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长篇小说《嚼铁屑》是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在今年七月出版的,这部小说也是首届凤凰文学奖的获奖作品。据我所知,这部作品甫跃辉写了整整11年,从2011年到2022年底,跨越了他美好的青春岁月,这也是我们今天的对谈主题“青春之歌、生命之诗”的来源。
《嚼铁屑》出版之后,甫跃辉就来了一场疯狂的旅行,从上海骑自行车跨越3600多公里,回到他的家乡云南保山市施甸县,这场旅行持续了三十多天。所以第一个问题想请甫跃辉来分享一下,这部跨越11年的作品和这一场跨越3600公里的旅行之间有没有什么联系?是不是书出版之后的一次释放?
甫跃辉:这是一个比较巧合的事,刚好书出版之后,7月9日开始,我从上海骑自行车回云南,骑到了8月10号,总共是33天,其中有三天休息,等于说骑了30天,每天要骑100多公里。路上遇到很多事情,比如骑不过去啊、爬大坡啊、下雨啊、天气太热啊、担心中暑啊,刚开始的时候我还带了一把小刀,为了防身,其实完全没用上,我一路遇到的都是很好的人。艰难都来自路上,比如有一天我就是爬坡爬不过去,实在爬不过去了,那一天我就返回去一个小镇,然后还去到了一个古镇。这一路虽然特别艰难,最后还是走下来了。这个过程就像创作《嚼铁屑》这本书一样,“嚼铁屑”这三个字有点像特别要面对一个艰难险阻,然后努力去把它克服,这样的一个意思在里面。这部书写了很多年,记得第一稿开始的时候,我刚刚研究生毕业没多久,开始写这个小说,但是写了好多稿都写不下去,每一稿都突破不了五万字,就感觉五万字是一个魔咒,就像我爬坡一样,有一天真的就爬不过去,只能重新开始。最后这一稿是从2016年开始写的,一直写到了去年,写完又做了很多很多的修改,我本来以为这个修改可能只需要一两个月,结果第一次修改就花了大半年,后来又改了好多稿,各种大大小小的修改很多次。
写《嚼铁屑》这本书,我有时也会想着说,这本书肯定写不完了,就像骑行一样,过不去了,但最后还是把它写完了。想起我骑行在贵州的时候,好多次下大雨,天快黑了,路上都没人,只有好多坟地,而我还在爬大坡,就想,过不去了,要是露宿乡里,就太崩溃了。但最后我还是以各种方式过去了。写《嚼铁屑》和骑行,这两件事要硬说有什么联系的话,我觉得就是这样,它们都是不断地克服困难险阻的过程。
记者:刚刚我去接陈思和老师的时候,我们还在聊,小说的第一部有一个小冷站在桥上嚼铁屑的细节。这个跟书名《嚼铁屑》有必然联系吗?可能大部分读者拿到这本书的时候,看到这个书名都会有这样的困惑。
甫跃辉:这书的第二部、第三部是在《作家》杂志发表的——记得你那时跟我说过,要不要写一个后记之类的解释一下这个书名,确实可能稍微有点怪——但当时《作家》杂志主编宗仁发老师说,这不用解释,他一看这三个字就知道我想说什么。还有池莉老师,她也说一看就知道我想说什么。我跟池莉老师说起过这本书有过很多修改,她还说,她特别佩服你们社保留了这个书名。他们两位都说不用解释,那我觉得应该是不用解释了。但确实也有些朋友说,不懂这个书名什么意思。这书名直接的来源,是第二部里面的重要的人物小冷,她在桥上咀嚼那个铁屑,那是因为她喝酒喝麻了。有人会觉得,哪有人会咀嚼铁屑,肯定是你瞎编的,是不是?但其实这是来自于一个很小的小新闻,真有这样一个女孩在桥头咀嚼铁屑。其实更深层的,我是想说去克服艰难险阻的过程,这么说好像不够准确。总之我觉得,这三个字是很契合这本书的内容的。
