竺祖慈,生于1949年,祖籍宁波,资深日本文学编辑、译者。1981年起历任江苏人民出版社《译林》编辑部编辑、译林出版社副社长兼《译林》杂志主编,现已退休。文学译作超过200万字。译作《小说周边》荣获第八届鲁迅文学奖文学翻译奖。
作为共和国的同龄人,竺祖慈经历了下乡插队、首批恢复高考,也赶上改革开放后文化文学译介热潮,职业生涯在编辑、译者、出版人之间转换,始终没有离开文学和书籍。插队时跟随父亲学日语,大学时在本校学报发表第一篇翻译文章,工作后因编辑而翻译,又因为出版社管理工作搁下译笔20年……在彻底退休后,被日本剑侠小说代表作家藤泽周平随笔集《小说周边》中澹泊平实的气质打动,欣然再次投入文学翻译工作。2022年8月25日,第八届鲁迅文学奖评奖结果公布,《小说周边》获得鲁迅文学奖文学翻译奖。
对于翻译,竺祖慈的基本态度是“老实”。在翻译上,他不追求作为译者的文字的识别度,即使面对不怎么喜爱的作家,也能够以专业和严谨的态度,“控抑自我”,践行忠实呈现“原汁原味”的原则。对读者来说,他是一位体贴的译者,“力求自己的译文尽量不给读者造成阅读障碍,尽可能地赋予某种文字上的阅读快感”,《小说周边》中汉字书写的菜名,也尽量做了保留,并用译注解释其内容,“便于读者今后在日本旅游或在日本料理店看菜单时,可以正确把握这个词汇的实际内容”。
现在,年过古稀的竺祖慈每天工作不超过四小时,他希望弥补之前工作耽误的阅读时光,填充和消耗时间的还有应接不暇的网络信息。但他还想翻译东野圭吾的推理小说和日本音乐家的自叙,老骥伏枥,他仍然保持着对文学翻译的兴趣和信心。
由编辑工作走上文学翻译之路
记者:竺老师好,首先祝贺您获得第八届鲁迅文学奖文学翻译奖!您是怎样开始学习日语的,可否介绍一下您的求学经历?
竺祖慈:我1949年初出生于上海,四岁时随父亲工作的调动移居南京,先后就学于南京珠江路小学和第十中学(现在的金陵中学),1966年高中一年级还没结束时发生“文革”,当了两三年游民,1969年初作为“老三届”知青下放在苏北泗洪县插队务农,第二年我父母也以“下放干部”身份到了我插队之处。七十年代中日恢复邦交后,我在务农之余随上世纪四十年代毕业于日本明治大学的父亲学习日语,踏过了入门阶段。1977年我在泗洪参加了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考试,当时报考的是日语专业,后因年龄以及家庭政治条件等种种原因被调剂到苏北淮阴师专(现淮阴师院)中文系就学。在学期间我把很大一部分精力投入了日语的自修,并在本校学报上发表了《川端康成的死与文学道路》一文,应该算是我的处女译作。
记者:1981年您进入《译林》杂志,此时《译林》杂志刚刚创刊两年,您主要做编辑工作,当时的工作氛围和译介外国文学的整体文化氛围是怎样的?
竺祖慈:我1981年秋从淮阴清江中学调入当时尚无日文编辑的《译林》杂志编辑部,主要从事日本文学作品的编辑工作。当时的编辑部一共十来个人,除了办杂志外,还承担了江苏出版系统所有人文类翻译图书的出版工作。由于改革开放国门乍开,全国人民对于翻译图书有很大渴求,这对翻译出版工作也起了极大的促进作用。作为外国文学编辑,每个译林人都充满了工作热情,《译林》的单期发行量更是保持在几十万册的水平,甚至还出现过加印的情况,我们编辑出版的单行本图书的起印量也都在数万乃至数十万册的水平。《译林》以一个良好而成功的开端树立了自己在国内翻译出版尤其是外国文学出版界的地位,并一直保持至今。
记者:您是在怎样的契机下开始从事文学翻译的?
