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指,本名梁学敏,1981年生于山西阳城。小说发表于《收获》《人民文学》《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刊。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暴力史》《鸽子飞过城墙》《李丽正在离开》等。
前同事王高峰
手 指
王高峰告诉我他要结婚了。和谁?我问。王高峰说,汪蕊。
那是2004年的一个冬夜,我们坐在单位对面的小面馆里。小面馆是通宵营业的,我们旁边坐着的大都是出租车司机。每个人都在跺脚,嘴巴里往外冒热气。饭店玻璃雾蒙蒙的,只能看见外面模模糊糊的光影。
我和王高峰都是从农村考大学来到的张城,父母都是农民,供我们上学已经欠下外债了。我俩半年前毕业后在同一天入职了《都市晨报》。当初说是每个月工资一千八百元,但这半年来,报社发工资就没有准时过,有一次甚至拖延了两个多月。我们租住在报社附近的城中村,就那种单间带一个卫生间的出租房。我们不得不厚着脸皮哀求房东暂缓几天房租。房东惊讶地问我们:“你们是报社的,怎么可能连工资也发不了呢?”
更别提买房子了,那时候张城的房价是五千块一平方米,我们要想攒够首付都不知道何年何月了。
下了夜班后,有时候我们和其他同事会一起来这样的小饭店,一人吃一碗炒面,那些同事总是能坐到我们撑不住了去买单为止。我俩还是单身,他们可是拖家带口,负担大着呢。
我还从来没有认真考虑过结婚的事。
汪蕊有一张大脸盘,喜欢穿紧身光滑面料的衣服,喜欢迈动结实粗壮的大腿走来走去。她当然不难看,但和王高峰的女朋友们,还是有一些差距的。
是的,女朋友们。报社的人们都知道王高峰女朋友多。我有一次去签版,值班编委赵大侠在版上签“付印”两个字时,旁边站着的记者部主任压低嗓音问我,你和王高峰住在一个院子里?我说是的。那小子是不是经常换女朋友?他问我。我说连你也知道啊。赵大侠斜抬着黑不溜秋的脸庞,听到答案后骂了句脏话说,这小子真他娘的天赋异禀啊。
一个女同事曾经说过第一次看到王高峰时她有一种惊艳之感。每天晚上做版时,都能听见王高峰在排版处、在编辑室、在校对室,和女同事们打闹嬉笑。
我从来没有把王高峰和汪蕊给联系到一起过。
王高峰说他之所以要跟汪蕊结婚,是因为他很爱汪蕊。王高峰说汪蕊把他搞得茶饭不思。王高峰平时很喜欢用成语的。他每期都到报刊亭去买《青年文摘》《读者》等杂志看。
王高峰说汪蕊跟其他女的都不一样。有一次汪蕊给他打电话,说自己心情不好。他们两个人一起喝了一瓶白酒。喝完酒后王高峰和汪蕊一起去了汪蕊那里。即使喝到那个程度了,汪蕊都没有让王高峰得逞。
同部门的老王跟我说,王高峰是看上汪蕊家的家底了。老王比我们大五岁,每天坐在电脑前看各个网站的娱乐新闻,你不论提到哪个明星,从情史到身体指数到家庭出身等等他都一清二楚。王高峰曾经在背后跟我讲过,老王此人实在是太浅薄了。
“先天条件那么好,”王高峰此话是指老王是本市人,“却一点也不上进”,王高峰甚至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思了。
老王告诉我,汪蕊父母尽管也在小县城里,但都有固定工作,所以可以贴补汪蕊。汪蕊跟人说过好多次她父母要给她付首付让她买房子。你想想吧,老王跟我说,王高峰这么穷,本来连找老婆都困难,这下和汪蕊一结婚,连房子都有了。他那些女朋友可不能算数的,老王跟我说,真要跟王高峰结婚,怕是跑得比谁都快。
放出跟汪蕊要结婚的消息后,王高峰见了女的不再像原来一样勾肩搭背,嘴巴里好话不停了。他一副目不斜视公事公办的模样。他开始在胳肢窝下夹上了棕色皮包,穿起了西服。衣服皮包都是汪蕊给他买的。
