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祥夫,作家,画家,山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文学作品曾获鲁迅文学奖、林斤澜短篇小说奖·杰出短篇小说作家奖、赵树理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上海文学奖、滇池文学奖,并屡登“中国小说排行榜”。著有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集三十余部。美术作品曾获第二届中国民族美术双年奖、2015年亚洲美术双年奖。
狼尾头(选读)
王祥夫
然后,他们全家就都决定先去饭店大吃一顿,他们从那个谁也不想去的地方刚出来,那个地方肯定是谁也不想去,但他们必须去,他们在那地方刚办完了事,紧接着就接到了从医院那边打过来的电话,这简直是太叫人吃惊了,简直是要让人惊掉下巴。医院那边的人在电话里低声慢气地说这件事对不起真是弄错了,“你们的母亲并没有死,而且开始吃东西了。”
这可真是太让人吃惊了,大卫的家人你看我我看你。
“这也真是太不可思议了。”大卫说。
大卫的家人都怀疑是不是医院那边打错了电话。那个已经被埋在地下的人到底是谁?不是他们的母亲?居然不是他们的母亲!医院怎么会这样?这实在是太离谱了,他们整整忙了三天,结果那人竟然不是他们的母亲!三天以来他们还不停地流眼泪,流眼泪是会传染的,一个人在那里流,紧跟着别人也会流,哭就是这样,只要有一个人哭,别人也会跟着来。他们现在都奇怪自己怎么就从没怀疑过死者不是自己的母亲?不过这种事的发生概率太低了,他们谁也想不通这事怎么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他们现在倒是有些责怪自己怎么就没有把那个袋子拉开看一下,哪怕是拉开一个很小的口子,只看看里边的那张脸就可以。但医院说那个袋子必须拉得严严实实,那个袋子被喷了消毒液,味道很呛,就是这么回事,这没什么好说的。
“怎么会有这种事发生?我们居然打发了一个谁都不知道是谁的死人。”大卫的大姐对她的丈夫说,她的表情是既吃惊又愤怒,“怎么还会有这种事?”
“这种事也真是太不可思议了。”大卫侧过脸对他的女朋友说。
“是有点吓人。”大卫的女朋友小声说。
“那个人到底是谁?”大卫看着他的大姐,大姐的样子现在越来越像是他们的母亲。
“太吓人了。”大卫的女友又在一边小声说,用手拉了一下大卫。
“人活着就是不停地烦,这就是人生。”大卫忽然来了这么一句,这是他的口头禅。
大卫抬头看着旁边的那棵树,那是棵很大的树,上边居然会有三个鸟窝。即使是在这种时候,大卫还是把这话对他的女友说了出来,大卫说树上最大那个鸟窝差不多会有五十厘米乘五十厘米大。
“也许是个老鹰的窝,明年它们还会回来。”大卫说。
“这时候你还有心思说鸟窝?”大卫的大姐马上在一旁对大卫说,“那个人跟咱们有什么关系?”
大卫知道大姐说的那个人是谁,就是刚刚被他们埋在了地下的那个人。
“这件事得马上跟医院交涉一下。”大卫的大姐夫说。
“吃完饭,见了医院的人,要说就说到点子上,把咱们一共花了多少钱先说清楚。”大卫说。
大卫穿着一件很旧但很漂亮的棕色皮夹克,这是一件飞行员的皮夹克,是他父亲留给他的。
大卫说三天了,真不敢想自己的那些客户们会被气成什么样,虽然他已经向他们解释了,他对他们说谁都有母亲,但未必是每个人的母亲恰好都会在这几天突然去世,大卫这么一说,电话那头的客户们马上就都不再说什么了,有些客户甚至还会安慰他几句,“不要太悲伤,这种事是迟早的事。”
