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23年第5期 | 大解：神灯（节选）
大解，男，1957年生，河北青龙县人，现居石家庄，河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作品见于《人民文学》《十月》《作家》等刊，小说入选《中国当代文学选本》《中华文学选刊》《思南文学选刊》等多种选刊选本。著有诗歌、小说、寓言等多部，诗集《个人史》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诗歌奖，其他作品曾获孙犁文学奖、天铎诗歌奖、《人民文学》《诗刊》《十月》《星星》诗刊年度奖等多种奖项。
神 灯
大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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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老听见外面传来一声咳嗽，听出是铁匠的声音，并且知道铁匠已经走进了院子，就说，铁匠进来吧。随后他就取下糊墙纸上别着的针，用针尖把油灯的火苗往上挑了挑，油灯的亮度就增大了，屋子里顿时亮堂了不少。
长老嘟囔着说，这么晚了，铁匠来一定是有事。就在长老自言自语说话的时候，铁匠走进了长老的屋里。长老也没说客套话，铁匠进屋后坐在了炕沿上，也不看长老，说灯芯挑这么高，太费油了，还是小一点吧，于是他从墙上取下针，走过去把灯芯棉往里扎了一下，灯火一下子短了很多，火苗变成了豆粒大小。铁匠扎完灯芯后又把针别在了墙上。长老家的针放在哪里，他是熟悉的，这根针是他亲自打制的，多年前他送给长老的那天，当时就别在了糊墙纸上，这么多年来就一直在墙上别着，从来没有换过地方。
长老和铁匠都坐在炕沿上，看着灯。铁匠说，这么晚了，我还来找您，是想告诉您一件重要的事情。长老说，什么重要的事情就说吧。铁匠说，今天我正在打铁，快嘴的三婶从乡里赶集回来，路过铁匠铺，把脑袋伸进铺子里，说她听说乡里来了一个新乡长，这个乡长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据说这个乡长在远方见过一种神灯，比油灯亮无数倍，而且即使灯头朝下，灯也不灭，风吹也不灭，摇晃也不灭，今后我们这里也要有这样的灯。三婶说完就走了，就凭她那一身肉和嬉皮笑脸的样子，我就不信。
铁匠看着长老的脸说，三婶说话从来没正经，不会是在逗我吧？长老说，三婶跟我也说了，她跟我说话的时候没有笑，身上的肉也没有颤动，好像是真的，但是也不可信，世上哪有灯头朝下还不灭的灯？难道真的是神灯？我活了两百五十多岁了，还真没听说过。
长老也表示不可信，本能地摇了一下头，在暗淡的灯火中，可以看到他有光的半边脸上有模糊的皱纹。尽管他身体依然硬朗，但脸上还是显得高古和沧桑。长老说，再等等看吧，这么重要的事情，三婶知道，别的人也能知道，总会有一个消息是真的。
铁匠说，真有这样的神灯，还不比太阳亮啊。
铁匠首先想到了太阳。在河湾村，人们祖祖辈辈种地，靠的就是太阳，当然，有月亮的夜晚，月光也有明晃晃的时候，即使没有月亮的夜晚，有星星也行。山村的星星略小于鸡蛋，离茅草屋的屋顶并不遥远，手臂长的人站在山顶，说不定就能摸到。安静的夜晚，如果狗不叫，如果狼不叫，人们熄灭了油灯，一般情况下，躺在土炕上就能睡着并且做出好梦。
想到做梦，铁匠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长老也早点睡吧。铁匠起身的时候，长老也不挽留，他一手拿起油灯，另一只手护住火苗，送铁匠出屋。铁匠到了屋外，回了一下头说，长老回屋吧。长老小声地唉了一声，他不敢大声说话，他怕口气大了把油灯吹灭。