2005年夏天我离开了《都市晨报》,去临省上硕士。就在我离职之前,王高峰和王蕊结了婚。那段时间,高峰逢人就说,汪蕊家的父母是多么好,不仅给他们拿了房子首付,而且彩礼才要了三万块,事实上那三万块还是汪蕊自己的积蓄。
我叫同事在对面面馆聚了个餐。老板娘好奇地问我,听说你们报社不租对面的写字楼了?我摇摇头说不知道。
王高峰含糊不清地对我说,我能跟你说句不中听的话吗?我说你尽管说。王高峰说,三年后你都快三十岁了呢,你现在应该好好适应社会努力挣钱,而不是去上什么学。
我上学的时候,有一天晚上七点多王高峰给我打电话说,我现在去找你吧。一听就知道他喝了不少。我随口回答说,可以呀。没想到当天晚上两点多,他真的出现在了我们宿舍楼下。要知道我上学的城市离张城有二百多公里呢。我俩在宿舍挤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醒来,他怎么也站不起来,只能爬着到卫生间去呕吐,呕吐声在我们隔音很差的宿舍楼道里回荡。一直到第三天,王高峰才恢复过来。我问他家里怎么样?他说汪蕊最近出差。我说你工作怎么办?报社除了周六晚上休息,其他时候都得做版的。王高峰说,没事,老王帮我做了。说到这里他补充说,老王为了赚钱,一天多少块版都可以。那么现在报社的工资不拖欠了?我问他。王高峰说,还拖,不过终归会发嘛。拖个十几二十天就能发下来,现在赵大侠做了社长,他认识很多人,有资源、有能力,大家的工资都还涨了一点。
不过,王高峰用我熟悉的语调说,那点死工资再多能多到什么程度,根本不够生活的。他给我讲最近他准备跟一个朋友代理一种酒。一瓶一百二十八,实际上进价只有十五块,包赚不赔的。我问他定价是不是太高了?王高峰说,现在愿意多花点钱喝点好酒的人多的是,你不能根据自己的消费水平来衡量他们。
就这两天他已经给我讲过好多个宏伟计划了。比如和有关系的同学一起贩煤,比如和另外一个同学合伙开饭店。他甚至还劝说我和他一起投资个项目:“咱俩又不是没有能力,每个人借个十来万还不是很简单的事情吗?”
上完硕士后,我回到张城一家民营大学当老师。入职后我联系王高峰老王等吃了一顿饭。《都市晨报》从那个崭新的高耸入云的写字楼撤回了原来破旧的平房院子里。院子门前正在修路,挖出了深坑,留了一条狭窄的人行通道,走一会儿鞋子就被尘土给弄得灰头土脸的了。
饭吃了一半,王高峰问我,还没有女朋友吗?我说还没有。你真他妈的太辛苦了。王高峰说。接下来他对老王说,你这种城里人理解不了我们这种乡下人的,你就看看对面的这位兄弟,他指着我说,长相有什么问题吗?学历有什么问题吗?不上进吗?如果他父母是城里的,早就老婆孩子热炕头了。但就因为乡下人,没钱,所以都拖到二十八岁了,还没找到老婆。
那段时间我们经常吃饭的,刚开始王高峰还做一做付账的样子。后来他跟老王一样,吃完后就坐在那里等。每次他俩都会花很长时间谈论单位人事。新领导赵大侠慢慢地也出了问题,不仅工资越拖越厉害,还乱提拔人,谁能订出去报纸就提谁当领导。最近刚刚把一个记者直接提成了编委。成了编委后,这个和他们原来都很惯的记者突然开始对他们呼来喝去起来。
老王每次都愁眉苦脸地坐在那儿对我说:“你这一步走对了,如果现在还待在这个报社,会废掉的。”
王高峰像以前一样能喝酒。喝了后他又开始给我们磕磕巴巴地讲自己的事。他说他和汪蕊结婚时买的房子早过了约定的交房日期,但开发商就是拖着不交,大家想了各种办法,连拉横幅堵路都做过了。王高峰说现在他不仅得给住不上的房子还贷款,还得租房子。他说他一个月加上吃饭喝酒抽烟,得四千多块,现在压力大得不得了。雪上加霜的是前两个月汪蕊怀孕了。王高峰说,我现在这情况怎么能养孩子呢。
汪蕊他爸妈不是也能帮你们点忙吗?我问。王高峰说,帮个屁的忙,老两口还有一个儿子呢,再给女儿拿钱,儿子都要断绝关系了。
好几次王高峰叫我们去他家吃饭,我们终于去了。汪蕊的肚子已经很大了,她动作缓慢笨重,脸上皮肤也没有原来那么好了。
汪蕊情绪一直很低落。她对王高峰说,你就不能不去吗?王高峰埋头吃饭,不回应汪蕊。
