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位作家都是贩卖记忆的灵魂高手。当“80后”逐渐走向成熟,成为社会的担当和主力,该如何安放自己的青春记忆?甫跃辉最新长篇小说《嚼铁屑》是一部厚重又奇崛多姿的生命之书,是作者和父辈们的促膝长谈,与生活、爱情、自己完成和解,也是面向死亡的灵魂忏悔。
延续《锦上》的叙事风格,《嚼铁屑》依然是用大部头致敬青春、直面死亡,当一气读完三本书后,顿悟到抽象、隐喻或互文的关系并非是刻意制造艰涩,而是以坚硬的“外壳”抵抗随波逐流,捍卫精神的独立和尊严。
《嚼铁屑》全书共60万字,分为《广场》《大河》《危楼》三部曲,涵盖退休职工、都市白领、出租车司机、外卖小哥、僧人等“微尘众”生存镜像,于细微中书写个人生活史,展开生与死的终极探究,在微观与宏观、抽象与具象、现实与梦境的辩证关系中揭露生命的本质。诗人帕斯捷尔纳克在其回忆录《安全保护证》中写道:“少年时代是漫长无边的。不管以后我们还能活几十年,都无法填满少年时代这座飞机库。我们会分散地或成堆地、不分昼夜或黑夜地飞进去寻找回忆,就像教练机飞回机库去添加燃料一样。”作者处理记忆擅长做“减法”,删繁就简,又旁逸斜出。具体来说,他以诗人的思维截取,用小说家的眼光筛选,最后以散文家的跨界意识打开,就像烹饪一道拿手菜肴,食材、火候、时间,他驾轻就熟。作者自称,如果“人”是一个点,“广场”是一个面,“大河”是一条线,“危楼”则是一个体。显而易见,耗费十余年完成这部长篇,作者的初心在于为死亡“正名”——“死”从来都是“生”的一部分,在死的阴影中积极活下去,如书封面上的那句“要咬紧牙关,活得振奋人心啊”,正是他的哲学观和价值观。
若泽·爱德华多·阿瓜卢萨曾写道:“灵魂跟水一样,都会流动。今天是条河流,明天就会是一片海。”在甫跃辉的文学国度里,死亡也是流动的水。他在最后一章写道,“在这一切的变化和不变中,我既喜欢有命之体的从稚嫩到衰朽,也喜欢无命之物的纯粹和恒定。唯大河同时以恒久和流动示人。”大河的恒久和流动,暗喻着人的迁居和回溯、孤独和绝望。三部作品围绕侯澈、卢观鱼、高近寒三个年轻人的失意爱情展开,“80后”女白领侯澈离婚后从上海回到老家旧城,陷入与母亲的冷战中,身边同学和亲朋发生一连串的不幸,触发她的反思,继而与自己和解,这是《广场》。《大河》里,“996”程序员卢观鱼厌倦互联网工厂的枯燥,辞职来到乡下酒房镇,结识房东、老薄、大亭等人,在他们的故事中体悟生死。《危楼》讲述刚毕业大学生高近寒因高薪的诱惑应聘到一份特殊工作,来到孤岛上“拯救”陌生人,在生与死的抉择中洞察复杂人性。纵观三本书,作者的描写极其动人,无论楼春雨的绿裙子、酒房河的救援队,还是荒岛上的生死课,都镜头感十足。卢观鱼初到酒房镇的第一印象,“天还没黑,卢观鱼看了一眼院子里的树,房舍里的阴影已经升得很高,鱼尾葵和柚子树,都只剩下一个尖尖儿沐在昏黄的日光里,眼看就要全部沉入阴影的洪水里,它们无声的呼救,没人听见。”物的命运与人息息相通,为后面河边救援情节埋下伏笔。
