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 报刊美文 >> 《人民文学》2024年第12期|禹风:在丽娃河边打乒乓的夜晚(中篇小说 节选)

《人民文学》2024年第12期|禹风:在丽娃河边打乒乓的夜晚...

2025-01-06 15:26:31
浏览量:

禹风,小说家,上海人,巴黎高等商学院硕士。著有长篇小说《静安1976》《蜀葵1987》《巴黎飞鱼》,中篇小说集《梦潜》《漫游者》《玻璃玫瑰》等。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当代》《花城》《十月》《北京文学》等刊物,多描写巴黎、上海及北京的城市人生。

首先我回忆起三公子,三公子比我矮一头,长得单薄瘦削,两片女人般的薄嘴唇,为人严肃认真,一丝不苟,根本没纨绔子弟该有的那种放浪形骸。当然他是从东面宝岛来的,带着那边大户人家的家教修养。

那十来年间,阿拉上海滩上真来了不少台湾人,应该说该来不该来的全来了。台湾朋友很欢喜虹桥,有钱的买下古北的房产,不打算久住的就在仙霞路那一带租人家的新房子。总之我一旦跑去如今已撤销的“市对外贸易委员会”公干,出外贸大楼无论朝哪边走,沿途耳边皆是宝岛口音。我还蛮欢喜听那种文雅有礼的腔调,尤其是女生们的发音。

一认得三公子,三公子就对我讲:“好啦,什么文雅,虚伪的啦,不要信啦。我正要安排我老友白鼬来上海,你跟他见见,才晓得我们岛上有爽快的人!”

白鼬?还有人得到这种绰号?

三公子看看我,学阿姨婆婆那样撇撇嘴,对我翻起四分之一个白眼。他这人挺好,就是没啥幽默感,多的是那种常施于自己人的不耐烦:“白鼬啦,他这个绰号好哦,他是混社会的啦。喏,本来他不要来上海的,最近惹麻烦,上星期有人找到他,四把枪顶住他脑袋……他还是躲躲为好。”

白鼬为啥来投奔三公子呢,难道真当三公子的父亲是避风塘?“三公子”这绰号其实也讽刺,他并非大官大贾家的男丁,他父亲是宝岛某传统宗教教务协调会的秘书长。我看,白鼬碰到糟心事,倒有鲁智深的智慧,晓得找个庙属的菜园躲。

我和三公子年岁相当,我也才大学毕业没几年,来报馆里见世面。听三公子如此描述白鼬,我一方面不想和具有这番背景的人扯上干系,一方面却想见见白鼬,听他说些什么,每说一句会不会加点切口黑话,还有,会不会在上海也同什么人作对干起来……如果真干,倒是我的好素材,或成全我写一篇电视剧《上海滩》风格的“社会新闻大特写”。

“小沈(三公子个人要求我如此称呼他),白鼬来了,你准备在哪里摆接风宴?”我问。

“他?他才用不到我接风。”三公子微笑,“我嘛,摆筵席的钱就省省了,到时候大家在KTV见吧。”

那些KTV么,当然也是台湾人开的。仙霞路这一带到了晚上亮起很多闪闪烁烁的霓虹。各路KTV之间还间杂不少台湾人开的中小饭馆,人称小台北。我们报社总编辑说过:不要犹豫,和三教九流都要打交道,因为我们是记者;可也不要陷进去,我们只是记者。我要求自己把握好分寸。

三公子是上海滩诸多“台巴子”中的一个。和台湾人打交道,记者都晓得要单线联系,他们之间的关系我们不了解,串了线就较难保持交往。万一有点事而对方不告诉我,作为报社当宝贝一样养着的记者,到时候脸上挂不住。我们就该是“包打听”和“万事通”嘛。

三公子么,同我好像不全然是逢场作戏。举个例子,我对他随便说起买不到《金瓶梅》,他回岛一趟就单肩背了一套《金瓶梅词话》来送我。但凡拉我去KTV,在女孩子们面前他也尊我为大,可我不过是个小文人。