我和老王吃完饭后,硬撑着又看了十分钟的电视,中间汪蕊还把王高峰叫到另外一个房间说了半天的话。我和老王互相看了好几次后,对王高峰和汪蕊说我俩要走了。
王高峰开始穿衣服。汪蕊的目光一直盯着他。
我和老王出门,王高峰也跟着出来了。我回过头去,看见汪蕊坐在沙发上,两只手扶着巨大的肚子,昏暗的灯光从低矮的房顶照下来,不知道从哪儿传来滴滴答答的滴水声。
你要去哪儿啊?我们问王高峰。王高峰说,我出去一下。我和老王对王高峰说,你还是回去吧,汪蕊还怀着孕呢。王高峰说,我就是送送你们。
他一直往前跟着我们走。像往常一样,嘴巴上一刻都没停下来,他在说什么呢?他在说大学时候在图书馆打架的事。也不知道怎么就想起了这件事。他讲得十分投入,唾沫横飞。他老是要插叙倒叙在不必要处来回重复描述某个细节,中间还夹杂着许多无意义的词汇和停顿。我和老王好不容易插进话对他说,你回家吧。他坚持要继续送我们,要看着我们上公交车。
我和老王上了公交车,抓着扶手,看向窗外。我的电话响了,我接起来,汪蕊在电话里问,王高峰和你们在一起吗?我对她说,王高峰把我们送到了车站,现在应该是在返回去的路上。我觉得,即使王高峰是爬着回去的,现在也应该到家了。
在一个红绿灯路口,老王指着车窗外让我看。一辆出租车恰好和我们平行停着,王高峰坐在出租车里,手里夹着支烟伸在车窗外。
没多久,王高峰就把到底发生了什么告诉了我。他说他碰上了个女的,这个女的又年轻又漂亮。他一直强调这个女的腿特别长。还说这个女的在一个高档商场当售货员。汪蕊怎么办?我问王高峰,你有什么打算?王高峰说,汪蕊知道啊,你以为她能不知道啊,没事的。
我结婚后,和王高峰产生交集的次数就屈指可数了。一次是王高峰主动邀请我吃麻辣小龙虾。他专门打车来接的我,我印象中光打车费就花了二百多,一是我住得远,二是我们去的地方也远。王高峰说开店的是他的朋友,他前段时间刚给他找关系摆平了一件事。老板也确实过来和王高峰打了招呼,但并不热情。后来顾客都走光了,服务员们都打哈欠了,王高峰还是没有走的意思。我去上厕所的时候,把单给买了。因为我觉得老板好像没有要给王高峰免单的意思,而王高峰好像是在跟老板比拼耐心。买完单,我回去问王高峰,汪蕊现在怎么样了?王高峰眼睛一红说,别提了兄弟,别提她了。说完他用牙齿咬开一个啤酒瓶盖,像许多年前那样,仰起头一口干掉了。他怎么能这么喝呢?那些酒到哪儿去了呢?她看不起我。王高峰主动说道。他分明还想拖时间,恨不得找个话题可以全情投入地聊几个小时。我觉得服务员们已经恨不得一人过来打我们一拳了。我搂着王高峰的肩膀说,咱们一边走一边说吧。王高峰跟我搂着肩膀上了出租车。接下来他进入了倾诉模式,忘记了饭钱,也忘记了出租车钱。他告诉我,因为他弄不到钱,汪蕊觉得他没有本事,现在都把儿子教得看不起他了。他又对我说,那些越早离开报社的人,现在越是混得好,像他在报社这么多年,都成废物了,想换个地方连门道也找不到。
几年后的一天我送完孩子正准备去上班,汪蕊出现在了我面前。我发现她比怀孕时的状态好多了,头发一丝不苟,散发出好闻的香味,看上去年轻了许多。我们站在马路上聊了会儿天。汪蕊说她刚刚策划了一个文化节,这个文化节那段时间到处都有报道,可以说是省里的一件大事。她还说她之所以出现在这里,是因为儿子在这个学校上学。这个学校很难进的,我是因为我老婆她一个表姐在这个学校当教导主任,才进来的。我没来得及问王高峰的情况,汪蕊电话响了,她接着电话和我握手再见了。