2
铁匠走后，长老并没有睡觉，而是陷入了沉思。他想，世上真有这样的神灯该多好啊，风吹不灭，灯头朝下也不灭，摇晃也不灭，而且还特别亮。不光长老没有睡觉，铁匠回家后也没有睡觉。不光铁匠没有睡觉，木匠也没有睡觉，三婶、船工、铁蛋、王老头、二丫、王老头的哥哥、蚕神张刘氏、张福满，等等等等，几乎整个河湾村的人都没有正常入睡，人们都听到了这个传说，都在想着神灯这件事。
铁匠回到家后，脱衣躺下，怎么也睡不着，忽然又想起了一句话，他觉得这句话应该及时跟长老说，他埋怨自己怎么当面没有想起这话呢？他越想越不能原谅自己，不行，我要起来，再次去找长老。于是他起身披衣，又回到了长老的家。铁匠还没走到长老的家门口，就听到长老家里有很多人在说话，其中有三婶的声音。因为她的嗓门大，说话粗声大气的，老远就能听到。铁匠进了长老屋里，发现三婶在，铁蛋也在，木匠也在，船工也在，二丫也在，王老头也在，人们都聚集在长老家里，谈论着神灯的事情。显然，人们都知道了这件事，人们都睡不着了，来找长老说话。长老看见铁匠就笑了，说，你怎么又回来了？铁匠说，我睡不着，忽然想起了一句话，要跟您说，我怕睡一觉就忘了，就赶紧回来告诉您。三婶心急嘴快，抢先说，铁匠有什么话就说吧，我们也想听听。铁匠说，本来是想好了一句话，走到半路的时候忘了，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三婶笑着说，还没有说出的话，肯定还在你的嘴里，丢不了，你可千万别把这句话咽下去，你若咽到了肚子里，你的这句话就会变成一个屁了。
三婶的大嗓门，引得人们哈哈大笑。铁匠也笑了，他笑的时候没憋住，真的放了一个屁。三婶听到了，又一次哈哈大笑，说，原来你想说的话真是一个屁啊。
人们再次哄堂大笑。三婶最得意，笑得浑身上下的肉都在颤动。铁蛋说，要不三婶也放一个呗？三婶说，铁蛋你个臭小子，看我把你的屁股踹成两瓣。木匠听不下去了，说，铁蛋赶紧跑，我的屁股就是三婶踹两瓣的。船工也跟着起哄说，三婶的功夫都在肉上，三婶肉多，有劲。二丫怕三婶真的踹铁蛋，就躲到了屋子的角落里，用手护住油灯，生怕人们大笑的时候把油灯吹灭。长老的屋子很小，地上站满了人，炕沿上也坐着人，长老坐在炕头上，像是灯火中端坐的一尊神像。
人们只顾笑了，几乎忘了来长老家里是来谈论重要事情的。每到春夏时节，赶上有月亮的夜晚，河湾村的人们会聚集在村口的大石头上乘凉，除非是遇到极其重要的事情，人们很少聚集到长老的家里。今天，人们都听到了关于神灯的传说，都睡不着了，不约而同地来长老家里，想听听长老怎么说。长老虽然是村里德高望重的灵魂人物，他也是第一次听说，除了油灯，难道世上还有神灯？
人们聚集到长老家里，最终也没有问出个究竟，因为河湾村的人们都安于耕种，很少有人去过十里以外的地方。早年间村里曾经有四个年轻人去远方寻找长翅膀的马，他们都消失在了远方，后来就没有人去过远方。对于河湾村人来说，远方就是一个传说。关于光的传说也很少，除了太阳、月亮、星星、萤火虫、闪电、柴火、油灯，人们再也没有见过别的发光的东西。据说铁蛋抱住旋风的后腰，把旋风摔倒在地那次，他的眼里冒出了金星，但是那些金星出现的时间很短，很快就熄灭了。后来铁蛋矢口否认，说旋风是自己倒下的，不是他摔倒的，他的眼里也从来没有冒出过什么金星。他说这话的时候老是眨眼，而且嬉皮笑脸，因此人们也分不清他说的话是真是假。