那时上海滩台商云集,大多数是逐金客,他们挺注重和报社的人打交道,但主要奔着报社广告部去。广告部的人在台巴子们那里吃香喝辣。

三公子却明言他不做生意无求于我,他说他老爸叫他来上海长长见识,他在这里没几个朋友,所以我俩就该在一起好好玩玩。我该多给他引引路,免得他受骗上当。

平日世界在常人眼里普普通通波澜不惊,可在我们这班大报年轻记者们眼里,这城市每天平地起几番风波,我们就像工蜂那样随时被老总遣往各处采访。

三公子忧郁地对我讲:“我懂得台北,可我却一点都不懂上海。”

我的耳朵原先不厉害,当了几年上海滩记者后,哪可能还是不厉害?我一听就明白了,他在上海情路不畅,或情场失意。但这关我什么事?我装木讷,小心翼翼把他的大哥大手机电池拆下来,在电子秤上称分量。Bingo!

“我不能冒冒失失先让白鼬见她。”三公子下定决心,他白皙的脸颊晕红了,“大哥,你帮我看看她,看看她到底怎么一回事!”

每晚赴头一个饭局前那一小时,我总趴在办公桌上奋力写字。我从职工浴室冲了凉上来,头发散发蜂花檀香皂的气息,高高兴兴哼过了诸般小曲。

编务打赌输给我,所以她每天要费心保证我桌上至少有一百张文稿纸。我小心翼翼揭下表面那张,恭恭敬敬,行礼如仪,然后在稿纸左上角写下“本报讯”三个字。

如同按摩房的女掌门在她的流水上写“已更衣”,我们都能在简单的字词上获得工作者的幸福感。这不足为外人道。

“大哥,我到了。你不着急。恭候。”我收到三公子发到我BP机上的头一条短信息。

“三公子,世家子弟。”我轻蔑地冷笑一声,置之不理。

我必须立马写出一个完整的大特写,总共要求三千字。标题已拟好:淮海路八千户动迁悲欢。我一边运笔如飞,一边鼻子里哼哼:淮海路是什么地段,动迁悲欢?我才不想知道他们迁去哪里呢。

这只不过是任务,任务罢了。别陷进去,假如不产生情绪,我写完就能去吃饭。

大家都说我是快手:“你写得这么快,办其他事也如此吗?”

我仔细看看他们一脸脸的坏笑,有时也反唇相讥:“你们那不叫慢,你们到了前列县那地方走不快了。”

其实他们老奸巨猾,两小时拿出三千字的这种累活苦活,他们才不愿干呢。“让大学生干,到底科班出身嘛!”

交稿时编辑部主任笑嘻嘻看我,快熄灭的香烟还在他瘪嘴上滚东滚西:“小伙子火力壮。”他使劲夸,从桌头扯过一张废稿纸,秃笔往上写:“明月轩,兹介绍本报同事X X来贵店就餐,同行者一至两人。”他把纸条折成一只精美的方胜递给我:“带女朋友去。”

我刚走出报社,暖风拂面,BP机收到三公子第二通短信。我回他三个字:你先乐。

我赶到新锦江大酒店,请客的主儿正西装革履站在大厅的讲台上致词。他的秘书塞给我资料袋,在我肩膀上有分寸地拍了三五拍。我坐到放着我名牌的大圆桌边,我是最后一个到的。兄弟单位的那些混世魔王们都看着我笑,他们排了一排满满的酒罚我。我说“明天整版大特写”,他们便撤掉一半酒杯,以示宽容。我一杯接一杯喝下去,他们推过一碟酒糟门腔给我下酒,不怀好意地笑。

我再赶到对面花园饭店,第二个场子的座上宾们已酒酣耳热,没兴趣同我计较。他们把主办单位留给我的马甲袋递给我,笑嘻嘻地低语:“又在赶头条呀?小伙子正当年!”

