一种默认的排位。业务小领导靠窗面向本组成员,适合随时沟通工作,另一个功能大家当然也都心知肚明,这里的角度适合监督本组人员的“摸鱼”行为。事业部的总监、高级总监、副总经理、总经理这些,在集团内部被定位为中层领导岗位的,均坐工位。再往上就是集团领导,副总裁、高级副总裁、常务副总裁等,都有独立的办公室,配备秘书,那就是另外一个天地了。我看着楼下小广场上穿蓝色快递服的小哥,像往常一样把快递像摆地摊一样在地面摊开。下午三点到三点半,这块地儿是属于他的。过了这个时间段,就是那位穿黄色快递服的小哥。至于穿灰色的那位,不用在楼下摆摊,他是唯一可以直接送到公司前台的。有次我问过前台,为啥只有这位能送到公司,前台支支吾吾。后来我知道了,集团的快递业务跟灰色衣服的快递小哥有深度合作,传言这小哥跟集团的某位领导沾点儿亲戚关系。

上周人力资源系统推送了每个人都得参与的“360环评”之后,有几位同事已经在私下交流事业部总经理孙嘉嘉在集团复盘会上被批的事,按照年初定下的KPI,整个部门的完成率连25%都不到,大老板已经震怒。会议结束后,孙嘉嘉倒表现得淡定,毕竟这业绩又不是一天形成的,老板做出的任何反应她都得承受住。在之后的部门例会散场后,像往常一样,我们几个总监陪她在会议室里抽了一会儿烟,她也只是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应该是要调一调”。

“360环评”的对象是由领导定的,我收到的是对另外一位商务总监和运营部门两位同事作出评价,不包括春宇。但是因为和春宇的私下关系,涉及到她个人的事,我当然还是会关注。只要春宇一在朋友圈发动态,我妈就抢着点赞、评论,比对我这个儿子积极多了。我一向是将工作和家里的事完全分开,春宇是公司里唯一和我妈认识的同事。

春宇是去年7月才入职的,到现在还不足一年。

去年年初,事业部所主打的十分钟一集的微短剧业务在公司众多的创新业务里脱颖而出,业绩表现十分出色,旋即开始招兵买马。春宇就是这个时候入职的,职位是编剧。最初几个月,我跟春宇单独接触并不多,都是在会上,但是看得出来,她有点儿内向,应该是个网上正流行的人格分类里的i人。作为一名编剧,创作故事的人,这没什么好奇怪的。

有次会后,因为一部刚上线的短剧宣传的琐事很着急,开完会我没立即随人群离开会议室,在会议室的桌上噼里啪啦地打着字。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感觉会议室里站着一个人。一抬头,看到春宇呆呆地站在不远处,胸前抱着电脑。眼神碰上,她有点儿不知所措。偌大的会议室里,就只有我俩。

“王老师,方便跟你聊几句吗?”春宇微胖的两颊微微发红,满脸堆笑。

我有点儿疑惑,看着春宇,我跟她没什么私下的交情,不知道她要找我聊点儿什么,但是也没什么理由拒绝她。

“当然没问题,春宇,你坐。”我笑着说。

我没想到春宇这么直接,毫无任何铺垫地问我是否需要买保险。

我愣了几秒钟,这样的询问,我当然在不同的场景遇到过很多次,在公司楼下抽烟的时候,在星巴克,在地铁进站口,但是还从未有一个我的现任同事问过我这个问题。我很快明白过来,春宇这是要给我推销保险。之前那些问过我这个问题的人,我均是礼貌中带着坚定地回答“不需要”“不感兴趣”“谢谢”,但是春宇坐在我的对面,我说不出这句话。

“这个我真的完全不了解。”我实话实说。

春宇的眼里像是有了光,“王老师,那你可以了解一下,买不买都没事的。”

之后,春宇用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用她电脑里的现成PPT给我普及了保险行业的基本知识和一些常规的险种,什么重疾险、意外险、理财年金,甚至还有宠物险。她讲保险业务的时候活力满满,就像换了一个人,跟她在部门剧本会上全程表情凝重的样子形成了非常鲜明的对比。有好几次,我恍恍惚惚从她的电脑前偷偷抬头看她的眼睛,真的是在放着光。

讲到最后,春宇打出几个险种的价格时,我像做了一个短梦似的醒过来。

“我先想想哈,我还从来没买过保险。”我说。

看得出来,春宇还是有点儿失望,但是也没多说什么,只说要是我想了解更多,可以随时找她。

我觉得春宇花了这么多时间跟我讲,而且我似乎确有收获,不做出一点儿反应好像有点儿不礼貌,于是随口问了一句宠物险的事。

春宇立刻反应过来,“王老师的微信头像,小橘猫,就是你家的主子吧?”

