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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2025年第2期|牛健哲:尺寸

2025-02-17 17:16: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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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健哲,1979年生于沈阳,主要写短篇小说,发表于《收获》《人民文学》《当代》《花城》《作家》等刊,有作品被《思南文学选刊》《小说月报》《小说选刊》等选刊选载、被短篇年选收录,进入收获文学榜、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年榜等榜单。获有《鸭绿江》文学奖、辽宁文学奖等。2024年获第八届郁达夫小说奖短篇小说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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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健哲

潘主任的办公室在七楼走廊深处,可也像是走出电梯即到。深入走廊的一段路你可能觉不出步子是自己迈的,在他门前的停顿、敲门的节奏和往里走时的举止也都有一种必当如此的模式,你会自动托身其中。如果你想做出一些自主的改动,最好也先浮升到七楼办公。

这么说或许有点夸张,但适用于我,尤其是上个月我缺勤了三周之后。我自然请过假,说过孩子的状况,但其间也推了两个文稿任务,其中一个是潘主任的述职报告,因而透支了我在他那里言行出错的额度。人事处直接告诉我,潘主任说没收到我的假条,而且儿子抑郁并不能算作我“旷工三周”的理由,就算是我自己抑郁也不可以。我知道他们与我谈话本来可以隐去领导意见,是潘主任不在乎。很多事他都是可以公开布置的,包括去年人员集中转岗和我们部门处长突然调离的事。

于是这几天我自觉加班,做了些潘主任可能会过问的工作,希望慢慢风平浪静。但今天,我还是被叫上七楼。

潘主任办公室的门口明晃晃的,门开着,有个新招录来的女生拿着文件夹等在门口,也就是说里面有别人。我走过去探看了一眼,果然沙发上有个喝茶级别的客人。女生朝里面一望再望,看来是急事。我轻轻摇头,示意她待客不会很快结束。

日照都变了方向,女生终于等到客人拖沓的告辞,在门口已经把文件翻到了等待签字的一页,客人一出门她便往里走。可潘主任看了看门外,抬手指了指我,要我先进去。

女生愣怔一下,不甘心,“主任,这个件儿很急,李处打电话嘱咐……”

这话显然过于大胆了,引得潘主任说:“等你们李处回来他先签。”

我想她搞砸了,潘主任今天的心情也显而易见,我只能做好准备。

她走后,潘主任让我坐下,拿出一份稿子,在桌面上推过来。是我很久前写的一篇宣传稿,估计压在码放不齐的一摞文稿下面多时,边角变了色。

“还可以,有两段啰唆了一点,总体能用。”他边归置刚才客人用的茶具边说,“就是时间拖得久了,你交了稿就一直没提醒我,现在这事已经不是重点工作了。”

我一边称是,一边想拿了稿子起身。

潘主任倒了杯茶,又说:“当然,你最近家里有事,也是无暇顾及。稿子你拿去,既然写了该见报还是见报,跟报社说我让的。”

我又要站起来,他却又开了口:“你和冯玥是中学同学是吧?我隐约记得有这么个关系,这几天刚搞清楚。”

“哦对,是高中同学。”我知道,前年冯玥二婚嫁给了离异的潘主任。这消息曾让我品咂一时。

虽然多年没见,我想冯玥仍会有些风姿,当年她甚是出挑,很多男生对她都或明或暗地喜欢。当年我和冯玥交往不多,但座位邻近,也时常多瞧她几眼,找机会多聊几句。后来她跟了班上一个少年老成、混迹社会的同学,是和我住得很近的石学群,因而我也见识了少女姣好和少男痞气的相配。

当然会有世事变迁。前年潘主任位子已经显要,分管我们和人事等六七个处室。他娶了冯玥,我们的同窗关系就更难重温。至于今天他主动提起这码事的缘由,我一时想不出,只能加倍用心地听他慢慢透露出来。

“前些天人事处那边的事你不用多想,他们有时就是小题大做。”潘主任居然端给我一杯茶,话里流露出不同往日的宽厚、耐心和某种不属于他的突兀,“我跟他们说过了,都是同事,家有负担,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另外那个,那个石学群,也是你们同学吧……”

晚上吃过饭,劝儿子吃下药,在遵医嘱例行的亲子聊天中我有点心不在焉,言语徘徊于这几天的陈词滥调——我对他说世间自有公道,事情我已经在咨询律师了,等我们攒足精气神,欺诈和伤人都是要追责的。我又说这倒可能是件好事,让我们更好地认识这个世界,并且学会怎么和它相处。