本来我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和《都市晨报》发生关系了。没想到有一天,一个当初的编委给我打电话,邀请我参加他儿子的婚礼。我不禁有些激动,觉得自己应该是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过去这么久了还记得我,我听说过报社的人经常谈起我考研离开的事,把我也当成了一个榜样。我去了,发现和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他只是把在报社待过的所有人都叫上了。我碰到了许多我都快忘了的同事。老王和王高峰都在。王高峰远远地就向我冲了过来。有那么一瞬间,我都有点怀疑是不是自己认错人了。他西装笔挺,皮鞋闪闪发亮,头发打着发胶,手里拿着一黑色皮包。好几次,他打开皮包从里面取他的手机,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一厚沓钞票。吃饭时,他在桌子上依次摆放着软装中华、苹果手机、打火机。即使婚礼提供了芙蓉王香烟,王高峰还是数次给别人分发他的软中华。他的手指头上戴着硕大的金戒指,手腕上的表闪闪发光。我突然想起他刚结婚时的模样,现在的他因为体型胖了一些,比那时候更像一个成功人士了。
这一桌都是《都市晨报》的,除了老人,还有新人。王高峰旁边就是一个入职没多久的年轻人,不时给大家倒水。他皱巴巴的衬衣,瘦得尖出的下巴,眼镜卡鼻处的绿色污垢,都让我想起了自己刚参加工作时的情景,贫穷写在脸上,出身也写在脸上。想一想常常拖欠的工资,再想想他还要买房子谈恋爱结婚生孩子,我不由得就可怜起他来了。这种感觉大概是因为我喝了点酒的缘故?我都不能看他了,觉得看着他就能流下泪来。
王高峰还是那么能喝酒,他一小杯一小杯和我们喝着,觉得不过瘾,提议要用分酒器来喝。我举手投降,对他说我不行。男人怎么能说自己不行呢?他说。老王也举手投降,我也不行,他说。王高峰摇头说,家伙们都老了。然后他转头看着旁边的年轻人,你肯定得陪我,对不对?年轻人犹豫了一下,一咬牙说,行,我陪王哥喝。说完举起分酒器,一下倒进了嘴巴。王高峰也喝了,放下杯子后他说,年轻人就应该这样,怕什么呢?
这期间我去上厕所,旁边站着一个胖子,低着头专注地对着便池,他连喘气声都没有。过了好半天才如释重负地长吸一口气,尿了出来。我没去看他的脸,我一直都不怎么近距离地看陌生人的脸的,因为有时候他们的目光让我觉得充满仇恨,好像马上就要和我干上一架似的。但他尿出来后,我也松了口气。刚才他可是把整个厕所的气氛都给弄得凝重压抑无比。
他突然叫出了我的名字。我也认出了他,是记者部主任。他对我说,可是好久没见了,来来来,咱们可是得好好喝一杯。说完拉着我的手,一直把我拉到了一个包间里。
这里坐的都是报社领导。我一进去,马上注意到的就是汪蕊。她坐得直直的,好像一个女领导似的。我和每个人都喝了一杯,好几个人分明对我没什么印象。汪蕊说,我今天开车,不能喝酒,你随意啊。她的语气就好像对一个不太熟的人说的似的。记者部主任说,汪蕊你可不能这样,这可不是一般人呢,你老公和他当初关系那么好,值得喝一杯。汪蕊摇了摇头,没有接记者部主任的茬。记者部主任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说,来,她不喝你喝,我和你喝。喝完后他又搂着我的肩膀,把我送到了门外。他对着我的耳朵低语说,不要在乎她,现在人家仗着和赵社长的不一般关系,根本不把咱们当一回事呢。当初是我亲手把她给带出来的,当初她连一句话都写不清楚,你看看人家现在。记者部主任舌头大了,脚下一个踉跄。我担心他接下来会吐,连忙和他说自己还有事,和他告别。他拉着我,举起一根指头说,我再说最后一句话,我知道你和王高峰关系好,你要劝劝他,咱们男人,咱们不能这样做男人,咱们男人要雄起。我已经完全明白他在说什么了。我嘴里唉唉着,离开了他。
回到我们那桌后,还没坐稳。王高峰就又举起了分酒器,我连忙摇手。老王也是如此。在座的都是如此。王高峰和旁边的年轻人说,就咱俩了,他们都完蛋了。年轻人连忙摇头说,王哥我也喝不动了。王高峰眼睛盯着对方,把分酒器对着嘴巴,抬起来,分酒器的酒流进了喉咙。他喝得很慢,盯着对方。喝完后把分酒器翻过来,一滴酒也没滴出来。把分酒器放回桌子上后,他看也不再看那个年轻人。那个年轻人手足无措起来。接下来越发不吭气了。但还是站起来给大家倒水,还试图给王高峰点烟。