甫跃辉对文学的涵纳和吞吐能力,在这部长篇中展现得淋漓尽致。作者以书信片段串联起故事本身,力求最大化逼近真实。作家金宇澄说:“人与群的关系,人与史的碰触,仿佛一旦看清了某些细部,周遭就更是白雾茫茫。”书信的漫漶不连贯,指向更为真实的历史细节。而在《危楼》中,除了书信、诗歌,他还运用了戏剧,小说里死去的人物都在戏剧中复活,悉数登场,与前文形成互文,强化和提升人们对死亡的认知,这种文本的多元性为小说叙事带来开阔和自由。
小说里有个关键词,咀嚼。这也是作者为什么把《嚼铁屑》作为书名的深层缘故——只有咀嚼过生命的铁屑,才能热烈地活着。卢观鱼的故事与其他青春小说相比,作者没有过多交代“男一号”的原生家庭以及过往,而是讲述他毕业后到上海郊区放松身心,租房时邂逅一对失独父母,又结识热气羊肉店老板老薄。伴随情节推进,故事里的故事,引出几十年前老薄在长江边如何获救和读书的往事,又揭开了墙上的锦旗与房东一家的恩怨。这期间,作者的笔触紧贴人物的内心而写,细腻而隐晦,克制又留白。鱼尾葵、柚子树,屋后面的羊,生生寺里的僧侣们,羊肉店里的众生相,错综交织,弥漫着浓浓的烟火气和精神的失重感。
咀嚼,不外乎三重境界,首先是愧疚。梦里,“他挣扎着想要喊出声,只觉得嗓子是一条漫长的隧道,尖锐的声音在隧道里左冲右突。声音渐渐变硬,变成坚硬的铁屑。他咀嚼这尖锐的美味,犹如咀嚼生命黑暗的本质……他在咀嚼铁屑,这工业时代的废弃物,坚硬,生冷,带着一丝忧伤……”虚实相间,亦真亦幻,强调心灵的审判。其次是反刍。书中有句话堪称全书灵魂,“她﹙杜霞﹚像一只反刍的动物,将讲述当做反刍,试图从朴素的草茎里,榨取更多的营养。”作者的书写也是如此。他咀嚼柚子,由苦、酸、涩到甜;咀嚼羊肉片,由痛快到惊愕。起初,他给羊喂苹果吃,又与羊同嚼一枝花,当他得知后窗下的羊是即将屠宰的,他对一片羊肉报之以巨大的耐心去咀嚼,“肉里的血、脂肪和经络,都各有滋味。他仔细地分辨着,想让自己感受到很多,恨不得感受到这片羊肉的前世和今生,但不过是徒劳。”最后是忏悔。屋后待宰的羊变成舌尖上的美味,羊犹如此,人何以堪?由物及人的视角,内嵌着作者的悲悯情怀;由人至物的思考,传递出思想的主旨——身陷困境的人好比迷失的羊群,借助“殊途同归”的归宿反向理解生的意义和死的内涵,从而获得重生,这正是作者最想告诉我们的生命要义。值得一说的是,小说里多次引用但丁《神曲》、弗洛伊德《梦的解析》、加缪《西西弗斯神话》并非多余的赘述,而是通过与西方古典对话完成对现代的解疑和补充,从而构建生命的经验和尊严。
从云南边陲农村走出来的甫跃辉,居住于上海,他不断回望和书写的依然是心心念念的故乡。可以说《嚼铁屑》里映照着他的“云边路”,亦可见“顾零洲”们的跃动身影,但更多的是一个人向死而生的勇气和信念。当“80后”一代步入中年,成为中流砥柱,在为生活打拼和饱尝失意中无所适从,这个时候的反思和内观正是咀嚼生命的铁屑,寻找生活的光亮。所以,某种意义上看,《嚼铁屑》不啻于互联网时代众嚣语境下的一剂“清凉贴”,用生死的追问和灵魂的拷问倒逼生活的真相,在经过广场的迷失、大河的险峻、危楼的考验后依然能够保持清醒的头脑,拥有看到最终归宿而不畏惧的心态,积极地活,勇敢去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