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苹,济南市作家协会签约作家。作品散见《小说选刊》《中国作家》《广州文艺》《四川文学》《安徽文学》等。
秋天的雨有点像二八女子的情绪,缠绵、反复、黏滞,性子上来了就是一场,停都停不下的样子。这次的雨已经连续下了两天,雨虽不大,却很细密,粉丝似的直往人身上粘。单良走出门的时候,马路上已存了一些水渍,东一片西一片的,花斑癣一般。没有打伞,他就专挑有树的地方走,走了没多远,在一棵法桐树下停下了脚。
早晨八点多钟的公交站牌前,和往常一样聚了一群人。姗姗来迟的公交车刚一到站,人群便争先恐后地往车上挤。片刻后,吃饱肚子的公交车慢吞吞地驶离站牌,将余下的人和骂声一起抛于脑后。“妈的!今天这出租车都死哪儿去了?”声音不低,一字不落地全送进了单良的耳朵里。单良笑了笑,心说,一个也没死,都活着呢,就是活得不太好。这事在司机群里已酝酿一段时日了,昨天才确定下来。油价上涨,加气还加不上,不管你跑几毛钱,每个月都得上交几千块。这个城市的人口也就一碗米那么多,除去坐公交车和开私家车的,到出租车这里也就剩下一勺。偏偏黑车还明目张胆地过来抢食,而且越闹越猖獗。如果大家的日子都过得顺顺畅畅,谁愿意这么折腾?这帮人哪个不知道,这种事情就是一把双刃剑,首先伤自己的筋动自己的骨。
单良折身往回走,一辆红色旧别克从他身边飞驰而过,泥水溅了他一身。“熊孩子!”单良骂了一句。
“停工就停工吧,今天过去看看她,有七八天没去看她了。”单良又唠叨了一句。
从繁华的和平路回到住的地方,仿佛一脚踏进了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旧电影里。阴沉灰暗的房子,盘根错节的电线,逼仄的胡同仅露出一线灰色的天空,墙壁上密密麻麻地糊着壮阳药广告。这个村子叫刘家桥,被周围的高楼大厦包围着,像个破败的核儿。村民们喜欢在自家庭院见缝插针,巴掌大的地方也被充分利用起来,四面垒上墙加个盖就是一座房,房子的朝向更是五花八门。单良租的这家是两层的自建房。房东在二楼,他和父亲老单住在一楼的东屋,其他几间也都住了人。前一阵子,单良看上了一套五十多平方米的二手两居室,地段偏一点,房主要价七十万。他想着自己凑够首付再贷点款就能买下来,哪知银行不给贷,说还款无法保证。他和老单已经在这里住两年多了,早就有搬出去的打算。这么一来,还得接着在这里住下去。
东屋的门虚掩着,老单没在家,木的车也不见了,锁车子的链子在地上扔着。单良想起来了,早上换衣服时将铁链的钥匙放在桌子上了,准是老头儿拿了钥匙将铁链打开的。单良拨了老单的手机,那边没有接,他的心立时提了上来。老头儿迷迷糊糊的,这能跑到哪儿去?他关了手机匆匆往外走,在村里找了一圈儿没有任何收获。他一分钟也不敢耽搁,小跑着直奔和平路。到了十字路口他决定先往西找,火车站和汽车站都在西边,老头儿可能像以前那样去车站拉乘客了。他顶着小雨往西跑了两站地,还是没见老单的影子,打他电话仍是不接。单良就觉得头有点晕,他站住脚,定了定神,缓了几分钟,再次拨了老单的手机,这回通了,电话里是嘈杂的车声和人声。他一张口就吼起来:“你去哪儿啦?这么多车你乱跑什么呀!”“……这是,哪儿?”“你仔细看看周围有没有标志性的建筑?”“建筑……建筑。”单良在电话里隐约听到有商场搞活动的声音:东湖银座三周年店庆,欢迎新老顾客光临,礼品多多,优惠多多……是了,这几天东湖银座在门前的小广场搞活动,到那里有两站多地,坐公交还得转车,单良决定打车过去。等了几分钟也没见到一辆出租车,这才想起来罢工的事。瞧这事搞的。一辆黑色私家车停在他跟前,司机探出头问他:“坐车吗?去哪儿呀?”他犹豫的时候,司机说:“今天没出租车,他们都停了,你不走就在这儿等着吧。”
