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所有的路》,王选 著,作家出版社2024年7月出版
谈起自己走上文学道路的原因,王选仿佛又回到了家乡与童年。甘肃在大部分人的印象里都停留在河西走廊的荒凉沙漠之上,但其实甘肃东部和南部完全是另外一种景象,雨水充足,草原成片,王选的家乡天水就是在甘肃东南部这样一个水草丰美的地方。小时候,王选村里的小伙伴们家家户户都养毛驴,毛驴性情温顺,吃得也少,但王选家里却养牛,牛的食量特别大,需要不停找草深的地方。于是小伙伴们都在家附近一块放毛驴,玩扑克或者烧洋芋,只有王选一个人跑到很远的地方去放牛,要么在山坡上,要么在树林里,一个孤独的少年只能一会儿看看树叶,一会儿看看小昆虫,一会儿看看牛,自言自语消磨时间。
一整个暑假,王选就在这样孤独的遐想里度过,为了抵抗漫长的时间,他开始给自己编织故事,把自己想象成电视剧、童话书里的角色,去经历各种精彩刺激的冒险。王选觉得,童年时代这样天马行空的想象开启了他的文学之路。
现在的王选周一到周五在兰州上班,周末回到天水,每周往返于两个城市间,于他又是一种新体验,比起天水,兰州更新奇、阔大,但天水依然是无可替代的,他向我们说起天水的早餐,如何藏在一条条小街巷里,如何丰盛有趣品种繁多(那是兰州比不上的),大家又是如何挤在小小的店面,无论白领还是工人都吃得大汗淋漓畅快爽快,在王选这里,家乡一直是他最珍贵的文学想象来源。
在从事文学和写作相关的工作之前,王选有过很长一段时间在当地电视台工作的经历,那时他在大学已经完成了自己的第一本书,带着这本书,他敲开了电视台的大门。王选做的是民生记者,从写稿、摄像到剪辑,都是一个人完成,当时的摄像机用的还都是一盘盘的磁带,拍完之后把素材再采集到设备里面。王选个子不高,人也有点瘦弱,拍摄时却要扛着巨大沉重的摄像机跑来跑去,扛摄像机的时候肩膀不能塌,否则画面就是歪的,那时候也没有后期剪辑,要一边拍一边调整合适的光线,不然拍出来的就可能是废片。
除了作为“电视民工”的艰苦,现在回过头看,也有趣事。他们每周都要做一期监督报道,“这是一个容易得罪人的栏目,尤其是过了几年之后,你突然发现你在栏目中‘监督’过的这个人在工作生活中和你有了交集,事情就会变得特别尴尬。”王选笑着回忆道。
再后来,他辞去了电视台的工作,考上了秦岭深处一个偏远小镇的教师编制,这些经历无一例外都成为他人生中宝贵的财富,电视台工作时他租住在城中村,这段经历被他写入《南城根:一个中国城中村的背影》,在秦岭小镇当老师的经历被写入新书《世间所有的路》。
长篇非虚构《世间所有的路》由作家出版社出版发行,全书分为五章,每章约三四万字,以王选的自身经历(时间)为纬线,以他人境遇(空间)为经线,每章围绕一个主题,编织出了一个人的如水流年图和一群人的困顿失措图。
写作是对过去的一种回望,写下自己的经历、故事,记录自己命运的走向,也记录自己对周遭的个体命运的观察,王选挑选了一条小径、一道窄门,把自己和周遭个体的命运作为一个时代的切片,以记录一代人的生活状态。
“当我回头再去看那些经历的时候,会发现虽然有苦难、苦涩,以及许多的不尽人意,但它们同时也是我的财富和收获,所有的经历都是值得的,没有白走的路。”王选说。
采访:
记者:你觉得早年在电视台的这段经历对之后你的写作,比如说视角和主题的选择有什么影响?