我收尾时,他已经又开始瞪视着城市频道的减肥操节目了。他笨重地陷在沙发里一声不吭,我记不起他是从什么时候胖起来的,也想象不出那几天他去商场里跳操的样子。他伸直那条皮肉上翻露着几个洞眼儿的腿,沙发也是暄软了些,大有以他为中心翘起对折之势。

进了卧室,我开始翻手机通讯录。没找到石学群的电话是意料之中的,上次聚会时他说过,我没有记,也没跟他说几句话。毕竟我们是不一样的。后来儿子出事后,我真的问过一个做律师的同学,他听了细节,建议我找石学群,可我没有真正考虑过。他介入又能怎么样呢,这件事不只是讨债那么简单,难道他手下有人能做青少年心理医生?

没想到真的要找石学群,是为了潘主任。这两个想必在各自世界里近乎为所欲为的人竟然发生了关联,就算我知道他们之间有个冯玥,脑子里也从没有把他们三个连缀在一起。大概这就是我头脑运行的水平,正如对自己前妻的现任,我完全不知道姓甚名谁。

睡前,我还是发信息给那个律师同学,难为情地向他要石学群的电话。我想这桩事不会因为我的怠惰而不了了之,若不是危局正在森然逼近,潘主任也不会对我说出其中的要害——石学群放话说,要阉了他。

当然潘主任没用这么直露的词,只说对方要“伤”他,让他“断种”,同时他也使足了蔑视竖子和规劝狂徒的声腔,但你知道,他端给我一杯茶。所以直到第二天上班,我一直都在等同学的回音。手头的工作也不急着做了,我觉得自己和潘主任的关系第一次简化也真切了起来。

人事处似乎也在提示着这一点。下午他们的副处来找我,告诉我去潘主任那里取材料,我还没明白就被耳语告知:“那个撤回来了,但你得去他那儿一趟。”我想起他们找我谈“旷工”时,把那谈话的分量定义到了某种严重级别,末尾还让我在谈话笔录上签了字。那个晚上和孩子谈话时我烦躁得发了脾气,好在他早就习惯忽视我了。

于是我即刻去七楼,但潘主任已经不在办公室了。其中的意味自然显现。后来如我所料,他连续多日都没有出现,接连两个会议因而推迟。我又见过那女生拿着文件上去,又再扑空而返一脸无奈。

这期间,律师同学给过我一个石学群的号码,但无法打通,我又问,便没有了下文。

隔了两天,我从他那里得到了一个简单的地址和一个时间。

在约见的日子,我想来想去,还是打电话叫前妻去照看儿子一晚,下班就奔那地址去了。儿子出事以来,我和前妻的关系更加恶劣了。起初她还不便责备我,毕竟儿子假期去跳操减肥我没理由阻止,受骗后被那人的狗咬伤也不是我能料想的,但后来直到他酿成心病我都没有讨到个说法,就让她得了贬损我的理。而对我那种借此“更好地认识这个世界”的说法她显然不买账。我怕她让现任插手这事使我难堪,就对她说不用废话,我请了律师。

地址指向新区的一个商圈,我问了公交车司机,知道自己要去的居然是一家超市。下车后按照指点,在灯彩刺眼的温泉村对面我找到了那家超市,它的地盘和规模比它的名气大得多,营业区有三四层。我走进去,穿行在买副食零食、厨具衣帽的人流之中,他们不会想到我来这儿是要保住某个人的下体。

我已经迟到了。在三楼迷茫地找石学群时,我愈发觉得这事为难了我。冯玥知道当年石学群和我是近邻,有时放学同路,大概因此她对潘主任提了我。其实我和石学群哪能玩到一处,高中毕业后我们就彻底疏远了,算是我有意为之吧,可能为这,他现在才以这样的方式见我。凭什么解救潘主任我其实并没有想好。潘主任的能量并不限于办公楼里,让人感觉无处不在,从调转、诉讼到子女升学,从来只有别人求他的份,就连我也想过,儿子的事如果到了打官司的地步便只能去求他。我猜这也是他能够并且敢于招引冯玥的原因,但这次他低估了其中风险。记得同学聚会时石学群告诉大家,在本市遇到麻烦可以拦下任何一辆出租车,报他的名字求助。他这么说时调门平实,吐字轻快。