我的BP机激烈地在我腰带上振动,三公子按捺不住了:“快来,快来,夜来香盛开!”

我终于摆脱了众声鼎沸酒池肉林的宴会,一个人孤零零赶出酒店外。戴白手套的门卫问了我的去向,拿起对讲机要出租车上来;又殷勤接过我手里的包袋,帮我放进清洁整齐的后备厢。我道谢,夸他,他温柔又大方:“谢谢你喜欢我们的标准日式服务。”

司机见我前往虹桥的“小台北”,他笑了:“嘉年华呀,小先生。”

银匣子KTV是夜娱一条街上最昂贵的夜店,我第一回来。三公子这人拘泥礼法,一定问明了我的车踪,候在KTV门口等我:“大哥,辛苦辛苦,快点楼上来宽坐。”我看他一件意大利长袖白衬衣,银色的长裤,配着他黑色长发和白皙的瘦长脸颊,其实不用表情,也是忧郁王子扮相。他订下了最大的KTV包厢。我走进去,好像走入一间热闹的女演员更衣室。

“这么多人呀。”我有点尴尬,手里除了自己的背包,还那么多不三不四的礼品袋子。

一个“公主”殷勤接过我手里所有东西,放进墙脚立柜。初夏,空调已微微送凉。我接过另一个“公主”送来的热手巾,看它簇新,便擦了把手面,登时清爽。

人一清爽,眼前所见就不同。

三公子已坐在长方形房间尽头的长沙发上,他和几个美貌女子相处起来毫无距离感,几个人像黏成一堆,互相连手连脚,占据了夜空下的飘窗区域。他们十来双眼睛一起朝我打量,夜空下滚滚的无色蛛丝朝我涌来。

我连忙倒退一步,不过,我的兴趣也高起来。

“大哥,你坐我右手边。”三公子柔柔地吐音,像他已加入了女生阵营。我确实感觉我认识的那个三公子消失了,这里坐着一个他的龙凤胎姐妹。三公子说:“绛紫和红蜜,你们陪大哥。”

我大方地任由两个姑娘到我两侧落座,任由她们用牙签挑起水果盘里的美国红提和智利车厘子轮流敬我。我笑嘻嘻回敬她们,为她俩沏茶,所谓礼尚往来。

我看定三公子:“今晚还有其他人来吗?”

“你是最晚到达的。”三公子沉浸在主场感中,轻抬手腕看表,对赶来的领班交代,“路易十三。”

我并不阻拦任何人摆阔,不过三公子本身风雅,并非单纯摆阔。他可以把他点的任何一款酒给大家讲成课。

我们举起倾满琼浆的车花玻璃杯,咕噜咕噜先喝一杯,个个倒转杯子,往下滴尽余汁。三公子说:“我和大哥每人再喝三杯,否则哪能开心起来?”

我不晓得如何推辞如何谦逊,更不晓得要不要敷衍、该如何敷衍身边这种身份的女生,我口袋里准备了红包,仅此而已。

说实在的我还从没同不相识的女生假扮过亲密。所以,这是比晚上那些宴会意义更严格的社交。

三公子察言观色,对我照照酒杯:“大哥不要拘束。”

周日我永不工作。我周六也不怎么工作,但我周六常补觉,睡得昏天黑地没时辰,我的BP机也关熄。三公子也在周日打过我电话,约我出去玩,但我告诉他周日我要去大学图书馆,是雷打不动的老习惯。

我自己的本科院校在城市东北部,我毕业已搬回城中心,不肯跑远路再回母校去了。我在从小常去春游的长风公园附近租了房,小小装修一番,一个人和两只鸟同居。

这阶段就是我力图在报上霸版(直到成名)的时光,没成功的革命要求我放弃其他绮思。但没绮思的革命是不真诚的,我需要时时回校园去。

住处附近有一所景色秀丽的大学,丽娃河穿校而过。我一走进这校园,漫步莲叶田田的小荷塘,走在汩汩东去的丽娃河边,就看见了图书馆。喜出望外的是图书馆竟慨允我办一张阅览证,我觉得这是天底下对我最包涵最温情的校园。假使有一个周末我不去读书,我定要在周中补去。我在那里翻开的任何一本书都夹了我个人的书签,我在意我的读书进程。