婚礼还在继续。新郎新娘快敬酒到我们这桌了。那些被敬过的桌子,已经有人开始离场了。
你别给我耍花招,王高峰突然大声呵斥起来,他举着食指指着身边的年轻人,让你喝点酒都不能喝,不要觉得自己了不起,你牛什么啊,让你喝酒是看得起你。王高峰的声音极为抑扬顿挫,都是你的兄长前辈,就不能尊重一点吗?以后路还很长呢。
年轻人脸色变得通红,双手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了,王哥我没有那个意思的。他连忙说。他的眼珠转来转去,下一秒泪水就要涌出来的模样。
还好的是,新郎新娘过来敬酒了。大家一起站了起来。王高峰对着新郎新娘鞠躬,说了一连串祝福语。你以为他结束了,没想到他又是一连串。大家酒杯都举累了,脸上笑容也保持不住了,他才完。
那天天气有点阴,王高峰在饭店门口的台阶上拖着我和老王,不让我们走。你们等等,王高峰说,我让我老婆去送你们,咱们都这么久没见了。他给他老婆打电话。对我们说,一小会儿就过来了。老王,还有你,王高峰手里抓着皮包,轮番指着我俩说,以后有什么事就找我,只要我能帮上忙,没有二话,绝对没有二话,你们难道还不相信哥们儿吗?咱们那时候过得多穷啊。
我和老王都不认识车牌子。王高峰告诉我们,现在我们坐的是现代索纳塔,不到二十万。他把价钱也告诉了我们。汪蕊刚才从驾驶室打开门走下去,和还站在饭店门口的两个男人握手聊天。要不我送你吧张总。我们听见她说。对方说,司机去买盒烟,马上就过来了。
汪蕊回到车上,一边转动方向盘一边说:“你又喝了多少,弄得车里臭烘烘的。”
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们就走在了一条正在修的街道上。前面不能走吧?王高峰说。汪蕊没有搭理他,在自行车道一直往前开去。有一堆垃圾挡住了路。汪蕊打着方向往左拐,要到汽车道去掉头。前面一辆越野过去了。但他们的车底盘低,过不去。你等等。王高峰说,说完他打开车门。我们看见他搬起一块大石板,在车前放了下去。汪蕊往前开。王高峰喊,还不行,还不行!他扭头去找其他可用的东西。他跑向另外一块石板,过去后发现根本搬不动。他往另外一堆砖头的地方跑,搬了几块砖头回来。王高峰把几块砖头垫到地上后,汪蕊又往前开。王高峰又摆手。汪蕊把车窗摇下去,对着王高峰说,你蠢不蠢,就不能找个合适点的吗?你眼瞎吗,那么多,你就搬几块砖头回来?王高峰像是迷路了似的,往汪蕊指的方向跑了几步,又停了下来,困惑地看着汪蕊,又回头去找汪蕊指点的方向。傻!我和老王在后座上听见汪蕊骂道,接着她狠狠地踩了一下油门,底盘发出咣当一声响,我们能明显感觉到车子被撞了一下。汪蕊没有停下来,硬是刮着底盘往前开。王高峰回过头来看着。汪蕊把车开到了主路上。王高峰回来打开车门坐回了副驾上。
我和老王在一个公交站牌处下了车。刚刚站住,老王的公交车就来了,他上了公交车走了。
2019年春天的一天,我在我们学校附近一个湘菜馆包间等着老王和王高峰,我心跳得根本坐不住了,去了好几次卫生间,用冷水冲自己的手腕。我已经好多年没这么紧张了。
我想表现得自然平静一些,但根本做不到。想起我第一天去《都市晨报》的情景,就好像在昨天似的。可是,竟然已经是快十五年前的事情了。
这些年发生了多少事啊,连我们学校原来这么边远的郊区,现在也完全融入市区了。老王和王高峰决定来我这边吃饭,他们想看看新区现在是什么样子。
自从那次婚礼后,我们很久没联系,刚开始王高峰给我打过两次电话,叫我出去吃饭,我恰好都有事,都没法去。其中一次电话时老王也在,老王说他现在跟王高峰汪蕊一起干呢,他们承包了《都市晨报》的一个周刊。高峰现在是我老板了。老王说。王高峰在旁边说,屁的老板,老王是我们的主编。