整整三天,大卫的女友一直陪着大卫,这让大卫的家人都很感动。大卫的家人都希望他们赶快结婚。大卫已经不小了,谈过不少女朋友,但后来都分了手,大卫现在的兴趣一直好像都在户外野营上,自从从部队复员回来,就热爱户外活动,热爱上了观察鸟。
“在这个世界上,最高级的动物其实是鸟,它们可以在天上到处飞。”大卫对他的女友说。
道边的树叶已经都黄了,只要一刮风叶子就会飘落下来,大卫和他的亲戚们忽然谁都不再说话,他们一时都没了主意。他们从那个地方出来了,他们还要再走一段路才能到达可以通车的大路。他们一时都不说话,只顾走路。那个死去的人,他们现在都在心里想那个死去的人可能是个什么人?怎么就被当作了他们的母亲?医院可真够缺德的,三天以来,他们没有任何理由怀疑那不是他们的母亲,但现在他们已经无法知道那个人是谁了,再说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对他们已经一点意义也没有了。问题是那个人已经变成了一堆骨头渣子和灰,那些渣子和灰现在被装在一个漂亮的盒子里并且被埋在了地下。那真是一个花花绿绿看上去充满了生机的漂亮盒子,上边雕刻着仙鹤和其它什么鸟,它们在欢快地飞翔。挑选这个盒子的时候,那个小老板还说你们最好不要弄错,这种东西女人用的都是仙鹤和鸟,男人的才是龙。
“去那个世界,女人一般都骑仙鹤,男人才骑龙。”
“差不多就像坐过山车。”大卫马上跟着来了一句,差点笑了出来。
那个年纪轻轻的小老板是温州那边的人,长得很漂亮,他看着大卫也笑了一下。大卫奇怪这么漂亮的年轻人怎么会做这种工作?在大卫的想象之中做这种工作的人都应该是糟老头子。那个年纪轻轻的小老板与众不同的地方是他留着很长的指甲,两只手上的大拇指指甲都很长。
大卫的女朋友小声对大卫说,他们南方人留指甲主要是为了吃海鲜。
大卫看了一眼女朋友,想不出吃海鲜与指甲有什么必然的联系。
早上,在殡仪馆的时候,大卫和他的亲戚们每人还领到了一份三明治和一袋奶,还有一颗鸡蛋,但大卫发现几乎没人动那些东西,不少三明治和牛奶都原封不动地放在椅子上,估计过后还会被发给下一拨人。
昨天刚刚下过一场冷雨,现在气温也真够低的,大卫和他的亲戚们的意见一样,决定先去吃饭 ,把肚子问题解决了然后再去看躺在医院里的母亲,然后再跟医院那边把事情一是一二是二地说清楚,把这几天花掉的各种钱全部要回来。
“这简直是一个天大的奇迹。”大卫忽然笑了起来。
大卫的亲戚们看着大卫,也都跟着笑起来。
“你们还有心思笑。”大卫的大姐说,其实她自己也在笑。
于是,他们就都去了饭店,那家饭店的门口挂着一只很大的鸭子,油光光的树脂鸭子。这家饭店最好的一道菜就是梅菜烤鸭子,鸭子的肚子里塞得满满的都是那种好吃的梅菜,人们都很喜欢用鸭子肚子里的梅菜下米饭,所以这道菜去晚了总是点不到。这道菜有个好听的名字:“梅鸭”。
去饭店之前大卫和女朋友回了一趟家,大卫的女朋友对大卫小声说怎么也得换换衣服。她这话是对大卫说的,但被其他的人听到了,其他人也都马上觉得是有必要把衣服换一下,从那种地方回来是应该换换衣服,所以几乎是所有人都马上回家换了一下衣服。
“从那种地方回来,是应该换一下衣服。”大卫的大姐说。
“咱们待会儿见。”大卫的二姐说,好像是对大卫说,又好像是在对别人说。
“我不但没胃口,对什么事好像都没兴趣了。”大卫一边走一边小声对女朋友说。
“我也是这样。”大卫的女朋友说。
“你真不该跟我去那种地方。”大卫抬起一条胳膊搂住女友,“那种地方一个人一辈子只去一次就够了。”
“这种事,忙了三天,原来那不是你母亲。”大卫的女友突然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大卫看着女朋友的脸,他此刻倒有了饥饿感,想吃东西了。香肠,大卫马上就想到了香肠,他最近吃到了一种很香的香肠,陈皮肠,南方朋友寄过来的,香肠里有陈皮,味道很特别,以前没吃过,很好吃。