王选:我在2014年出过一本书叫《南城根》,当时正好是梁鸿这一拨人带动了“非虚构写作”,我的那本书也算是非虚构,它的切入点是城中村,写了一些城中村的现状以及大家的生活状态。其实写那本书的时候,我正好就在电视台工作,一方面我觉得那份工作带来了我在那里生活的一个经历,不然我可能就会去其他地方生活;另外,在媒体工作的好处就是你会有机会获得丰富全面的视角,你能见到社会不同阶层的人,上到相关领导,下到普通群众。
我觉得它让我有了一种悲悯的情怀,因为我能看到社会的不同面貌,不同人的生活状态,这之间可能有一些很大的反差。我们需要《红楼梦》这样的写作,但普通人、底层人也需要被书写、被呈现。
记者:说到底层人的故事,就让人想起捷克作家赫拉巴尔的《底层的珍珠》,在赫拉巴尔眼里,这些有时候像浮萍一样消失无人过问的人,却像珍珠一样在阳光下转换角度就能闪烁出迷人的光晕。在你看来,你笔下的这些底层人形象,有着什么样的意义?
王选:我觉得我的写作对他们的生活基本没有直接的影响。
文学的作用和意义在哪里?它其实是无用之用,甚至不如一篇新闻报道来得直截了当。文学是一种潜移默化的影响。
《世间所有的路》里《殊途》一篇有一个小节——《缝隙》,写了一所学校大铁门的门缝,刚开始铁门是敞开的,学生出出进进,于是就有很多人摆小摊,后来那个门就关掉了,门被大铁链子拴住但没有完全关紧,就有了一个大缝隙。学生们通过那个缝隙问外面的小商贩买水果或者麻辣烫。有一天大铁门完全关上了,只有下面还留点空隙,于是商贩们就通过下面的一点点门缝来传递东西,后来连门缝都被堵住了,他们就搭个梯子或者支几片砖头爬到墙上去给学生卖东西。
这绝对是一个艰苦的环境,但是大家都在很坚韧地生活着,哪怕你把门关上,他们还要寻找到一点缝隙,这些顽强的生命总能自己找到出路。
记者:这本书里也出现了许多熟悉的地点和故事,比如南城根,比如住在南城根这样的城中村的人和他们身上的故事,你之前也有作品是类似的题材,你觉得与之前的作品相比,这一次的书写视角有了什么样的变化?
王选:我觉得第一个方面是题材上面的变化。我过去的作品可能让大家都觉得我是一个乡土写作者,这一次我更多地切入进了城市的生活方式,这是跟以前不一样的地方。以前我即便写城市,像《南城根》也是写城中村的,它的底色其实还是乡土。但这一次的写作的对象发生了变化,比如说当我再回到南城根后,发现它跟以前也不一样了,发生了很多改变,我还写了城市里住在我周围的一些人的打工状态,或者住在兰州巷道里面的那些人,他们各自的生活。
另外的话,之前的写作和这一次写作特别是后面的一部分作品里面,所要表达的东西可能也发生了变化。以前的书写我可能更多地是把自己的某些状态和经历呈现出来。但现在我希望以我为例,类推出去,我只是其中的一个影子,我希望通过我或者我书写的对象,能够进一步呈现一个群体、一类人的生活,希望可以形成一种更广阔、更丰富的表达。
记者:你的创作体裁多样,长篇小说,短篇小说,散文,非虚构,都有涉猎,这是你有意为之的多体裁的试验吗,以后也会坚持多种体裁的写作吗?在你看来同一主题的不同体裁表现有什么不一样的意义?