这图书馆的藏书和我母校图书馆的藏书风格迥异。我母校的图书馆体现了学校高亮的前额和巡天的眼神,到处充斥令人们诚惶诚恐的“名著”(个人传记为主),且一应俱全到连那本臭名昭著的《我的奋斗》英文版都有。我在母校的四年就不停啃噬名著的躯体,也变成了一条势利眼的衣鱼,一开口会散发腐纸陈香。

丽娃河边这家崭新的图书馆多的是英文、法文和德文的画册。一切的新知识都试图通过图像涌向我,我惊喜地发现,较之文字,图像更让我产生哲学性思维。阅读图册,浏览来自世界各个角落的图像,我心里不停地镶拼属于我自己的图案。我觉得这非常美好,不过不足与外人道。

三公子在宝岛上有没有固定女友?我没问过,一次也不问。他在银匣子KTV里的相好是暖云,当然谁都明白暖云是这位女生的艺名。

第一次见到暖云的那夜,她没给我留下深刻印象。KTV女郎们有很精致的妆容,以至于我怀疑若白天街头相遇,她们能认出我而我认不出她们。

我大约记得一位高挑艳丽但略显木讷的女生端坐在三公子身边,看上去比三公子还高大。自始至终,她认真过来敬酒三趟,但没一趟不是勉强履行仪式。我有身边两位姑娘要对付,既要同她们玩骰子,又要同她们喝酒。我没专门去打量三公子号称“搞不定”的暖云。

这天天气异常暖热,校园里男男女女都第一次穿上夏装,我不敢多看丽娃河边络绎的佳丽,躲进图书馆,在最近书架的阅览桌上摊开旧的《时代》和《国家地理》杂志。仍有无穷无尽的生词为难我,我带了本沉重的《英汉双解词典》,硬碰硬,一字一字死抠。

我偶尔抬起头,看见一位高个的素颜女生朝我微笑,她手里拿一只红色大苹果,扎着晃来晃去的马尾。我不认识她,不好意思盯着她看。我笑笑,低头继续查词典。

女生坐到了我面前,我再次抬头,困惑地看去,她仍在对我微笑,不过,那微笑不但不挑逗,连自然都称不上,她比我还尴尬。

于是,我问:“我可以帮你什么吗?”

她直愣愣问:“你真的不认识我了?”

这话吓了我一大跳,我迅速在记忆中搜索她的模样,可惜没这样高挑的旧影。我松了口气,忽然明白过来:“你是暖云?你和三公子一起来的?”

她卸妆素颜,当然不该怪我认她不出,这就像某些在夜店胡闹的人第二天打扮得人模人样去上班,人家常常也看他不出。暖云说:“当然不能怪你,今天小沈送我来,叫我同你读读书,他还有事,没停车就回去了。”

“是的,”我说,“小沈知道我在这里,前次是他送我过来。那么你要找什么书读呢?”

暖云笑了,笑颜蛮漂亮,让我想到闪亮的糖果包装纸。她现在不在夜场,近看还曾薄施脂粉,与素颜相近。我觉得她不在夜场那舞台而回到柴米油盐的市井,反而变得有点姿色了。不过,她自己坦白:“家人都说我‘聪明面孔笨肚肠’,我也承认的。我没读过什么书,现在不想再‘绣花枕头一包草’。”

我听懂了,不过我为难,难道这是跑几回图书馆能改变的吗?