记者:陈思和先生是甫跃辉老师大学时期的老师,对于他应该是非常熟悉的。请陈老师分享一下,《嚼铁屑》这部六十多万字的作品有没有超越您对学生的预期。
陈思和:我们先讲“嚼铁屑”这个细节。小说第二部里写的这个故事,是讲一个小女孩叫小冷,在要自杀前,喝了酒,嘴里嚼铁屑咬出血。我为什么会想到这个问题?因为我觉得这三部曲里的一些人物都是相关的,但三个故事又是各自独立的,每个故事里都有一个关于生死的问题,我把它归纳成三个字:生、死、梦。
甫跃辉创作的改变很大,他原来给我看过一部短篇小说,叫《安娜的火车》。我感觉当时他的创作比较集中在个人的命运上,写一个外来的人到上海工作之后,文化上难以融入,写他在边缘地带的心情,对自己命运的感叹。他当时的小说主题好像是很集中的,我感觉那个角色有点像甫跃辉自己,一个游荡的形象。这个形象在当代文学中的确是蛮普遍的,是有传承的,五四新文学中这样的知识分子形象是很多的。这样一个形象传承到甫跃辉笔下,很有它自己的时代特点,它是有基础性的。
回到《嚼铁屑》这部小说,首先它没有一个流行的题目,从意境上说是非常宏大的,但故事的结构并不宏大,一个人物从城里回到乡下也好,回到小城也好,都面临一个生死问题的纠缠,然后都是在疗伤。这三部曲从表面上看好像有点重复地在讨论这么一个主题,但仔细看的话,给我的冲击力蛮大,尤其是最后一部。三部曲是一部比一部高,一部比一部往前推进的。第一部是现实的题材,第二部出现了一种对生命的思考,到第三部的时候就完全进入一个抽象的、形而上的、思辨的境界,看上去很虚幻,非常抽象,但写的意境非常宏大。今天是一个短视频时代,大家都短平快,要吸引人的眼球。但这部小说完全跳出了时代的局限和格局,走上大境界的道路。我在里面看到甫跃辉这十年的进步是非常大的,在精神上有一种飞跃性的东西。但我有一点点不明白的地方是,你这么年轻,为什么会思考生死的问题?
甫跃辉:我不知道具体每个人是怎么样的。我自己十来岁时就会想到这些事情。读本科的时候,我有一次胸口痛去校医院检查,医生跟我说,你这个情况要去长海医院查的。当时拍了一个胸片还是什么,说要一个星期才知道结果。医生跟我说很可能是肺癌,又说,你年纪太轻了,不大可能。然后他又说,但是也不排除这个可能。等过了一星期之后,我再去复查,一位女医生有点不屑地说,你这个哪是什么肺癌啊,这是胸口肌肉痛。但是那个星期,我是怎么度过的?可纠结了。生活中,这类事我碰到不少,难免就会想到生死这件事。
记者:《嚼铁屑》三部曲,设置了广场、大河还有孤岛三个不同的叙事空间,也对应了三部书的书名《广场》《大河》《危楼》。三部曲从世俗生活到精神世界、再到生死主题,层层推进,囊括了现实生活的很多方面。此外这部作品还将诗歌、散文,还有话剧、书信、日记、短信、歌词等文体融入其中。这种创新性的写作方式,让《嚼铁屑》呈现出一种广博和深邃的状态。陈仓是小说家,也是诗人,还是媒体人,在读这部作品的时候有没有留意这一点?