“那如果我想找别人的麻烦呢?”有同学打趣问。

“那报你自己名字就行了。”石学群说,大家笑了。他那松弛的样子如今在我记忆里凸显出来。

我总算出离人流,来到一个走廊口,里面应该是超市办公区。正迷乱,一个穿职业西装的女的跑过来,客气地问我是不是石先生的客人。我点了头,她就引我向走廊里面走。温度略微降低,有些嘈杂,也渐渐有了些烟味儿,截然不同于我们单位楼里温暖安静的七楼走廊。

几乎走到最深处,引路的女的敲了一扇门。有人开了门,我闻到了火锅味儿。里面宽绰得空荡,当中央一张方桌后坐着石学群,他脸前的火锅正水雾蒸腾,几盆吃的还没下锅。

开门的壮年男人让我坐在石学群对面,他坐在侧面,开始往锅里下料。石学群在调蘸酱。

“我跟他们说,你不到我们就一直空烧这锅水,烧干为止。”石学群边说边打发了那女的,这话不知道是欢迎还是怪罪。

“新区够热闹的。这超市是你的?”我边说边找自己该用的腔调。

“不是,他家老板找了我们而已。平时我不来的,最近因为停车场的事,店里跟对面温泉村那伙人总谈不好——那伙人凶得很,哈,吓得我不敢不到。”他指指正下菜的那人,“哦,这是我一个兄弟,帮我开车呢,算我司机也行。”

司机刚刚闪去夹克,剩一件深蓝色半袖汗衫,和我互相点点头。上次聚会时大家觉得石学群身材保持得很好,但有这司机在旁,他就得算清瘦了。

石学群分了我一碟蘸酱说:“听说你儿子被欺负了你都不找我。”

不知为什么我说:“事儿太小,再说,他自找的。”

他笑了,“你不是离婚了吗,当心儿子也不跟你。”

我略微停顿了筷子,然后继续搅动蘸酱。开场有话可聊也不错,我就告诉他,儿子去学减肥操, 其实多半是想陪一个女同学,结果教练收了他们钱不久就跑了,他犯了倔,到教练家的园区找人家两口子,要讨回他和那女生的钱,一来二去,倒被人家的狗咬了。

“不错啊,人跑了他还能找到。”石学群给我夹了菜倒了酒,碰杯喝了一口。

“有什么用,那骗子说操课基本上完,咬人的不是自己的狗。人家换了场地另做小孩生意,他自己倒话也不说、学也不上了。”

“听说了,他们说你儿子被玲珑城一个开淘气堡的欺负了,我好奇打听了几句。”

我谢了他的关心,端杯向他和司机示意了一下,自己喝干一杯。

“其实有事你该早点跟我说的,我记得高中时会考你都帮过我。”

我记得,他有一科会考补考,是我替他去的,一个监考老师看出我不是石学群,但另一个让他别管。我看了一下桌面,那司机吃东西声音不小,但始终不言语。石学群酒喝得比我多,面色不错。我给自己倒了一杯,又跟他喝下一半,乘势说:“那个姓潘的,是我单位领导。”

石学群认真打捞火锅里的肉和菜,分给我们三人,司机去门口叫人。

我觉得他听清了我的话,就接着说:“他怕了,让我来求你别阉他。”

刚才那女的又进来,端来一盘海鲜,有海蟹扇贝,还有几个鲍鱼,有的螯肢招展有的软体翕动,应该就是来自超市卖场的水产区。

“这儿海鲜还行,多吃点。” 石学群把它们倒进锅里,吩咐再捞一盘。

我连忙说够了,“最近事情多,我胃口也不怎么……”

“我付钱买的!”石学群突然瞪起眼吼了一声,吓得那女的不敢接空盘。司机仍然闷声,他已经改喝了矿泉水,却喝得同样津津有味。

“吃顿饭你怕什么?合法的!”他看着我说,“你怕我阉了他是吧?好啊,我不阉他了。同学一场今天咱们好好吃一顿饭喝一顿酒,要是你想聊咱们就好好聊,怎么样?”