大卫和女朋友回家把衣服都换了,大卫的女朋友还顺便去卫生间洗了一下脸。
这时大卫忽然有了新的主意。大卫正在用一块抹布擦皮夹克,皮夹克这种东西是越老越有味道。大卫看着女友,说他现在不想去医院了,那顶新搞到的户外露营帐篷咱们还没用过。
“就等着跟你一起去。”大卫说。
“这话挺好的。”大卫的女朋友说。
“要不这就去,咱们不去吃饭了。”大卫说。
“你妈你不管了?”大卫的女友说。
“有他们呢。”大卫主意已定。
“应该先去医院。”大卫的女朋友说。
“这事可够麻烦的,我今天不想让自己再麻烦了。”大卫说。
“是够麻烦。”大卫的女友也说。
“问题是咱们谁也不知道那人是谁。”
大卫很小心地不说“那个死人”,或者是“那个被烧成了骨头渣子的人”。问题是,他们一直都以为那就是他们的妈妈,他们哭得真是够可以的,他们都想不到自己会哭成那样,个个都哭得“稀里哗啦”,尤其是大卫的大姐和二姐,她们简直都被自己的哭给感动了。
“你说说这都是些什么事,哭了老半天,但那居然不是我妈。”
大卫又说,“这医院真是太坏了,还在电话里边说我妈一醒来就吃了一颗鸡蛋。”
大卫的女朋友看着大卫,不知道他这话什么意思。
“我妈有三年都没吃过东西了,植物人会吃东西吗?会吃东西还是植物人吗?”大卫说。
“医院也真是太离谱了。”大卫的女友说。
“我看是麻烦事来了。”大卫又说,“我看这是医院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是麻烦。”大卫的女朋友看着大卫,“你想想,墓地、骨灰盒子、各种费用,都得算得清清楚楚,都得一笔一笔去跟医院去要,一分也不能少,还有你大姐二姐你姐夫他们从外地飞过来的机票钱,还有他们这几天住宾馆的费用,都得让医院出,因为这事是他们搞出来的。”
大卫一屁股坐了下来,坐在他电脑前边那把可以不停打转的椅子上,那把椅子扶手上的人造革已经破了,被大卫用同样颜色的人造革粘了一下,大卫的手很巧,现在居然一点都看不出来破绽。
“这可真不是一般麻烦,各种花费都得算清,医院必须出这笔钱。”大卫的女朋友又说。
“肯定是这样。”大卫说,“这可不是一笔小数字,光公墓那块儿地就十万。”
“没钱真是死不起。”大卫的女友说。
“这笔钱肯定得让他们医院想办法。”大卫说,“我们该走了,我们这就去湖边,我今天可不想再麻烦了。”
“你这么做是不是有点麻木?”大卫的女友说。
大卫看着女友,知道她的意思。
“去和不去一样,快三年了,我妈谁都不认识,她是植物人。”大卫说。
“要是当时拉开一条缝看一下就不会出这种事了。”大卫的女友小声说。
“那可是尸袋。”大卫说。
“反正你们都有点麻木。”大卫的女朋友说。
“问题是现在的我们都生活在麻木之中。”大卫说。
“所以说喝酒也许是件好事。”大卫的女友说。
“我这么做也是为了让自己不麻木。”大卫说,顺便把一捆纯净水提在了手里。
“对,把水带上。”大卫的女友说。
“今天晚上咱们也许要麻木一晚上。”从家里出来的时候大卫又说。
“谁又把垃圾放过道了?”大卫的女友说。
“其实你也喜欢麻木,又麻又木。”从楼道出来往车那边走的时候大卫又说。
“你穿皮夹克挺漂亮。”大卫的女友说。
“是皮夹克漂亮。”大卫说。
大卫穿的皮夹克太老了,是他父亲留给他的。当年大卫的父亲出去打猎就总是穿着这件皮夹克,皮夹克的肩膀那地方都有点裂了,大卫给那地方抹了点用来擦手的绵羊油,这方法是大卫的一个朋友告诉他的,所以那地方皮子的颜色和别的地方不太一样。