“三公子对你不错。”我试探她。

“嗯。”她答,“人在KTV里都逢场作戏。”

“你要怎样才好?”我问。

“我也不知道。我黄鱼脑袋,我去KTV只为拿点坐台钱回去补贴我妈。”暖云并不对我设防,她甚至像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倾诉对象,“我坐在那里卖笑,本来卖不了几天的,老板都已警告过我,说客人天生要动手动脚的,我们必须始终有礼貌。还好三公子来,没动手动脚的习惯,我才没回家去当女工。”

“你对三公子如何,是不是他想你当他女朋友?”我索性问个明白。

她倒一下子矜持起来,半天不开腔,看我一看,微笑,又看我一看,最后说:“我是要人明媒正娶的。我不是拉三。”

当我面,她说出这么一番心意,立刻赢得了我些许尊重。

我从来只是和我那些女同学们打打交道,和暖云这样的女生隔开了许多条街的物理距离,不曾接近。我说:“我先测试测试你的阅读兴趣如何?如果不嫌我冒昧,我去找本小说你翻翻,你看够了同我谈谈读后感。可以?”

我给暖云找的那本小说是村上春树的《舞舞舞》。并非特意挑选,因为这个图书馆里此类通俗小说很少,而我觉得没法要暖云去读太艰深的东西,那样定会叫她望而却步。

事实是一位欢场的女孩子想读点书,我怎样都该竭力迎合。再说三公子似乎还寄托了期待。

“我和台湾人,”暖云接过书还想跟我聊,“……没什么好结果的吧?”

我心里知她这话不糊涂,不过,说出这种话,女生往往就快要犯糊涂了。

当然,我不适合说什么。我看看她,微笑,只是无言之笑。

她终于坐到旁边窗户下有太阳的某个座位上,低头读起了村上君。

校园的正门在中山路上,后门是条窄街,窄街上开满了专做学生生意的小餐馆小酒吧和小书店,还间杂容下几家不怎么上档次的成衣铺子。路的一边靠学校围墙,另一边是大学教师的住宅楼,走过教师住宅区继续朝南,路尽头便是长风公园的2号门。公园里自然别有天地。

其实这个周日下午我有个约会,我一想到它就不免忐忑。

那是先前偶遇的一个女生,我说不出她到底是漂亮还是迷人,我也不晓得自己是否已对她动念,一切都模模糊糊充满了不确定。我心里试着回想她:她身材不高,有一头特别有表现力的长发,眼睛长得洋气,鼻梁挺直,肤色白皙,动态中有沉静。那天我去参加皇冠假日酒店举办的聚会,酒店的公关经理介绍我们认识。不晓得为什么我提到了我在利用其图书馆的大学,她兴趣陡生,说想跟着来看看……

我见暖云安顿下来开始阅读,就看看自己手表,看齐紫晨是不是就快到了。

很快我放下书溜出图书馆,门外花岗岩雕塑周围的一圈冬青嫩叶葳蕤,正是春深处的色调和质感。我深深吸了口清甜空气,转眼看见齐紫晨从丽娃河河堤上气度端庄地走过来。

她看见我,眼神亮了几亮,大方地招手,然后小跑几步,到我身边仰头一笑:“我准时到的吧?”

我自然心头一酥。

“图书馆里不方便说话,我们先在校园走一圈?”我提议。

齐紫晨欣然接受。

我心里琢磨:一个女生愿意大老远地跑来找我坐图书馆,到了也不着急进去。毕竟她有点喜欢我?那我喜不喜欢她呢?还陌生,但她很雅致。

我看看她,感到亲近;她将眼神从丽娃河河面转回,看我,笑意漾起在她脸颊。她正在明媚的年龄,这我一目了然。

“你看,校园多美。”我由衷赞叹,“这是师范大学,学生们气质不同。我喜欢师范大学。”

“你的母校更好,我喜欢你们学校的学生,一个个自我感觉良好。”齐紫晨笑了,“师范生没你们身上那么大的能量!”

我们身上的能量?我被她这句话绊了。确实,我们身上为什么总野火熊熊?