陈仓:我看到《嚼铁屑》这个书名,开始也是不太理解,但是看完作品以后,我们就能感受到一种意象。什么意象呢?牛嚼青草的时候叫反刍,而一个人在嚼着铁屑,给人的感受是什么?第一个是冰冷,第二个是坚硬,第三个是惯性。这种行为本身是怪异的,这里面也有孤独。其实书名从第一部里,已经有迹象有解释了。第一部里有两个非常重要的主人公,一个叫路师傅,一个叫杜霞,两个人是真爱,他们相会的地方在哪里呢?在一个废弃的五金厂,去五金厂的路上洒满了废弃的铁屑。看到这个意象,我就感觉到是嚼铁屑反映出来的症状,冷漠也罢,坚硬也罢,怪异也罢,还有孤独也罢,它其实是一种城市人的城市病。
小说另一个主人公是女孩子,叫侯澈,她在上海经历婚姻的失败,回到小县城的家里去疗伤。我觉得甫跃辉出色的地方在于,他走在了社会发展的前列。我前几年写过进城的人,进城这个话题很热门,甚至形成了写作热潮。但是后来我们就在思考,故乡回不去了,我们怎么办?甫跃辉走在前面,告诉我们怎么才能回得去。第一部《广场》讲述的就是进城人员怎么回去的这样一个问题。侯澈开始回去是疗伤,但是事实上用疗伤、逃离城市这样的词语,都不足以说明问题,也不是很准确。真正可以用的词叫什么?其实是回归。甫跃辉给进城人员如何回归,找到了一个点。他通过写三个人物的生与死,通过他们的人生的终极追问,让那些回到小县城的人,找到了人生的终极目标,回归故乡,回到了自己生活的原点,回到了情感的原点。
总结一句话就是,甫跃辉要告诉我们,精神的回归,并不是得到多少,而是付出了多少,付出很重要。可以说,小说到结尾的时候,所有的人物都找到了原点,找到了根,灵魂找到了附着的土壤。
甫跃辉:陈仓兄读得好认真,好多细节他都关注到了。写的时候,我会设置好多好多小细节,但我从来没想阅读的人会去关注这些小细节。就像“嚼铁屑”这个细节,在第一部里那个废弃的五金厂里有碎铁屑,在第二部里是最直接的,在第三部里面也有,就是他们去爬烟囱,那个烟囱年久失修了,会不断有碎铁屑掉下来,掉在嘴里。这些深埋的细节,是让写小说的人特别愉悦的。
刚才主持人问,骑行和这个嚼铁屑有什么关系。我刚想到,在骑行中我换过两次内胎,因为外胎扎进了很细的两个小铁屑。我那天发了一条朋友圈,网上就有朋友说,谁让你写《嚼铁屑》呢,所以遇到铁屑了吧。
记者:李黎也是《嚼铁屑》的责编之一,他是我们这些人中第一个看《嚼铁屑》书稿的人。早在2020年,《嚼铁屑》在参加凤凰文学奖评选的时候,他就看了这部作品,不过那时候《嚼铁屑》只有前两部,第三部还只是大纲。第三部还没有创造出来,就能获得凤凰文学奖,可见这部作品的质量。我还记得当时的颁奖词一直在强调这部作品的当下性和时代性,就是我们在《嚼铁屑》中能看到我们同代人的身影,甚至能看到我们自己的身影。
李黎:最早看到这个书稿,是我们凤凰出版传媒集团举办“凤凰文学奖”,这部作品有很多位提名评委提名。这个文学奖稍微有点特殊,它是评选没有出版的作品,而且创作要完成,但是后续允许修改。这其实是把出版和创作更紧密地捆绑在一起的行为。当时拿到甫跃辉的《嚼铁屑》,只有两部,第三部好像只有一万多字的一个大纲。我第一个感觉就是这个书名很独特,用特别不常见的一个词组,或者说一个意向、一个感受,囊括了很多。在评奖过程中,11位终评委对这部作品也是比较看好,一是甫跃辉作为“80后”作家,创作了突破个人局限的一部作品,另外就是小说对时代、对过往二十来年的年轻人的生活的描绘,非常到位。
从编辑和读者的角度,我当然是很喜欢这样的书,但是长度确实有点太长,60万字。60万字的长篇小说在今天也不是那么多,一年估计也就那么几部。我作为一个写作的同行,而且也是“80后”,甚至是有点畏惧去看。我也特别理解甫跃辉一开始讲的,最初写的时候只能写几万字。
三部曲第一部基本上还是有个人生活经验的影子,第二部就稍微有点半真半假,第三部就是彻底的架空的感觉,几乎可以说是科幻小说。甫跃辉确实酝酿了很多年,做了很多努力,一次次重新开始,相当于爬山一样的从头开始,这是一个特别值得祝贺的事情。
回到内容来讲,首先我认为这是一部“野心”之作。对创作来说,我觉得野心必不可少。我们不可能指望世界上所有的小说家、导演、音乐家,按照自己的性情、自己的情绪来创作,但里面必须有很大的野心,不管是挑战自我,还是挑战他人、挑战经典,需要有野心。《嚼铁屑》是非常有野心的作品。我觉得在三十多岁、四十上下的年龄,野心是特别特别重要的,如果没有这样的意识,可能会把真正意义上的创作变成一个情绪、一个喜好,甚至一种姿态,那样可能就会浪费很多的才华。