当时我以为我们还是会见面的。但就是再也没见过。连电话也没有再联系了。
直到昨天我看到了《都市晨报》休刊的消息,我在网上搜相关消息,点来点去就进到了百度贴吧。贴吧里有不少《都市晨报》的消息,还有人专门写了一篇关于《都市晨报》内幕的文章。
其中最重要的,跟帖最多的一篇,是赵大侠违法违纪被处理的消息。里面配了两张赵大侠的照片,一张是开会时的,一张是证件照。他比我印象中胖了许多,头发掉得只剩前面一缕了,长长地盘在脑门上。
在跟帖里,我看到了汪蕊的名字,又看到了王高峰的名字。说是王高峰在自己一处毛坯房里装了摄像头,拍到了汪蕊和赵大侠偷情。王高峰就是拿着这录像进行实名举报的。。
我本来准备备课的,结果在电脑前看相关消息看到了晚上十一点多。
今天早上,我还是没忍住给老王打了个电话。还好他的号码还没有换。我说一起吃个饭吧?老王说你叫高峰了吗?我听他这么说,王高峰应该没什么问题的。我说还没叫呢。老王说,那我给他打个电话,咱们一起吧。
当王高峰在后老王在前走进包间时,我突然明白了当初那个女同事的话,确实,王高峰看上去英俊潇洒,奇怪的是当初我完全感受不到这一点。他穿着和我上次见他时没有区别,还是西装,还是手包,手包还是鼓鼓囊囊的。我下意识地站了起来。王高峰像上次一样向我冲了过来,甚至还拥抱了我。这种动作本来是让人尴尬的动作,就好像在演戏似的,但是王高峰做起来却极为自然。
真是太多年没见了,王高峰说,今天一定要好好喝一喝。
我急切地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又不好开口发问。不过当我们开始喝酒之后,王高峰很快就自己开口了。他还是很喜欢讲自己的事情,并且讲起来毫无保留。
故事主干和我在网上看到的并没多大区别。他肯定跟别人讲过好多次,网上传言肯定是来自他自己。他的讲述所能做的就是给我补充了许多细节。比如那套毛坯房,正是他和汪蕊结婚时买的房子,那个项目的房地产老板也被抓进去了,老板被抓进去后过了两年房子才交。交房的时候他和汪蕊早已在别处买了一套一百四十多平方米的房子住进去了。他本来想把原来那套装修一下出租的。汪蕊反对,说出租没几个钱,还不如找个下家卖掉。但一直没卖得了。主要也是他们不着急卖。讲完房子他又讲了儿子,他说偷偷去做过亲子鉴定,儿子确实是他自己的。我发现这么多年过去了,王高峰讲故事的能力还是没有提升,即使讲的是这么劲爆的内容,还是让听众感到不耐烦。
他的坦诚的态度让我也没了顾忌。我忍不住问他,汪蕊呢?王高峰喝了一口酒说,汪蕊也进去了啊,我们的房子都被没收了。你不知道那段时间我有多惨。王高峰马上就着这个方向又聊了下去。报社当然也不让他们承包周刊了,他们连收入来源也没有了。接着王高峰谈起了做生意的事情。汪蕊在王高峰嘴里一下就过去了,他是不愿意多谈她,还是根本不在乎她呢?王高峰说多亏他们事先搞了一个公众号,专门写明星八卦,已经有一定的订阅量了,现在他们手里已经有七八个公众号了,做过许多爆款文章。这得感谢老王,王高峰说,他天生就是搞这个的料,他脑子里存了太多的明星八卦情史了。老王说,哎呀老板又捧我了。我们现在有十几号人呢。王高峰说。
现在女朋友不少吧?我想把话题拉回到汪蕊。不得不承认,听说他们现在混得好,我竟然有些嫉妒。
王高峰摇了摇头,看了老王一眼。他说,老王一直不相信我,但我还是得说,我对别的女的提不起兴趣来了。老王马上说,我信啊,谁说我不信。
王高峰接下来的表述要比他讲起其他事情来清晰。他说,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真的只在汪蕊那儿体会到爱的感觉。尤其是她进去之后,不论我在干什么、在哪儿,她一直在我的脑子里,一想起她我就不觉得无聊了,几乎每时每刻我都在被她折磨啊。
“我爱她。”最后他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