有一对人儿在樱桃树下耳鬓厮磨,旁若无人。我尴尬地转开视线,只听见齐紫晨咯咯笑了起来:“玩在复旦,吃在同济,住在交大,爱在师大。”

这个顺口溜我早听说过了,我点点头,心里并不痛快,我不能够默不作声,我说:“所以我的母校只是玩的地方,不要动什么真感情。要动感情,来丽娃河边吧。”

我伴着齐紫晨走进学生俱乐部,这里有橙味汽水和白雪牌冰激凌出售。我问她的身份证是上海哪个区的,她说卢湾。我想了想,买了汽水也买了冰激凌,讨两个大塑料杯。

“对的,你懂经的,”齐紫晨兴奋起来,“我们小时候都这样把橘子水和冰激凌泡一起喝。”是啊,我俩各自归属的街区紧挨在一起,像两个相邻的大村子。

我和齐紫晨没聊什么特别的,有种发小相遇式的亲切感主宰着当时的气氛。喝完冰激凌橙味汽水,我纯然地高兴,我和她沿着被高大法国梧桐的繁盛枝叶遮盖的大路走到学校后门。跨出后门,我们意犹未尽,竟是她掏出钱来买了长风公园的门票。

我俩快步走到银锄湖边的游船码头,我租了船,和她一起用力把小舟划向湖中央。天云开阔,阳光照得湖面波光粼粼。

等我们累了,缓步朝图书馆走回去,我才想起暖云一个人被晾在了那里。我们走进图书馆时暖云已回去了,村上春树的书放在我借的图书上。暖云给我留了纸条:书读了一半,小沈来接我了。白鼬来了,我们要去招待他。下次见。

齐紫晨从书架上找回来一大沓建筑图册和相片集,全是欧式建筑。我忽然醒悟自己的粗疏,我都没问过她在哪里上班,在酒店聚会上依稀听人介绍她是设计师。

“那么,紫晨,你是建筑设计师吗?”我不好意思地求问。

她抬起脸对我笑:“你还应该补充了解到我是以‘吃得好’知名的那所大学的毕业生,目前在日资建筑商社当小职员。”

我笑了,我说我去你们同济吃过好几回的,只是没碰见过你。

三公子打电话告诉我:“白鼬到了,大哥你该采访他一下。”

我脑里瞬间现出四把枪顶在一个莽汉额头的幻景。这个诨名白鼬的人,我有必要见他吗?我若不能写他什么,何必要见?

在报社浴室洗完澡我上楼,本来电梯里只我一个,途中门开,我报总编辑先生西装革履走进来。我马上立正,笑着打招呼。老大和气地看看我,说你的大特写我看了,你有写大场面的能耐。如果你肯当摄影记者,估计也能把拍奥运会的活儿放心交给你。我听了心里一美,说汀老师您赶紧派我出国吧,我真得开开眼界了。

电梯速度贼慢,我没话找话,为让汀老师也好奇,就提起那个未曾谋面的“白鼬”:“汀老师,您看看,这种身份的人,我们当记者的是见还是不见?”

汀老师一步跨出电梯,却转身挡住要合拢的门,对我说:“一个好记者,采访对象是没有限制的。有我在,你大胆去采访!”

我向总编辑点头不迭,满心钦慕,肥皂盒都掉在电梯地上。不过,我不着急见那个“白鼬”,我有更高级别的约会,我要和齐紫晨一起去紫金山天文台。

天文学家预报当晚有一场壮观的流星雨,我本来一个人坐采访车去公干,但我忍不住问了一声齐紫晨,紫晨立刻央求我带她去看流星,她非得去不可,她甚至愿意为此给我一个感谢之吻。我特地找到采访车司机,塞给他两大盒瑞士巧克力,他答应带上女生,但不答应替我保密。

采访车在公路上飞驰,每个采访车司机都有一颗飞行员的心。

我问身边穿水洗浅蓝牛仔衫裤的紫晨怕不怕,她脸色发白语气哆嗦:“看流星雨总是刺激的,现在就开始刺激了!”