黑车开走了,单良只得甩开腿继续跑。
单良气喘吁吁跑到东湖银座时,他爹老单正被一帮人围观,被围观的还有老单的那辆旧木的。那群人对着木的车指指点点,嘻嘻哈哈的,还有人坐进了车内:“这是哪里来的古董?有意思啊。”木的车后面的老单也是一脸笑:“我来推你,走吧走吧。”车上的人闻听此言,立时跳下了车:“您这么大年纪了,可不敢让您推。”老单说:“你就坐吧,我推一辈子车了,很便宜的,不贵。”单良拨开人群走进去,说:“你咋跑这里来了,走了,回家了。”老单摇头说:“来生意了。”单良说:“来什么生意,回家了。”单良将老单从后座上拽下来,扶他到前面的车厢里坐下。单良坐上后座,撅起屁股开始蹬车。走过一个路口,一辆出租车从他身边驶过。不多时,又看见一辆出租车。“靠!都偷偷出车了,到底人心不齐啊!真正罢工的才是傻子呢。”
到家后,单良将木的车推进院子里的棚子下,用铁链将车重新拴在树上,钥匙则放进了自己兜里。老单气呼呼地说:“你干啥呀?我要去拉客人。”“你还拉客人呢,出去后都回不了家。”单良走进房间,出来时一手拿着一把椅子,一手提着半口袋花生。单良将花生放在车上,说:“你在车上剥花生吧,可别再出去了,等我下班了就陪你去推车。”单良回屋找了瓶机油,给链条加了油,见车把有点歪,再将它重新扭正。这车子到底是老了,跟老单一样。
单良和老单刚来济南的时候,木的车并没有一块儿带过来。因为这个,老单那一阵子光跟单良闹,不吃饭,不睡觉。单良没办法,跟一个往这个城市送货的老乡说了说,人家将旧木的放在卡车上给捎了过来。那时候老单的脑子还算清楚,他只推着木的车在村子里转,到了吃饭睡觉的点也知道回家。今年老头儿的脑子走了下坡路,一出去就找不到家,搞得单良只得将车子拴住。好在木的车在哪儿,老单就在哪儿,这也是老单的一个好处。
木的是单城独有的一种交通工具,它是和面的相呼应的。木的有点像东北的倒骑驴,车厢在前,司机在后,只是木的车厢全是木头的,车厢前头的那一面也没有封住,还专门留有供乘客放脚的踏板。木的的动力非油非气,而是来自人体血液里的五谷精微。早些年间,单城还没有通公交车时,大街上的木的随处可见。两公里一块钱,客人在前面坐着,司机在后面撅着屁股脚踩手推。后来,大街上的公交车和出租车多起来,木的车的生意也一天不如一天。木的车主们纷纷改弦更张,但老单没改行。老单做生意脑子不行,外出打工又没人照顾单良,只能推着他的木的车,在出租与公交的缝隙里捡拾些遗漏。
说起来,单良与木的车还颇有渊源。
那是个冬天,天刚蒙蒙亮,老单蹬着木的车早早地上了街。刚驶到东关的一个小巷口,被一个抱孩子的年轻女人拦住了。女人穿着枣红色的棉服,一条粉色的长围巾将脸围得严严实实,光露着两只眼睛,眼睛很大,睫毛很浓,像小扇子。“去汽车站。”上了车后,襁褓中的婴儿一直哭,声音很细,像是猫叫。后面的老单问:“孩子是不是冷啊?”女人也不答话,却低声抽泣起来。老单停下车,问:“你这个孩子,这是有什么难事啊?”女人将脸伏在孩子的小被子上,努力控制着自己。老单将身上的老棉袄脱下来,盖在婴儿的身上:“姑娘,你也别嫌我的棉袄脏啊。主要是车子前头冷,这么小的孩子还一直哭,我怕把你俩冻着了。”女人道了谢,用老单的棉袄裹紧了孩子。