我笑着点点头。“石榴”是前女友小柔在我们当时住的和平里旁边捡回来的小奶猫,跟她分手后,“石榴”跟了我。

春宇聊起猫的话题就收不住,她养了一只叫“布丁”的奶牛猫,是她自己在二环胡同里闲逛的时候抓的。说到后来,她提到给“布丁”买了宠物险。

我提到年初的时候“石榴”得过一次猫癣,本来算不上大事,但是由于我的疏忽和怕麻烦,最终折腾了好久。

春宇强烈推荐了她给“布丁”买的宠物险,不到一千块钱,很划算。

我犹豫了一会儿,当场就把钱转给了她。

因为这一险之交,我和春宇私下联系就多了起来。她喜欢看一些视频博主的探店视频,偶尔发来一个视频,问我要不要一起试试。我就住在公司旁边的二环胡同平房里,平时很宅,偶尔也想出去走走。在春宇的带领下,我吃了好多家稀奇古怪的苍蝇馆子。

随着跟春宇的走近,我对她也越来越了解。春宇早年在东北省城的一所普通学校学画画,毕业后也是怀着艺术理想来的北京,在小公司做了几年设计工作。其间认识了一位师哥,这师哥是个小编剧,专门写电影剧本的,算是这位师哥带春宇入的行。后来春宇才知道,师哥四处接活儿,才勉强饿不死,作品上映了连个联合编剧的名字都没资格署。我能从她的叙述里感觉得到,春宇和这位师哥应该还有点儿其他关系,好几次她欲言又止,反正她不说,我也不问。

跟着师哥干了两三年,实在是接不到电影的活儿了,春宇自己也想在编剧这个行当进步,于是四处拼凑了一笔钱,好不容易去了香港的一所艺术学院,拜在一位赫赫有名的类型片电影编剧大佬名下。读研两年期间,她还跟着老师干了一些小活儿。无奈香港生活成本实在太高,春宇在读研的第二个学期便在同系一个湖北同学的介绍下开始做卖保险的兼职。“那个时候,卖保险就是为了维持编剧梦想。”春宇说。

毕业后,本来是想借着科班编剧的身份和大佬背书杀回北京的编剧圈,没想到赶上影视圈查税风波,回京的半年内,她连一个小活儿都没接到。她甚至混到了用信用卡、支付宝花呗和京东白条都凑不出叫外卖的钱的地步,然后就又开始兼职卖保险了。

“编剧这个行业实在是太不稳定了,我再也不敢把鸡蛋完全放在一个篮子里。”春宇说。直到入职了现在的岗位,她还是找机会卖保险。

现在的公司算是一个中型集团,北京总部这边就有近六百人,也算是为春宇的保险业务提供了很好的资源。我提醒过春宇,这是明显的职场违规行为。在公司里,兼职算不上红线,但肯定是不合规的。春宇自己也清楚这一点。

真正跟春宇走近,还是因为我妈。

我妈风湿关节炎很严重,11月底来暖气后,便主动和我爸从长江边著名的湿冷地搬到天津,住在我买的房子里。北漂多年,天津这个两室一厅算是自己唯一的一点儿收获。能被我妈需要,也算是好事。

有天晚上八九点钟,我刚到家没一会儿,我爸忽然打电话过来,说我妈胸闷得慌,他已经带着我妈正往医院赶去,跟我说一声。接完电话后,我整晚没睡着。在这之前,老两口身体偶有点儿不舒服从来都是熬着,好不容易带到医院,也都是捡好的给医生说。好在之前的这些年,运气一直不错,没出大毛病。反正在我看来,既然到了我妈主动说胸闷要去医院的地步,不说是生命危险,恐怕也严重到了一定的程度。

我一晚上辗转难眠,快到12点时我爸再次打来电话,说已经办理好住院手续了。我不敢多想,买了第二天最早一班京津城际动车的票,在企业微信上请了假。

第二天一大早赶到医院见了医生后,医生把我拉到一边,我心想,这是大事不好。医生说,我妈肺里有结节,有些严重,建议去北京的一家三甲医院找专家好好看看。从医生办公室走出来,我在住院部楼下抽了好几根烟,才想起来在网上查一下这个“结节”是什么意思。查来查去也搞不清楚,似乎也没有立马致命的危险。但是既然医生已经指了路去北京检查,那就必须去。

我在北京七八年,还没去过医院,平时也就用社保卡的余额买点儿感冒药。想来想去,得给我妈挂医生指定的那个医院科室的号。又搜了半天网上挂号的流程,注册,输入信息的什么的,到了最后一步点进科室的时候心凉半截,所有医生的号都满了,最快的也排到了二十几天之后。又抽了几根烟,才想起春宇,她有次好像跟我提过她带她妈来北京看病,走的是她所在保险公司的路子,能插队挂号,还能提供全程陪诊的服务。我顾不了那么多,给春宇打了电话。