我觉得这时我应该笑一两声,但只做到脸皮轻微地抖动一下。司机摆手让那女的赶紧出去。

一只螃蟹不肯入锅,石学群掰掉了它所有的腿,把它修剪成一个徒有两眼动弹的脏器匣子,扔进锅里盖了锅盖焖煮。

“我说了我记性好,记得你从小就很棒,读大学也一定优秀,但现在咱们都一样混到这岁数了,我这些年也没有虚度光阴。”

随着他声音的平复,我也放松了气息,想说虚度光阴的是我。石学群没容我开口,“至于冯玥怎么看我,早就不重要了。当然了,她跟着我那些年我也挺舒服的,你也知道她的姿色,所以为她、为她家做点事我没什么怨言。后来她弟弟惹祸时,其实我们的关系已经不太好了,但她求我救她弟弟的命我也二话没说,我就是办这种事的人。当时那事也是推了我一把,让我在这条路上早早地没法回头了。”

我不知道他指的是些什么事,只觉得他的语气可以代替详解,已然让我明了情形。

“包括她弟弟在牢里的时候,都是我的人在照顾。再后来她家非要马上把他捞出来不可,有点不懂事了。但别人说能帮她,也无所谓,分开就分开……”他要端酒杯,是空的,我要给他倒满,但他摆摆手,拿过司机喝的矿泉水灌下几口解了渴。

“她疼弟弟,可我的孩子也是一条命!”他摔出水瓶,里面剩的水溅出很远,在水泥地上画出一棵怒树。

“你是说你的……”

“她之前没怀上过,说体寒。离婚之前她怀孕了,我出了门,她告诉我说她身体实在不行,保不住胎流掉了。”

我稳下目光看他,他接着说:“今年开春时,她给姓潘的生了个女儿,我才知道实情——没办法,我朋友多,医院有个朋友见她去产科还来恭喜我,我就开始查离婚前那次流产的事。原来那次孩子好好的,是姓潘的带她去拿掉的!当时他们就搞在一起,而且做好了打算!”

这次石学群拿了我的酒杯喝了一杯。其实我准备了一些劝解说辞,但都只适用于单纯跑了老婆的情形。眼下我只能久久沉默。

窗外的灯光一下子暗了许多,司机去窗口看了看,告诉石学群,“全灭了。”石学群点点头,从锅里找到那个已经通红了的没腿螃蟹,掰开吸吃。我也夹了一只,边看他边吃,像是在跟他学吃螃蟹。不久石学群的手机铃响,他接起电话只听着,没说话就挂断了,转头对我说:“走吧,带你看看热闹。”

“什么热闹?”我感觉不太好。

“哦,你不让我阉他,我就去弄死他。”他说,“一条命的事儿。”

他站了起来,开始穿他的风衣。司机关了火,锅里的螃蟹和贝类枉死在里面。我傻了眼,只能随他们出门,从货梯下了楼。他们步子都很大,我差不多小跑起来。到了地下停车场,他们让我上一辆车,我没有迈腿。

“你旁观就行,不会连累你。我就是觉得应该有人陪着冯玥做观众。”他吐字仍然清爽,自己坐到前排。司机为我打开后门示意我坐进去,看我就范,砰地把我关在里面才去开车。但愿昏暗能掩饰我的脸色。

停车场里有一群人在灯光下打扑克,车经过时他们站起来,参差不齐地朝车里打招呼。出来进入夜色,我发现对面的整个温泉村都漆黑冷寂,刚才齐齐灭灯的应该就是他们。一转弯,车经过温泉村西侧的停车场,两辆超市大巴斜斜地停在那里,姿态刺眼,旁边鲜有其他车辆停靠。

我像小孩学话一般努力开口,“学群,其实……你不会缺女人,以后也会有小孩……”

“你说的?医生都说我不灵了——”他摇开车窗,吸起一根烟,吹出直直的烟雾,“跟冯玥离婚后我玩得很凶,在本地也去外地,人呢,有卖的也有良家妇女,事实证明多数娘儿们都很喜欢我这尺寸。后来害了病,不行了,你猜医生说什么,说这毛病就爱找上尺寸大的,光荣吧?”

从侧后方看石学群,光影在他颧骨上明明灭灭,他的视线和眼神毫无变化。

我恨起那医生来,“这他妈的什么医生?你就是……就是没忘了冯玥而已。”

“我记着她干吗?要记就记一条命的账。现在我不行了,相当于被他们绝了后!我做事一向讲道理,不过有时也喜欢过分点。”

“我明白,姓潘的确实该收拾,要不今天先……先阉了他?这也有看头……”我试探着说。

石学群笑了,司机居然也一起笑了几声。

“我答应你不阉他了,还是弄死,我兄弟习惯做大活儿,你放心就好。”

我望望车窗外的夜景,已经辨不出方向了,听力似乎也在涣散。

“那能不能以后再说……”我终于还是说出了这种话,腔调也坍塌为乞求。

“那今天不就没节目了吗?不好。再说,你以为只有你在帮他吗?这老小子相当惜命,不断找各种人烦我,我得马上让他们明白,谁也不好使。”