到了汽车站门口,女人说:“叔,先别进站了,我还得买点东西。”老单停了车,女人抱着孩子却不下来,老单也不好催她。过了一阵子,女人起身,将孩子递给老单,说:“叔,我先去里面上个厕所,麻烦您帮我抱一会儿。”老单接过孩子,女人将怀里的包裹放在车上,急匆匆地走进站内。
孩子的目光还很弱,应该还没有满月,在老单的怀里他还哼哼唧唧地哭。老单见旁边有卖小风车的,便买了一支逗他,逗了一会儿终于不哭了。
约莫一个钟头过去了,女人还没有出来,老单心里画起了问号。他走进站内,让卖茶叶蛋的老太太帮忙到女厕所里看看。老太太从厕所里走出来,说:“没有穿红棉服、围围巾的年轻女人,里面只有一个老太太。”
这之后,老单常在汽车站附近转,只是再也没有找到那个年轻女人。
春节后的一个早晨,老单蹬着木的车径直驶进单城一中家属院。他将车子停在一个小院跟前,开始敲门。门内是单老师的家,单老师是老单的乘客,经常照顾他的生意。单老师打开门后,惊讶地说:“哥,你咋来了?”老单往手上哈着气说:“嘿嘿,怕你去上课了,早来了一会儿。”见老单穿着旧毛衣在雪地里又搓手又跺脚,单老师说:“大冷天你咋连棉袄也不穿?”老单说:“给你带了些红薯和萝卜,都是自家地里长的,怕它们冻坏了就盖上了。”单老师走上前,想帮老单去搬被绳子捆住的那个大口袋,不料车上却传来一阵哇哇的哭声,单老师吃了一惊。老单掀开车上的棉大衣,从大衣下面的小棉被里抱出一个婴儿。单老师将老单让进屋,说:“哥,这孩子……”
老单说:“兄弟,哥没什么本事,人也长得矮小,四十多岁了,连个老婆也没讨上,可是,老天却待我不薄,赐给我一个大儿子。你看,他长得多结实啊!”老单将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单老师说:“哥啊,好心人呐!那女子见你好心肠,才敢把孩子给你啊。”单老师说着,从兜里掏出两百块钱往老单手里塞。
老单连连摆手,说:“兄弟,你误会了,哥不是这个意思。”单老师还是往老单手里塞:“拿着,给孩子的。”
老单看推不过单老师,急得脸都红了,嘴也磕巴了:“兄弟,真、真不是这个意思!”
单老师停下来。
老单说:“我只是想麻烦你一件事。”
“啥事?说吧,哥。”
“这不,孩子到我家三个月了,还没取大名呢,我不识字,想让你帮着给取个名字。你是文化人,给孩子取个响当当的名字,让他这辈子做人做事都稳稳当当的。”
单良出门的时候,叮嘱老单说:“您可别再出去了,中午我回来给您做饭。”老单说:“别忘了给小菱买……买橙子。”
小菱?他今天怎么提起小菱了?
小菱和单良离婚两年多了。是单良亲自把她送上车的。单良现在想起此事还会后悔,不该把她送走。可是不送走又能怎么样呢?当初,小菱和前夫离婚时那边死活不让她带走孩子,嫁给单良后,她经常在半夜里吧嗒吧嗒地流眼泪,单良就得哄她。她不睡,单良也不敢睡。有时是看电视,当屏幕里出现了孩子,她准会哽咽,随着剧情加深到了孩子与父母分别时,她这边也成了声泪交加的状态。不管是在大街上还是在集市上,看见了四五岁的小男孩,她先是站在那里呆呆地看,再慢慢走近,张开双臂试探着去抱,全然不顾孩子父母正以防备的眼神盯着她。等到孩子被人家父母抱走后,失望和悲凄的神情便出现在脸上,随之而来的,又是一阵眼泪和鼻涕。那时,单良常跟她说去那边把孩子要回来,实在不行,抢过来也可以。后来,单良发现是自己想简单了,哪里只是孩子的问题?有几次,她的手机响了,她看看单良的脸,却不接电话。那次单良下班走到家门口,听见她在房间里跟人通话,她说,你改你改,这话都说过多少遍了,你改了吗?……你以为我愿意成现在这个样子吗?谁家的孩子不是跟爸妈在一起啊!