竺祖慈:我开始动手翻译文学作品既是出于自己对于文学的向往,也是职业使然。因为不愿意做一个眼高手低的编辑,希望自己能更自如地与译者进行专业方面的对话,与他们有更多的共同语言,而且编辑工作的经验使我自己在适译作品的遴选判断以及翻译技巧的把握方面都得益匪浅。甚至可以说,如果不是从事这份编辑工作,我或许就不会走上翻译之路。
翻译需要控抑自我 践行忠实原则
记者:关于翻译,您曾谈到,遵循“保持原汁原味的翻译原则”。除了藤泽周平,您还翻译了川端康成和三岛由纪夫等不同风格的日本作家作品,如何在翻译中调整和调动语言,保持和还原原汁原味的风格?
竺祖慈:我不赞成一个翻译家的风格体现为某种相对固定的文字风格。我知道自己的文字若用于写作,可能确实会有意识或无意识地形成某种识别度,但在做文学翻译时,我则有意识地提醒自己不要把这种识别度体现在不同语言风格的作家和作品中。我努力去把握原作的语言风格,并以自己的文字体现不同作者的不同风格,因为我信仰“原汁原味”的翻译原则,能否完全做到是一回事,但努力追求却是必须的,尤其不应以追求自己的文字识别度而自诩。我这两年翻译了多部川端康成和三岛由纪夫的作品,这两位大师的文字风格迥异,我自己喜爱川端的文字,并且觉得他平实无华的风格与我自己的文字习惯比较接近。三岛的文字则十分华丽张扬,我不喜欢这种风格,但在翻译他的作品时还是努力去再现他作品的绮丽铺陈,这时就需要时时有意识地控抑自我,以践行译事的忠实原则。
记者:除了“原汁原味”,如果请您谈谈自己文学翻译的标准或原则,您会怎么概括?
竺祖慈:总的来说,我对译事的基本态度就是“老实”二字。包括认认真真地读懂读通原文,一丝不苟地理解原义,上下求索地为解疑而在线上线下查找各种资料,力求准确地将原文转化为自己的文字,尤忌自我陶醉式的装饰和附会,更忌为回避难点而做阉割。我还力求自己的译文尽量不给读者造成阅读障碍,尽可能地赋予某种文字上的阅读快感,少一点“翻译腔”,具体的做法就是译好后出声读两遍,觉得拗口就尽量想办法调整一下。这也仅是我对自己的要求而已,有些译家会反对的。
记者:您翻译的众多作品中,有没有哪部是令您觉得比较有难度?或者文学翻译过程中,是否碰到过一些“需要跨越的障碍”,您是如何解决的?
竺祖慈:我译过的文学作品中,三岛的作品难度最大,除了前面所说的绮丽变幻之外,三岛的行文十分欧化,常有一句话拖了几行之长,其间的语法结构和逻辑关系十分复杂,而且间有大段哲理性的议论。若以我自己的兴趣,应该是不愿意译三岛作品的,但约译者提出重译三岛作品的理由往往是目前国内现有的译本大多难以差强人意,我细对原文看了几个译本,也觉得确实有些问题,要么是译文过于诘屈聱牙,要么就误译太多。我觉得这也恰恰体现了三岛作品的艰难,于是便生了挑战之心,而且以加倍的努力去对付他的作品和文字。翻译三岛的过程是痛苦多于享受,一句原文常常要反复看很多遍才能抽丝剥茧地理顺其中的逻辑关系,一个小时可能仅译两百字,但翻译的过程给了我一种攀峰的体验,再译其他作品时就有了一种如履平地的轻松感。
《小说周边》中译本书影
与《小说周边》心境相通,便“重作冯妇”
记者:您之前有20年的时间没有继续从事文学翻译工作,方便透露一下原因吗?
竺祖慈:我从1986年起担任《译林》副主编,1993年起担任译林出版社副社长,精力主要投入经营管理方面的工作,已很少编稿,也就渐渐停止了译事,理由是精力不足,但想到前广电部副部长刘习良先生在任时仍翻译了很多作品,就觉得自己还是不够努力。
记者:《小说周边》是您搁笔20年后重新开启翻译的第一部作品,再次开始文学翻译感受如何,与早年翻译相比是否有什么变化?