我仰靠在座椅头枕上,车走了一段相当颠簸的小路,我的脑袋也随之连连震颤。

“要不然就这样——”车平稳下来,他扭头对我说,“今天当着姓潘的,你替我干了冯玥。”

我转过脸盯着他,要确认他是在对我说话。他阴沉着脸,带给我一阵新的眩晕。

“怎么,你也不行?”他从风衣里怀掏出件东西,扔过来砸在我胃部,是个沉甸甸的银色便携酒壶,“你最合适,老相识,对冯玥你也一直垂涎三尺吧?姓潘的看着你俩也会觉得挺刺激。”

“学群你越扯越远了,我哪能干得出那种事……”

“酒不行就换成药!”石学群又放粗了嗓门,“实话告诉你,宰不宰姓潘的我其实还没打定主意,但当场干冯玥的事我兄弟早就想上了,你来就便宜你了,别不知好歹!”

他是冲我吼的。我边吁气边抿了眼皮,觉得这个晚上不可思议,而让我陷入这境地的就是潘主任,或者说,姓潘的。静默片刻,我也摇下了身旁的车窗,无力料想今晚会如何收场,索性打开那酒壶喝了一口。味道够浓烈。

车开过一座长桥,石学群都没说话,只是扔掉了烟蒂。

记得高中时,石学群对冯玥真的很好,而冯玥也真的很吸引人。在他开始追她的前后,我们几个心动的男生还会忍不住对她献点殷勤,石学群也挺大度,并不计较。后来学校一个体育老师在校外被揍了,据说跟他有关。体育老师对冯玥不只有邪念,听说上课教她跳马时手也颇不老实,不知石学群出头亮出了何种脸孔,镇住了他。我们也便开始明白冯玥已经不是我们这些寻常少年该惦记的了。但那份邪念却蹿到我心里,暗暗涌动了一阵子,有时在梦中有时在睡前,自然也常需要一些善后换洗。

石学群又接了个电话,还是只听不说,然后吩咐了司机什么,又告诉他开快点。

“等会儿场面有我几个兄弟控制,冯玥交给你,你想怎么摆弄都行。”石学群瞥着我说。

“尽兴点儿。”他补了一句。

我竟然眯着眼冲他挥甩了手,没有理他。我把半边脸探出车窗外,时而喝一口酒。老城区的灯火逐渐让我觉得熟悉,我却还不想让自己真的清醒,近处的灯光时而随风摩挲过来,我扯大领口。车开得的确蛮横了,变道过岗都不规矩,可这种囫囵混沌、莽撞穿行的感觉其实不错,与今晚的醺醉也正相配。伴随车的行进,我感觉血脉的搏动也提起了节奏加重了力道,犹如在内里起劲地按摩着周身。

无论到时会怎样,应该不需要我去做任何说明和铺垫。冯玥其实是个识相的女人,至少脾气不烈,当年体育课遇到那种事她也没太声张,事情应该是经由别人传到石学群那里的。过了这么久,她虽然还在这个城市,但我们已经是彻头彻尾的两种人,只有年纪还是相仿的。她多半胖了,可应该仍然挺拔,身上原本那种温热的气息已经在年月中糅合了其他,让人更想捕捉。惊惧会改变她惯常的神色,也会让她更像她自己。

想起当年,冯玥在路边系鞋带我都是要看上几眼的。我不明白为什么这种腿长的女生系鞋带偏不喜欢蹲下,而是折下腰,像做直立体前屈那样站着向鞋伸手。其时我不会过于靠近,只会在她身后停步瞧望,任由所见的景状给自己明快的一击。我设想过在合宜的场景把那许多次零碎的击打一气返还给她。然而这么多年过去,谁都有理由癫狂一时呼号几声,只要可以抵及,场景合不合宜可能并无所谓。

我几乎是在嚼着嘴里的酒,不再那么快地吞咽。再相逢,感觉有多复杂冯玥都要自己去消化。见了她我会先点点头,她当然不会回应。那场面中,姓潘的将面无血色,大概一声也不会吭,冯玥不至于毫不抗拒,所以估计会有人扭住她的胳膊,压住她的肩头。她的脸会贴在什么桌台上,那些家伙过于粗鲁但还算安静,我能听得到冯玥一次次的吭气声……石学群提到过尺寸吧,我暗把两腿夹了夹,竟觉异常地自信,当然这也是个多余的念头,很多东西其实都不重要……

一阵晃动唤醒了我。车已经停下,石学群让我下车,我推开车门,挤挤眼见是我家附近,一时没有迈开腿。

“下啊,你没落东西。”石学群略带嬉笑,这腔调我也不喜欢。

我独个出去,车上的两个人都没动。我转到石学群那面的车窗旁,“你到底什么路数?”