雨小了,变成了毛毛雨,路上的行人很多都没有打伞,顶着细雨急匆匆地走着。这会子工夫,出租车全都上了大街。单良开着车走到绿城大厦附近,一个牵孩子的女人正在路边东张西望,单良靠了过去。女人和孩子坐进车内,单良说:“你俩系好安全带。”女人说:“一会儿就到了,系什么安全带?”单良高声说:“给孩子系上安全带!”“你喊什么喊?!”女人嘟囔了一句,到底给孩子系上了安全带。
单良清晰地记得那个孩子刚上车的样子。她穿了一件白色的公主裙,还化了妆,一张小小的圆脸,打了腮红后简直是绽放的花朵。单良扭头笑说:“真漂亮啊,像个白雪公主。”她妈妈那天穿的是湖蓝色的连衣裙,应该也化了淡妆。她妈妈笑了笑,说:“师傅你开快点啊,孩子要去少年宫表演节目,时间有点紧,担心迟到。”单良这才想起来是六一节,难怪街上的孩子都打扮得如花似玉的。单良不再说话,加快了车速……当时从后视镜里看到的,后面那辆车开得像飞起来,他应该是想超越前面的大卡车,不想前面红灯亮起,大卡车突然刹车,那小子猛地往左打方向盘,单良的心立时提了起来,还没等他转方向盘,巨大的力量撞到了自己的车尾巴上……那个孩子闭着眼睛躺在那里,血将白裙子染成了红色……
不知道她的药吃完了没有,好容易这阵子病情有了好转,药物可不能中断。下午说什么也得过去看看。单良边开车边想。
中午时,单良回家给老单做了午饭,西红柿鸡蛋面条。老单有些不满意,说:“怎么不是香椿面条?”单良说:“都秋天了,哪来的香椿?”“小菱就喜欢给我做香椿面条。”饭后,单良将那半袋花生提到了房间里,给老单烧了壶开水。准备出门时,老单又扭转脸说了一句:“明天你去把小菱接回来,她自己找不到家。”
单良将后视镜调正,用毛巾细细擦去上面的灰尘。他望着镜中的那张脸,国字脸,皮肤黝黑,单眼皮,狮子鼻,厚嘴唇。说是三十七岁,看着倒像四十七的。单良听老单说过一次,单看那双眼睛就知道他妈妈长得不丑。自己这张脸随谁呢?天知道。他宁愿自己是老单的亲生孩子。小时候,老单用帆布做了个兜子,平时将他兜在胸前,有乘客的时候,老单兜着他也不耽误蹬车。熟人见了就打趣他们:“上阵父子兵啊,瞧,人家这爷儿俩一起挣钱。”老单就嘿嘿地笑。有了他之后,连媒婆都不给老单介绍老婆了,好在四十多岁的老单对结婚也不抱幻想了。
下午拉了一个大活儿。有个乘客从市里去城郊的高铁站,表上显示是九十九元,乘客给了张百元钞票。单良正从钱包里翻找一元的零钱,那乘客摆摆手说:“算了,一元钱,不要了,给你买瓶水喝吧。”单良的心情由多云倏地转为了晴,直到驶出高铁站很远了,他脸上的笑还没有退潮。
前面就是高刘村了,马上到她家了。