人们从长老家里出来的时候，忽然有一颗流星从河湾村的上空划过，铁蛋说，三婶小心走路，别摔了屁股。三婶还没接过话茬儿，铁匠就抢着说，三婶胖，肉多，摔了也不疼，不像木匠，浑身都是棱角。木匠说，怎么又轮到我了？二丫没吭声，一直捂着嘴笑，她看见流星划过之后，巨大的星空依然在飘移，仿佛一群萤火虫在天顶上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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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神灯的传说，不仅传遍了河湾村，别的村庄也在议论，人们都觉得这件事情很稀奇。有人说，乡长跟天上的神灵可能有亲戚，可以从天上借火，说不定也可能直接借光，用天上的光做成一盏神灯。天上不是有很多星星吗？从天上借点光有什么不可？也有人说，天上的星星光亮还不如萤火虫，借来也没有太大的用处。早年不是有人在河边捡到过天上掉下来的星星吗？星星落到地上后依然是透明的，但是过不多久星星就死了，光也熄灭了，看上去就像一个小卵石。有人说，乡长不是一般人，他兴许有办法让死去的星星复活，也说不定他会咒语。人们传说神灯的时候，还顺带着把乡长说成是天上派来的人，人们越说越离谱，但是没有几个人真正见过乡长，因为乡长自从上任以来，就没在乡里安稳地坐过，据说他一直在青龙河边转悠，他在谋划，似乎在做什么秘密的事情。据说，他要组织全乡的人们把青龙河的河水拦住，让水发光。人们不明白，拦住青龙河就能发光？难道河水里有光？
关于神灯的传说有很多，每一个传说都超出人们的认知，没有人知道河水与神灯有什么关系，河水为什么会发光。船工常年在青龙河上摆渡，认识河里的每一滴水，他也是水神的结拜兄弟，甚至有一次还在水浅的地方捞出过一颗星星，但是那颗星星太小，他拿在手里掂了掂，觉得没什么用，随后又扔进了河里。也有说船工扔掉的那颗星星后来被水神捡走了，成了藏在水里的灯，说归说，船工并未见过水里的灯，甚至连水神也很少见面，因为水神的身体也是水，他藏在青龙河里，跟水流混在一起，即使站在漩涡里，你也看不见。
铁匠从长老的家里出来后，并没有回家，而是趁着月光去了河边，他想看看青龙河里到底藏着什么秘密。他曾经在河边捡到过月亮的碎片，带回去打成了一把宝刀。他经常用拳头打铁，他的拳头又大又黑。他说，只要下手快，烧红的铁块也烫不着手。说是烫不着手，但是影子却禁不住烫，铁匠的身影有许多小孔，都是溅起的火星子烫的。有一次铁匠不小心把身影丢在青龙河边的沙滩上，三婶从乡里赶集回来，路过河边，看见地上有一个人的身影，捡起来一看，上面有许多小孔，她当即断定是铁匠的身影，带回去还给了铁匠。不是所有的火都能烫伤影子，天上的星星是冷火，即使落在人的衣服或者影子上，也不会烫出洞来。
铁匠走到河边的时候，月亮已经偏西，青龙河两岸安静而又空阔，河水在月光下飘着幽幽的浮光。早年间，有人曾经看见青龙河飘起来，差一点流进夜空里。人们无法考证其真假，因为说这话的人经常梦游，他是在梦里看见的也说不定。
铁匠沿着河边走了大约一里多，没有发现青龙河与往常有什么不同，水浅的地方有星星在游泳，小鱼也在浅水里游玩，怕去深水里淹死。只有水神不会被淹死，因为他本身就是水，他的身体是由水滴构成的，据说每一颗水滴里都有一颗心，因此也可以说，水神是由无数颗心构成的，因此他的心特别软，你想，水做的心，能不软吗？
铁匠没有见到水神，也没有在河里看见神灯。他知道自己肉眼凡胎，不会见到什么奇迹。他在河边转了一阵，感觉没什么意思，就回去了。他回到村里时已是后半夜，河湾村的人们都已沉睡，夜里极其安静。快到家的时候，天上有一颗星星忽然垂直降下来，悬在他的头顶上空，为他照明。这颗从天而降的星星特别明亮，仿佛是有人在空中提着一盏灯。他仰头看了看，没发现有人在天上走动，却隐约感到天空的背面传出轻微的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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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湾村的人们没有见过乡长，但是乡长所说的拦住青龙河，让水发光，已经传遍了远近的乡村，人们的心里忽然感到有了一种期盼的光。乡长说，要有光。人们不知道乡长所说的光是什么样的光，但是恍惚感到，那不是一般的光，比星星肯定要亮很多，比月亮的碎片亮很多，比一百个萤火虫聚在一起还要亮，比油灯亮无数倍，倘若整个村庄的油灯聚在一起呢？人们越想越觉得神奇，但不知这光如何从青龙河的河水里冒出来。
