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本名王凌云,1979年生于江西湖口。现居昆明,任教于云南大学哲学系。已出版哲学著作《来自共属的经验》、诗集《新诗集》、《黑眸转动》和诗学著作《论诗教》、《词的伦理》,译著有汉娜•阿伦特《黑暗时代的人们》等,并曾在各种期刊发表哲学、诗学论文和诗歌若干。
空旷让人迷失(组诗)
一行
创造与拯救
“世界是空的,虽然作品堆积如山。”
攀至山顶的人看到世界的空旷。
空旷让人迷失,让攀登的人
变成绝望的人,写下最后的遗嘱:
“必须创造出一种拯救,
来拯救我们的创造。”
现象
我望向窗外。
那里有一棵树、几个儿童和一些灰色建筑。
如果我戴上眼镜,树上会有鸟儿,
儿童会有清晰的面容
和姓名,建筑会呈现新鲜的红褐色。
更远处的天空,会在楼顶上方
铺展更深、更安静的钴蓝。
(我的眼镜在银色盒子里,
保存着可能的视力。)
我看着模糊的一切:
这些窗外的风景,是我从窗口看到的。
我在想它们是否仍处于窗子内部?
而我已失去的视力,是否
从未失去,仍然在眼睛深处?
驯化
父亲要我在雪地里罚站。
我弄坏了家中唯一的黑白电视。
风已停息,积雪像块白屏
显现在庭院的黑色边框中。
能看到檐灯照出覆雪屋顶
和稻草垛的清晰轮廓。
屋里的电视还在扑闪着雪花,
父亲在埋头修理,与他作伴的
噼啪作响的火盆用温驯红舌
舔着从不挑剔的木柴。
我体内的野生动物仍在
渴望奔突,虽然脚深陷在暗雪里,
鞋沿开始像湖沿一样凝冰。
我感到困倦慢慢比黑暗更沉,
当我将揉眼睛的手撒开,却发现
头顶的星空,深蓝得不可思议——
不像银河,倒像是池塘,
有无法捉住的小鱼在其中游动。
它们太小了,像银色的细针从指缝间
穿过,然后弹射到眼睛深处。
身体里涌起一种从未经历过的
梦中猛然清醒过来的明亮感,
一种明亮的清醒,仿佛刚刚从几万光年外
被投掷到这个覆满白雪的星球上。
那晚的星空后来只在彩色银幕中见过。
当父亲修好电视并让我进屋,
我也终于学会了温驯——像混乱的雪花
在调试中获得了内在的秩序——但并非
屈从于大地的约束,而是一直暗暗地
将自己当成外星到来的生物。
雾
如此多的雾气笼罩着我的童年,
阻止我向更深、更暗处窥探。
有时,也会有一道强光
劈开一块清晰的记忆剖面:
比如某次河边奔跑,身后
是一群深色马蜂,紧跟我
像乌云紧跟一棵移动的树。
落在肩头的灰尘有枯叶气味,
风一吹就散了。被鹅卵石绊倒,
然后爬起,面前的景象
突然置换为一片白茫茫雪地。
花衣裳女疯子取代了马蜂
在身后追赶,妖艳红唇的嘴里
还嚼着石子般咯牙的含混咒语。
雾气从上方,从我无法
看清的天空涌来,碰到额头时
变成记忆碎片般的雪,将冬日寒风
与夏日河滩边的暖风重叠。
我没有再次摔倒,沿那片雪地
一直奔向无限幽深的现在。
此刻,我凝视着自己
无法呼救的童年,那无从
逾越的疯狂和恐惧,像一团浓雾
永不被强光驱散。
树林中
树林中有动物在看我。
当我疾行,不断触碰众多叶片
漏下的光之丝网,能感到
另一些更细微的光
正往身体投射。
这些光,或许来自隐匿田鼠
转动的眸子,或许来自一只蜻蜓的复眼。
当然,也可能只是我的臆想——
如同走在街上时,总感到被窥视。
但在这儿,我是放松的,被看
只是对自身存在的确认。
我走得飞快,裤脚擦过草叶的声音
听起来像细细的风声;用不着朝四周
习惯性地搜寻什么,并没有
监控摄像头安装在树林深处。
自知之光
我感到,有一个我
躲在山石深处。周围
是坚硬岩层的庇护。
外面还裹着浓雾,不让他人
也不让自己看清楚。
这层雾渐渐成为我的皮肤,
渐渐与我无法区分……
而我渴望一道闪电,
来自遥远、不可知的山巅,
劈开浓雾和岩层,
劈开山体深处的头盖骨。
噢,那明亮如剑刃、又蛇信般
抖动的自知之光!
清凛中有神威。
遗忘
苹果切开前是一个浑圆的宇宙。
当它放入竹篮,与另一些橘子
相混,置于房间隐秘的角落,
它便开始了自己安静的腐烂。
从灰色漩涡的表皮局部,直到
黑洞一样致密而绝望的果核,
没有人看到正在发生的坍缩。
——也没有人嗅到空气里
发酵的气味,似乎
因繁忙而忽略。
家人们擦拭着光洁的瓷器
和木椅,在空间、阴影里
像虫子一样穿梭:如此快活,
全然不在乎我们的宇宙
也在坍塌,也已经被神遗忘。
美之惑
——致M
多年以前,你对我说:
“美是对世界的肯定。”
我问:“世界是什么?”
“世界是你
所相信的一切的总称。”
但今天,你听到我说:
“真正的美是对世界的控诉。”
你认为,这并不是对世界
而是对美的控诉,因为控诉
总是朝向人并不相信的一切。
我承认你说的有道理。
但“真正”的意思是:一种拒斥了
所有幻觉的存在——对于美,
“真正”就是让幻觉成为幻觉,让隐匿的一切
从信念的阴影中竖立起自身的火。
世界是最大的幻觉,是火光
在两次闪烁的间隙中形成的稳定图案,
是凭借相信
而奴役我们的全部事物。
此刻,窗外有雪正在融化或沤烂
或在看不见的山顶保持着自身的反光,
并将反光投射到遥远的天空。
我和你之间,隔着众多无法传递的事物,
隔着峰峦般庞大、尖锐的信念。
而我们的交谈是寒冷和隐匿的,
以一种生涩的、总是被纠正的句法
让雪从我们信念的尖顶飘落。
一种闪烁
在最深的黑暗中也仍有一种闪烁。
不是光,是黑暗自身的闪烁。
褪尽的空间如贝壳,如果肉般脱落,
暴露出其中隐秘的核,
像声音内部的喑哑混同于静默。
听到的静默并非闪烁的休止。
仿佛暗下去的树林中,那些不再鸣唱的鸟
失去了形体,只剩下一颗
心,作为时间的节拍器,轻轻跳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