好像不是行驶到邻省的省会而只是去市郊,司机一路超速,太阳还高挂在西边天上,我们就到了紫金山山巅的天文台。天文台为各地来的记者们准备了晚餐和饮料。我和紫晨先在山巅游荡,烟霞苍茫,辽阔景色尽入心底。我们去食堂吃晚饭,没想到食堂的茄子青菜和冬瓜无比鲜美,一问才晓得是“活杀蔬菜”,天文台雇人就地种植,做饭前才去采摘。

“我就羡慕这种自然的生活环境,自己种植自己过活。”紫晨满脸神往之色,“每天固定工作时间,该干什么就干些什么,不加班,也不要什么互相合作。”

“日本商社怎样?”我笑问。

“人们像面粉被揉成一团,每个人都闲不下来。”她摇摇头,“早晚我要跳槽,或直接去美国!”

太阳随嘈杂鸟声沉下山峦,天暗了,夜幕罩群峰。采访车司机不见了踪影,我和紫晨还浑身是劲,在天文台的展览室里游荡。中间抽空我跑去采访了两个天文台的研究员,反正他们演说的那套普通人听不懂,我只要选几句通俗的白话作我报道的背书。

我渐渐意识到这将是浪漫的一夜。

我和紫晨各自从天文台接待处领到一个睡袋。天文台的接待秘书很体贴地提醒我们半夜会很凉,要注意保暖。

观测地点任由我们在大院及四周的坡地上自由选择,我让紫晨选,她说“随鸡随狗,你的工作你决定”,我一面琢磨她用词的暗示性,一面乐呵呵找了个围墙外侧被小叶黄杨环绕的清静所在,准备和美女单独熬夜观星。

距离天文台预测的流星雨时间还有长长的六七个小时,我们能干聊些啥?忽然我意识到这个夜晚注定不会平庸,我的心怦怦急跳起来。

齐紫晨大大方方说:“靠在墙上又湿又冷,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背靠背地说说话。”

我转身,让她舒舒服服靠到我背上,我保持让她舒服的姿势。我朝前方望去,只看见紫金山下星星灯火。南京城正在浩大的夜色中,古都确有种烟笼的调调。

“喂,你为什么还没有女朋友?”背后的女生问。

我愣了一会儿,说:“你怎么知道我没有?”

“这种事难道不是写在额头上的吗,有必要掩饰吗?”她笑了,我感觉到她身体有节律的颤抖。

我恼羞成怒:“那么,你看我俩合不合适?”

轮到她发愣了,哼哼。然后,她终于在我背后说:“这还真说不好。这种事……”

“是啊,这种事靠翻嘴皮子怎么行呢?还不就得好好试试!”我得理不饶人,“不试试怎么晓得合适不合适,就算一双新鞋子……”

突然她从我背上消失了,我正纳闷,一只手抄住我的头颈,把我朝上拔。我连忙站起来,齐紫晨向上伸手,揪住我的衬衣领子,让我低头看她。她沉默着,脸上没那种平素伪装的和气,她此刻是一个性感的妇人,微启朱唇,露出白色的整洁的牙。

我没有思绪,我只有反应。

我搂住她腰肢,低下头去。

不过,亲吻并没一发不可收。简直叫人吃惊,我们仍旧坐回了睡袋之上,肩并肩地坐着,陷入了一阵沉默。

我的BP机发出鸣声,三公子询问我身在何处。他和白鼬一起去了银匣子。阔气的白鼬请二十位佳丽相陪,他们打开了一长溜的路易十三。暖云问三公子我为什么不到场。

“我在南京公干。”我给三公子回电话,却不诚实。我在南京公干是报道流星雨,不是和一

本站使用百度智能门户搭建 管理登录
手机访问
手机扫一扫访问移动版
微信

使用微信扫一扫关注
在线客服
专业的客服团队,欢迎在线咨询
客服时间: 8:30 - 18: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