人们传说神灯的日子里，青龙河边出现了一些陌生人，从他们的穿着打扮看，一看就是外乡人，据说这些人的出现可能与神灯有关。他们扛着一些人们从未见过的器具，比比画画，好像是在测量土地。有好奇的人前去问寻，也没有问出个究竟。有人说，土地是可以伸缩的，测不准，比如一条小路，你若反复测量，小路就会变长，还有可能多出几道弯，你若不测量，小路就会缩短，变细，像一条蛇钻进草丛里。幸好那些外乡人没有测量小路，他们在测量土地。
早春二月，北方的土地虽然解冻了，向阳的地方已经冒出了苦菜的嫩芽，但是离万物萌发还有好多时日。这时的土地是光裸的，甚至荒凉，土地和山野无遮无蔽，远处多出一个影子，也能被人看见。木匠就曾经在河湾村外面的空地上看见一个影子在匆匆行走，旁边却没有人，远近也没有人。后来得知，那个影子是铁蛋的身影。那天铁蛋去青龙河边，想看看河水如何发光，结果他走得太快了，身影没跟上，后来影子站起来匆匆行走，去追赶铁蛋，恰好被木匠看见了。
木匠这几天也在想神灯的事，他甚至想用木头打制一个神灯。他设想了好多种样子，方形的，长形的，扁的，圆的，但是灯芯的火苗如果不变，灯的亮度就会很小，一个不太亮的灯，就算不上神灯。为此，他去找过铁匠，问如何能把灯芯的火苗变大。铁匠说，用我打制的针，把灯芯棉挑高一些，油灯就会变亮。木匠说，不行，那样太费油，还会把木架烧焦，甚至烧毁。铁匠说，我想过，打制一个铁灯，就烧不毁，但是灯芯的亮度是有限的，没有办法变大，要不你去问问三婶？木匠说，我问过了，三婶说，你还是去问长老吧，长老两百多岁了，经验多，说不定会有办法。铁匠说，你问长老了吗？木匠说，问了，长老说，你去问问铁匠吧，他能够用拳头打铁，还能把炉火烧红，炉火也是火，灯火也是火，说不定铁匠会有办法。铁匠说，这个我还真是没有办法。
从铁匠那里离开后，木匠没有回家，而是走进了青龙河边的树林里。河湾村的南部外围是青龙河转弯的地方，有一大片平坦的老河床，沙石混杂，无法耕种，不知从什么年代起，上面长满了杨树，大约有上千亩。木匠经常来树林里，他不用砍倒树木，就知道一棵树里隐藏着多少火苗。在木匠眼里，树就是木头，所有的木头里都藏着火，火里有热，有灰，也有光。如果把木头里的光提炼出来，那光可就太多了，但是如何把木头里的光变成灯光呢，木匠真的动了脑筋，一时间没有想出什么好办法。
从树林里出来，木匠在路上遇到了三婶。没等三婶说话，木匠就笑了。三婶看见木匠在笑，就知道他在发坏，肯定没有好话，直接问木匠又在憋什么。木匠说，瞧三婶说的，我能憋什么呢，我听说树林里有一个喜鹊窝坏了，就去帮助喜鹊修理一下。三婶说，你上树去修喜鹊窝了？木匠说，树太高了，我上不去，我的影子上去修了，影子轻，从树上掉下来也摔不死。三婶说，看把你能的，你那么有本事，做一个神灯让我看看？
说起神灯，触到了木匠的软肋，这还真把他给难住了。木匠说，三婶别急，你等着瞧。三婶说，好，我等着。说完，木匠挺起胸脯，大摇大摆地走了。三婶看到木匠那牛气的样子，追上去就要踹他。木匠回头一看三婶要动武，吓得撒腿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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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全文见《十月》2023年第5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