然后,大卫和女友就去了那个湖边。湖在城市的东边,不远。能闻到湖水的气息了,能看到湖了,大卫把车停下来,和女友从车上跳了下来。在这种季节,湖面是灰白色的,虽然还没有上冻。大卫已经和大姐通了电话,他说他累了,女朋友也累了,“不去了,不想吃东西。”大卫说他想和女朋友单独待一待。大卫的那些亲戚在那边已经点好了菜,听大卫在电话里这么一说他们便开始吃他们的,他们的兴趣一时都转移到了梅菜鸭子上,这道菜可真不错。这个季节,店里的顾客很少,窗外的落叶打得窗玻璃“唰啦唰啦”直响。这也就是说他们是坐在临窗的地方,大卫的大姐跟服务员要了三个塑料餐盒,她把桌上的每样东西都夹了一点放在了餐盒里边,待会儿她会把这些东西带到医院里去。
“能吃多少就吃多少吧,这么好的梅鸭。”大卫的大姐说。
“她当然一点也不会吃,她会吃就好了。”大卫的二姐说。
“唉,人活着没什么意思,我跟你们说,也许她什么都知道。”大卫的大姐说。
“也许吧。”大卫的二姐说植物也是有生命的,有生命就不能说它们不知道。
“也许她什么都知道。”大卫的大姐又把这话说了一次。
桌上的人忽然又都笑了起来,医院那边的人居然说她们的母亲吃了一颗鸡蛋。
“真的,也许她什么都知道。”大卫的大姐又说。
大卫的亲戚们当然都知道大卫的大姐是在说谁,大卫的姐姐甚至还往盒子里夹了一条鸭腿,虽然她知道母亲不可能会吃任何东西,但这么做好像能让她心里得到一点安慰。其实她现在心里有些发愁,其实别人也都在心里有那么点发愁,他们都知道他们的母亲忽然又醒过来意味着什么,他们的母亲变成植物人足足有三年了,从头一年开始他们就给母亲请了一个从乡下来的女护工,那个女护工的脸红扑扑的,劲可真大,饭量也大。母亲一个人的退休金根本就不够用,所以他们每个人每个月都还要给母亲打些钱来。给母亲雇了护工之后他们轻松了许多,他们去医院的次数也少了,他们可以腾出更多的时间去做自己的事。因为每个月给母亲一些钱,所以他们都觉得他们自己很孝顺,听说母亲去世他们好像都在心里松了一口气,但没想到又出了这种事,人等于是又活过来了。
“医院真够缺德的。”大卫的大姐说,“他们怎么会弄出这种事。”
“那个护工呢,她那会儿在做什么?她在做什么?”大卫的二姐说。
大卫母亲请的是那种整天不离病人的护工,既然她在,怎么会出这种错?
“到底错在哪儿?”大卫的大姐夫说。
大卫的亲戚们忽然都觉得事情严重了,但他们又想不出会严重到什么地步,医院怎么会出这种差错?
“所有的花费必须都得让医院出。”大卫的大姐说。
大卫的大姐说话的时候别人就都看着她。
“要不要让医院给咱们精神赔偿费?”大卫的大姐的眼神像是看着每一个人。
“这个太应该了。”大卫的二姐说,“好在我心脏没问题,要不早就哭过去了。”
他们就这样一边吃饭一边说着这件事,越说越来火。然后他们就去了医院。医院门口排了很多人,他们都在等着进医院,但他们都不能一下子就进到里边。风这时候刮得很大,树叶子打在人脸上生疼,这你就知道风有多大了。医院对面是个公园,有人在里边走来走去,在用一个耙子搂地上的树叶子,还有几个人在那里聊天,他们都是些没事的闲人,刮风并没影响到他们的兴致,但医院这边的人们谁也看不清那边人的脸,因为他们都戴着口罩。
医院门口的人也都戴着口罩,所以他们也是谁也看不清谁的脸。
大卫把那顶黄色的户外帐篷搭在了湖边景区规定允许搭帐篷的地方,现在这个季节,热衷来户外玩儿的人已经很少了,不远的地方有一顶蓝色的帐篷,也许是看到那顶蓝色的帐篷大卫才会把自己的帐篷也搭在这里。
大卫的女朋友说要去水边看看。
“去吧,最好别掉水里。”大卫说。
大卫忽然从背包里取出来一个皮面的小笔记本往上边记着什么。还没等女友开口问,大卫就说,“我马上就来,我想起来了,不记下来也许会忘掉,要一笔一笔都记清楚,马上把钱退给人家。”
大卫这么一说他女友就知道他在记什么了。
……
全文见《山花》2023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