王选:我最早写诗,写了好长时间,因为在电视台工作比较忙,写诗可以让我保持一种文学的在场感。后来诗歌写得少了,就开始写小说、写散文,现在也还是以散文和小说为主。
我花心思最多的其实是写小说,写散文对我来说有时候像在高速公路上狂奔,已经有惯性了就跑过去了。写小说像进城,在这个城市里面,你要知道从哪一条路走过去,哪一条路需要变道,哪里需要注意行人。
不同体裁的选择有时候和写作的对象有关,写作对象不一样,就需要用不同文体去把它撑起来。像散文基本上都是偏向于自我,我是主体,但小说它是另一种表达方式,它不会直接去表达一种观点,而是要通过文本,让你读完之后自己察觉到。所以写作对象就在一定程度上就决定了你要写什么东西。
《世间所有的路》里面有一篇是写裤子的。那个裤子挂在那,挂了好多天。它就一直挂着,我就在想这个人为什么把裤子挂在那里。一般人看到挂着的裤子可能不会好奇,但我觉得文学创作一定要保持一种好奇心。当所有人每天经过裤子时,没有一个人对这条裤子好奇,只有我还在想着这条裤子,甚至觉得奇怪,这条裤子的主人到底干什么去了?这种想象的延展就是文学的意义所在。后来有一天裤子竟然不见了。我就想,这裤子是被人收走了,还是掉下来被清洁工扫走了?也有可能是裤子自己挂烦了,从绳子上跳下来自己走掉了。接着我又想象,在午夜的街头,一条空空的裤子自己走来走去。这种想象就生发出了很多有意思的事情。
像这样的事情,你无法用小说的形式去呈现,因此需要用一种比较柔和的文笔,可能以散文的形式去表达会更好一些。
记者:你是天水人,今年对于天水可以说是一个重要的时间点,大家都通过天水麻辣烫开始了解天水这座城市。你在过去的作品里也写了许多天水本地的美食,不仅是食物,你还记录了许多天水的风俗人情,记录了这里的普通人的命运流转,可以说是一种“地方志”的书写,以前你比较多待在天水,现在也长期生活在兰州,这种城市地域对你的写作有一些什么样的影响?
王选:首先,我认为一个人的出生地或童年成长的地方构成了他人生的底色。我觉得故乡不仅仅是我们传统上提到的农村或者某个特定的地方,而是一个更广阔的概念。比如,我是在城市里长大的,居住在一个小区,或者说在厂矿区,如果你多年后离开了那个地方,它就成了你的故乡;又比如你是北京人,那么你离开北京后,那些繁华的地段也成为了你故乡的一部分。即便你没有离开出生的地方,仍然在那生活,也会有一种精神层面的故乡。这个故乡包含了你再也回不去的童年、那些已经故去的亲人、消失的建筑、景物和饮食,它们共同构成了一种更为深刻的故乡。
对于作家来说,故乡对他们的写作有着深远的影响。故乡给予了写作者一生创作的基础,是你写作的原点。但当你离开故乡,生活在别的地方时,你也会感受到新的文化,这些新的东西不断丰富你、充实你的写作。
故乡的底色就像是面条,它是固定不变的。不管你走到哪里,作为西北人,一碗面总能让你感到踏实。而写作中的其他元素,比如汤、辣椒、葱花、蒜苗,就像是丰富你作品的细节和内容。我觉得写作就是这样:有了故乡的底色,再加上其他文化的丰富,才能变得更加完整和充实。
记者:和我们谈一谈你最近的写作的计划,有没有正在创作的?
王选:我今年还要写一个长篇,写了两三万字后就搁置了,结果把里面的人物都忘了,就得从头到尾重新看一遍,过程很慢,差不多花了10多天才看完。看完后续写了一部分,但最近各种事情干扰,又把里面的人物给忘了,只能再从头看一遍。这个过程很痛苦,但我还是希望自己能写更多地写新作品并且不断呈现出一些新的东西。
另外,今年我写了不少短篇小说。这些短篇小说主要想聚焦现代科技和社会发展对人类的影响,或者说是一种异化。这些短篇带点科幻色彩,当然也带些魔幻的元素。我打算写十几篇这样的短篇小说,想在文本呈现上给大家展现一个不一样的面貌,告诉大家我不仅能写底层人和乡村,还能写其他类型的题材。我希望作为一个写作者,能展示出多面的风格和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