第二点我觉得特别重要,它是一部全面自我认知的作品,是一部认识之书。我们每个人每天可能对这个世界、对自己都有不同的认知。但是整个人生,我觉得有三个阶段是认知的高峰期。第一个就是很小的时候,基本上就是读幼儿园前一两年。那个时候比较单纯,认识事物就可以了。第二个应该是在青春期,基本上就是有自我意识,对自己在这个世界、在这个生活里是什么位置开始有意识,也会出现叛逆,叛逆无非就是觉得自己不够重要。第三个认知,我觉得更重要,因为它可能是最后一次了,基本上就是成年之后吧,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之间这么一个阶段。这个时候的认知有非常深厚的基础,有一个人的经历,有他的回忆,有他的想象与他的思考,非常复杂。这三部曲就有这样的意味在里面。不管是他的童年往事、家庭出身、家庭关系,包括在这个世界当中位置、未来的一些可能性,作者所有能想到的一切,在这三本书里面基本上都得到一个梳理,当然是以小说的方式梳理。如果以这三个主人公作为一个圆心往外延伸的话,确实可以延伸到几乎所有的领域。所以我觉得在某种意义上,这三部曲的写作也是甫跃辉对自己人生经历,不管是现实的还是抽象的,一个全面的梳理。这样的梳理当然有一个主题,就是生死。这样的梳理我觉得非常必要,相当于爬过了一个特别大的、特别高的山坡。后续如果甫跃辉再写其他的作品,不管是短篇、中篇还是长篇、诗歌,我觉得有这样的一个突破极限的基础,可能会更游刃有余。
第三点,这是时代之书。时代这一点其实很明显,我觉得“80后”应该都会喜欢这部书,会在里面找到很多共鸣的地方。他写的大量的事情,其实就是从世纪之交到目前这二十来年的一个经历。其中有一段我个人特别感兴趣,虽然那一段可能不是重点,但是我觉得特别符合时代感,就是第三部里关于网络经历的回顾。我觉得可能每个人都有这个感觉,一开始没有网络,然后有网络,最早可能是论坛,然后是校园网,后来是人人网,接下来,这种带有公共特点的网络平台突然就不流行了,开始变成博客。博客还好,因为它还可以写长篇大论的文章。再后来是微博,只能写140字。但微博也是公开的,转眼变成微信,是私密的了。整个二十来年网络应用的变迁,特别有意思。这个变迁是客观存在的,时代特点特别强。而且网络的变迁,与现实有对应的关系,既推动也有反作用,它一定会对公众的精神层面产生影响。除了网络,三部曲中还有其他大量的细节描述,与时代很贴切,而且他的描述,与生、死也有关联,他没有把小说局限在某一个具体事物上。
最后一个特点,这是思考之书,是对于生与死的关注。随着我们这一代人年纪渐长,对这个问题接触得也越来越频繁。作为一个思考方式,死亡永远会存在。三部曲里有大量救人的故事,救人成了很重要的一个主题。最有意思的是,救人者往往同样也抱有轻生、厌世的情绪。这是很有意思的一个现象,甫跃辉处理得特别好。一个人他很想放弃,然后他遇到一个同样想放弃的同类,他就特别感同身受,最终会将那个人救回来。给人的感觉就是,虽然很多事情很糟糕,但对生活还是很乐观,充满希望。我觉得这对于当下的读者也是很有启发的。
甫跃辉:我们说起“80后”,总感觉还很年轻啊,但算一算,这代人已经不年轻了。可能我们把自己当成小孩,在梦幻里面沉浸太久了。我很想在年纪还没有那么大,还勉强可以被称为青年的时候,完成《嚼铁屑》这样一部作品。这里面肯定还有很多不尽如人意的地方,但我已经努力去完善它了。
记者:你为什么会在创作中,把那些小的新闻融入进小说里?
甫跃辉:写小说的人天然有撒谎的权力。哪怕小说都是假的,读者也愿意相信它。其实小说里总有真的素材。小说是虚构的,但虚构也需要有一个真实的骨架在里面。像前面说到的“嚼铁屑”,来源于一个很小的新闻。还有很多,比如里面写到每个城市都有救生电话,每个救生员都有测试,他不仅要救那些想死的人,还要保护自己不被负能量侵蚀,会有一个“灰测”阶段。小说就像风筝,它需要一些真实的线来牵住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