事情比我想象的要顺利很多,三天之后,我便把我妈带到北京,和春宇见上后,她便安排我妈看上了专家号。顺便还发生了人世间最美好的事:我妈的结节问题不大。

从医院出来后,我爸提议请春宇吃饭,感谢春宇。我们在医院附近的一家云南餐厅吃了一顿,春宇还跟我和我爸各喝了一瓶啤酒。

春宇离开后,我送爸妈回天津。我妈反复唠叨,说春宇这个姑娘不错,我可以多接触接触。

我也认真考虑过,春宇人是不错,可能是了解得太多了,我就是没有感觉。

中间还发生过一段插曲,有次春宇兼职的保险业务没完成最低业绩目标,她第一次找我帮忙,说要是有合适的朋友给她介绍介绍。我给她介绍了在京的一个大学室友M。M性格随和,在同学中人缘很好,是一家MCN公司(自媒体达人公司)的高管,我一说他就答应了。之后我便把M的微信推给了春宇。

那段时间公司业务忙,我需要频繁出差去横店。有一天参加几个在京同学的聚会,碰到M。散场后我们在酒店外面抽着烟等滴滴,聊着聊着,不知怎么的,M提到春宇,调笑说“活儿不太行,连怎么叫都不会”。一股怒火冲到我脑门,但是转念一想,M和春宇都是单身,都是成年人,这事儿跟我似乎也没什么关系,也就没接茬儿。但是之后,我能感觉得到,我明显在心理上对春宇疏远了。对春宇提议的探店请求,我基本都找理由推掉了。几次过后她就明白了。有时候我自己想想也觉得莫名其妙。疏远后,我们似乎又回到了之前普通同事点头之交的关系,没有给猫买保险的事,没有我妈看病的事,没有探店的事。当然,我和春宇的这些事,我妈都是完全不知情的,偶尔我周末回天津,她还会有意提起春宇,我也都糊弄过去。

从年后的三月份起,部门做的十分钟短剧项目开始连连亏损,市面上正在流行三分钟短剧,但是这个项目根据集团战略被放到了另外的事业部,总经理据理力争也没争取过来。在那时,部门的同事其实都已经明确知道,上半年度的复盘过后,肯定会进行人员优化和调整。我甚至知道有两三个积极分子其实已经拿到了offer,坐等N+1到手即无缝衔接。

都是打工人,我反正是不会为难他们的。

春宇所在的编剧组有五人,我保守估计,至少得优化二人。即使是优化二人,如果真的按照业绩贡献来排序,春宇可能也在名单里。

下午的这个会议果然目的明确,我和另外三位总监就是配合总经理孙嘉嘉一起拟定优化名单的。事业部一共需要优化八人,这还是孙嘉嘉去分管副总裁那里闹了一通才争取到的最低额度。

之前人力资源收集的“360环评”结果摆在我们面前,每人一份,逐一按照小组来确定人选。不出所料,编剧组这次拟了三个优化名额,春宇在其中。在讨论春宇时,有另外一位总监提到春宇在公司兼职推销保险的事,孙嘉嘉打个哈哈就过去了,也没进一步说这事儿。八人名单在会上就被确定,发给了人力资源部。之后就是人力资源部的事了,由他们来通知,明天将是这八人在公司的last day。按照集团一贯的做事方法,人力资源部通知他们的时间将是明天上午。

从会议室出来的时候已经过了下班点儿,但是我所负责的事业部的同事,一个人都没走。人人表情严峻地盯着面前的电脑屏幕。

我犹豫半天,给春宇发了一条微信:“下班吧,我在楼下等你,聊几句。”

春宇回复:“好的。”

外面已经全黑了,我在楼下小广场的花坛旁边抽烟。花坛这里的路灯不知道什么时候坏了,我就这么坐在黑暗里,看着春宇走过来。

瞒着春宇没有必要,反正人力资源部明天就会通知她。我和她一起往地铁站走的途中,告诉了她。

春宇怔在了原地,好半天,忽然蹲在了地上,慢慢啜泣起来。我不知道怎么安慰,轻轻在她的背上拍着,说不出话。

蹲了好久春宇才站起来,神情有些恍惚。我不放心她坐地铁,坚持让她把地址告诉我,给她打了滴滴,扶着她上了车。

春宇离职后再也没联系过我,直到不久前她罕见地更新了动态,发了一张小兔子形状的红色棒棒糖图片,配文“第一个节日快乐”。我半天没反应过来,还是给她点了赞。又刷了一会儿朋友圈才知道,当天是教师节。

我翻回春宇发的棒棒糖图片,回复:“节日快乐!”

……

(全文请阅读《雨花》2024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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