她家门口的小胡同挺窄,单良每次都是将车子停在村口。他下车后先去超市,拣最新鲜的水果买了两兜,又买了两盒土鸡蛋。几样东西加在一起就有些分量了,他分作两只手提着,顺着小胡同往里走。一到她家门口,就有些莫名的紧张,这都一年多了,每次该敲门时他都会犹豫。他深吸了一口气,抬手敲了敲门。听到里面问:“谁呀?”“我。”过了片刻,有脚步向大门的方向走过来,接着,是钥匙开锁的声音,单良往后退了一步。
她的脸仍然很苍白,走路时衣服飘飘荡荡的,从后面能看到衣服下肩膀和肩胛骨的痕迹。单良说:“大门到现在都还锁着,你今天又没有出去?”她“嗯”了一声。“你该出去走走,老闷在家里对你的身体很不好。”她说:“昨天出去了,去买菜。”进了房间,她去桌子边提暖水壶。单良说:“别倒水了,我这就走。”她还是给他倒了一杯水,说:“坐吧。”单良看了看脚下的板凳,却没有坐:“医生给你开的药都在按时吃吗?”她点了点头。单良说:“你需要什么东西吗?我去给你买回来。”她说:“你不用一趟趟地往这边跑了,我没什么事,自己都能买的。”“刚才送一个顾客,顺路经过这里。”她扭转脸,目光掠过前方的电视柜,落在柜子上的小相框上。那是她们母女两个的照片,应该是在春天的花园里拍的,两人都穿着漂亮的连衣裙,妈妈的裙子是湖蓝色的,孩子还是白色的公主裙。看来,湖蓝色和白色是她们母女钟爱的颜色。照片上的妈妈和第一次见到时没什么区别,很丰腴,脸颊饱满面色红润,孩子的那张苹果脸仍旧是红通通的。
这个女人,先是丈夫跟别的女人走了,孩子又……
单良低下了头,说:“唉,都怪我……”她将目光移向别处,说:“哪能怨你呢?是命……”
“……”
“都知道,那件事不是你的责任。”
“我宁愿出事的人是我。”
“都是命……”
单良将脸转向门外,说:“你好好照顾自己吧,我走了。”单良刚走出两步,听得身后说:“你等一下。”单良回转身。她说:“你这几天有空吗?”
“什么事?”
“我想去找找工作,都一年多了,该出去工作了。如果你太忙就算了。”
“有空!有空!”
“我想着还是像以前那样做营业员,只是,有几家要面试的服装商场离这儿比较远……”她说完,笑了笑,身体似乎摇晃了一下。刹那间,单良周身的血液凝固了,大脑一片空白。等他的大脑重新回了血,她脸上的笑已经消退了。单良站在那里看着她,她站在门口,门旁边是一个小花坛,小花坛里种着竹子,竹竿修长挺直,竹叶青翠浓密。竹子掩住了她半个肩膀,有几片叶子在她面前拂来拂去的。单良周身的血液在加速奔流,呼啸着、沸腾着。他听到了来自身体里的各种声音:风声、流水声、花朵绽开的声音……
他的头有些晕,他想走到她跟前,离她近一点,把她额前的头发轻轻理到耳后。可是他却一步也迈不开腿。
他只得转身往门外走。出了大门,刚走了几步,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膝盖一软,双手和一条腿磕在了地上。
他爬起来,想要拍身上的泥。雨天,湿泥,沾上了哪能拍得掉?这些可爱的泥啊!