他略微抬抬眉毛说:“送你啊,今晚聊得挺好——姓潘的就在那边的温泉村,刚被带过去。正好今晚他们关门,我相当于给他包场了。他已经吓尿了,我回去瞧瞧。冯玥呢,毕竟跟过我,就不劳动你了。”

车开动后他扭头问我:“你看电视吗?”

我没听清,也没听懂。

“本地的电视频道,你看哪个?”

我想起儿子每天都呆看的减肥操,说:“城市频道吧。”

他好像说了句节目不错,车就走远了。我留在原地,来回踱了几趟,才往家的方向走。路上我摸到裤兜里的那个小酒壶,还拿出来喝了两口。

我记起家里今晚有儿子和前妻。进了家,漆黑里走到儿子房间门口,推开门看见前妻和衣守在酣睡的儿子身边。这阶段儿子很少睡得实。

前妻起身走过来,“狗很大,而且还有另一条也冲上去了,差点一起下口。”

“你又来问他这些?”我喷着酒气说,“你怎么把他弄睡的?”

她出来带上了儿子的门:“我给了他点药。”

我脱下上衣,狠摔出去。站了一会儿,我把小酒壶递给她。她不要,要穿外衣离开。我扔了酒壶,把她拉进我房间推倒在床上,她一边低声骂我一边要站起来,正好方便我扭住她的胳膊,把她脸朝下按回床上。后来她不再骂也不大动弹了,只像个被反复挤压的橡皮娃娃,发出有节奏的吭气声。其实她是个相当任性的人,我们在一起最温存的年月,她也没有让我选过体位。

我休息了一天,隔日去上班,总觉得有什么事该做,又说不准是什么事。午休歇乏时,想起前一天凌晨石学群发信息来,说已经告诉姓潘的了,他的东西先自己留着,下次叙旧由我邀请。我一直不知道该回复点什么。

下午人事处的副处又到我门口,这次把那份谈话材料带给了我,说是潘主任让他送来的,他昨天也来过一次。我才想起该做的是再请个假,带儿子出去散心几天。他妈来过,我看他的状态更差了。于是我写了个假条,去了七楼。

潘主任办公室的门敞开着,里面没人,阳光依然很好。我进去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端详了那套茶具,在茶壶盖上试了试那紫砂的手感。然后我站起来四下打量了一番,看看他的桌椅书柜,还有桌椅后面那张显然刚被躺卧过的单人床,就出门去了厕所。一进厕所,倒遇到了潘主任,他正站在小便池前捧着东西,一点点滴沥,见进来的是我,先收回目光,然后朝我的方向空泛地点了一下头。因为缺少眼神配合,他需要加大点头的幅度来达到致意的效果。我则不太体贴地多瞟了他两眼,见那串水滴也断了,直到我事毕洗手,他都没有排放出来。

我直接下了楼,没有跟他说什么,也没把假条交给他。

到了周末,儿子对跟我出去散心的事还是不置可否,我便径自准备东西。晚饭做好后,端到电视前的茶几上给他,我就觉得累了,躺在沙发上。最近发生的事在脑际滚动,有些渐渐失去了其粗粝。快要睡着时我听到一声叫唤,惊得立即坐了起来。旋即我意识到那是儿子在喊我,可这更加突兀,近一个月来他除了梦中呼吼几乎没说过话,更没叫过我。

他指着电视。周末的减肥操结束得早,城市频道正在播放一个小有名气的新闻直击节目,显然儿子不是因此不满。屏幕上是手机拍摄的视频,画面大部分密布着多彩的海洋球,是淘气堡的球池,可视频里却充斥着小孩的哭闹和妇女的尖叫——球池中央,两个保安在球堆里用钩杆钩出两具脏兮兮的躯体,是两条死相怵目的大型犬,獠牙翻露皮肉僵硬,只有开裂的脖颈处是弯折的。尸体拖出来,镜头推近后画面就打了码,围观的人又一阵惊呼退避……

视频切换为采访店主时,背景中的球池仍然可见大量污血,女店主在镜头前只顾捂着嘴哭,好像凶煞犹在似的,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这就是……”儿子看着我,眼里诧异绽放,所以我们的眼神交流也算回来了。我想了想,选择朝他抬抬眉毛,然后站起身,拍拍他的肩膀缓步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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