一辆出租车大多是两个司机轮流开。一个白班,一个夜班。单良的这辆车二十四小时归他自己。他白天要回家给老单做饭,因为这个,他主要靠夜间跑车,跑到夜里十二点再回家睡觉。得趁年轻多挣些钱,给老单养老,还得考虑自己以后跑不动的时候。现在看来这个决定无比正确,得挣钱啊,以后花钱的地方多着呢。老爷们儿挣钱自己花,仅仅是为了活着。老爷们儿挣钱给女人花,却是为了更幸福地活着。
下午四点钟单良回了家,给老单做晚饭。他每天都是这个点回家,他不想错过六点左右下班高峰期的活儿。晚饭做了两个菜,一个辣椒炒鸡蛋,一个凉拌猪头肉。本来想做四个菜的,但考虑着加菜得耽误一些时间,还是做两个吧。今天是个有标志性意义的日子,总得在伙食上显示出与众不同来。由于这一阵子没吃荤菜的缘故,老单吃得很香,搞得手上嘴上全是油,单良给他擦干净后,将盘子碗筷放进了水盆里。明天一早再刷吧,得赶紧出车。“爸,一会儿您自己睡觉啊,睡觉时关好门。”老单“嗯”了一声。单良拿了外套往外走,老单在后面说:“大门别关,小菱一会儿回家打不开。”单良说:“小菱早和咱家没关系了,以后别再提她了。”“过几天会有个更好的女人来咱家。”他又加了一句。
细雨依旧如丝,密密地织着锦缎。路边的绿植被雨水冲刷得清新喜人,有一种摁不住的蓬勃生机。姑娘们撑着漂亮的小花伞,迈着轻盈的步子。细雨该有音乐相配,最好是《甜蜜蜜》《最浪漫的事》之类。单良按了键,响起来的却是《单身情歌》,《单身情歌》就《单身情歌》吧,今天听起来也不那么忧郁沧桑了。手机响了起来,单良将耳机塞进耳朵。“是单良吗?”听到那个声音的时候,他心里咯噔一下:“小菱?!”“单良,我终于找到你了。”电话那头儿有了哽咽声,她还是那么爱哭。“小菱,你先等一下,我找个地方停车。”
路边是个小广场,单良刚把车子停好,小菱的电话就打了进来:“这半年来我一直给你打电话,总是停机,我就知道你换号了。幸亏还存了几个村里人的手机号,才找到了你现在的电话号码。”“你现在怎么样?”那头的哭声中混着明显的鼻音:“又离了,没法过呀……以前他只是喝酒,现在喝醉了就打我,他嫌我和你结过婚,一不高兴就提这事,不管是棍子还是笤帚,逮住什么就拿什么打我……”
“你儿子呢?”
“儿子这次判给我了……单良,当初我是想儿子才同意和他复婚的,我以为他会改。我这次是彻底和他一刀两断了,再也不联系了。你呢,单良?”
“我……”
“我想知道你的意思,单良。”
单良挂掉电话,放弃了原来的行车路线,将车子驶上高架桥,车玻璃没关严,露出一拃长的空隙,风裹挟着小雨呼呼地直往里灌,他却一点也感觉不到冷。下了高架桥是白马山,他将车子停在了山脚下,他觉得自己的脑子成了蜂巢,成千上万只蜜蜂嗡嗡嗡地飞进飞出,他只得将头伏在方向盘上。前几天同事结婚他去帮忙人家给了一包香烟,当时随手扔在了车上。他找了找,在副驾座旁边的储物箱里找到了它。平时他不抽烟,他一向认为抽烟是在烧钱。但现在就想抽一支。他抽了两口,烟雾呛得他直咳嗽。他又抽了两口,感觉胃里抽搐得厉害,他担心吐出来,忙跳下车,在湿地上摁灭了那支烟。此时,车上的歌曲变成了《十字路口》,唱歌的人很多,乱糟糟的,他抬手关掉了音乐。
他倚在车身上吹了一阵凉风,头和胃的不适并没有改变多少。他将车子锁好,顺着山脚的小路开始往前走。走不多远就能看到一块石碑,碑后的坟头掩藏在青草与杂树中间,露在外面的石碑成了死者留在世上最后的旗帜。他继续往山上走,半山腰是柏树林。林中的柏树棵棵庄重挺拔,枝叶苍翠浓郁。树杈上夹满了大大小小参差不齐的石头。柏树结柏(百)子,这是求子的人许下的心愿。百子树与坟墓两两相望,生死之间全无界线。他在地上睃巡了一圈,捡了块大石头,将它夹在了一棵柏树的树杈间,唯恐石头掉下来,他还将石头往下按了按,感觉那块石头很结实了,他才放了心。
兜里的手机响了,还是小菱打来的,他迟疑了许久,电话再次响起时,他终于还是接了。“叔叔。”电话那头儿却是个稚嫩的男孩声音,“叔叔,我妈妈说,你是个好人!”单良一时无语,那个孩子又说了几句什么,才挂掉了。
单良握着手机愣怔了许久,才向着来路走去。路两边的柏树杈间夹满的石头,像熟透的果实缀满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