竺祖慈:2015年结束了在出版社的返聘工作之后,译林同事从一套藤泽周平的作品中挑出一本随笔集《小说周边》约我译。我搁笔二十余年后,作为一个六旬过半的老人,本来并无多少“重作冯妇”的欲望,但在接下任务并读了作品之后,觉得其中的澹泊心境和平实的文字风格都是我所喜欢并觉得可以与之相通和贴切再现的,于是就以欣然的心态和认真的态度进入了工作状态。当时做译事时,因已完全摆脱了其他工作和琐事,也无要靠发表作品达到的功利目的,所以比起二十年前多了很多从容,这应该成了实现译作质量要求的基本保证。而交稿后编辑给予的肯定则更提起了我在退休之年继续做一些翻译的兴趣和信心。
记者:《小说周边》中收录的有藤泽周平关于自身经历和家乡风物的记叙,也有他的读书笔记、对于日本文艺现象和自己创作的评述。我在读的时候有两个比较突出的感受,一是“很日本”,很多表达、语言形式包括所传递的情绪,有日本文化的独特印记;二是藤泽周平的语言冲淡,有古意,贴合他写浪人、剑客、市井等“时代小说”的作家印象。不知道这是不是符合您在翻译时想要传递给读者的阅读感受?
竺祖慈:您归纳的《小说周边》阅读体验确实是我在翻译过程中努力追求的目标,尤其是意境的冲淡和文字的平实凝练。
记者:《小说周边》获得鲁迅文学奖文学翻译奖,有评委认为,“译笔老到传神,可谓达到与作者相同的心境”,您是如何贴近“与作者相同的心境”的?
竺祖慈:感觉自己的性格与作者在作品中体现的内敛、不争、常有几分羞涩颇有相近之处,所以也就比较自然地贴近了鲁奖评委会所说的“与作者相同的心境”。
最想译介推理小说家东野圭吾
记者:《小说周边》里有很多注释,有的是对文中提到的作品、人物的解释,还有对于其中的笔误作出纠正。一直以来对于翻译文学作品加注释有不同说法,您怎么看这个问题?
竺祖慈:我把《小说周边》的主要读者定位为藤泽剑侠小说的爱好者,希望他们能通过这部随笔集了解在剑侠小说中所看不到的作者人生的多面性,我所做的大量译注就是为了帮助读者达到这个目的,尤其是其中涉及大量与藤泽主流作品看似无关的西方文化方面的内容。当然,在当今互联网工具如此发达的情况下,读者对书中涉及的陌生之处已能便捷地查询解疑,译注似已可有可无,我只是为了更方便读者省却举手之劳,何况其中大量用片假名表示的西人姓名以及书名、电影片名等,不懂日文的读者是无法查询的,我所做译注也常常是辗转查询几种文字后的结果。另外,对于日文作品中出现的一些用汉字表示却又与中文字面意思完全不同的专有名词,例如一些菜名之类,我主张在正文中保留其汉字形式,然后用译注解释其内容,而不是直接把其内容带入正文之中,这样便于读者今后在日本旅游或在日本料理店看菜单时,可以正确把握这个词汇的实际内容。
记者:您在接受采访的时候曾说,希望能首译一本“有趣的推理小说”,因为很享受边翻译边解谜的过程。日本是“推理小说的大国”,您有自己喜欢的、特别想译介的推理小说作家吗?
竺祖慈:日本有很多不错的推理小说家,我最喜欢并仍活跃在一线的作家是东野圭吾,遗憾的是至今没有机会译他的作品。
记者:竺老师现在日常做文学翻译的工作节奏是怎样的?除了翻译之外,您生活中还有其他的兴趣吗?
竺祖慈:我退休后所译作品都是应约的,至今还基本没有自己推荐给出版社的作品(给杂志译的两个短篇除外),这大概也是目前大多译者所面临的现状,除非是个别名译者所译公版名著。最近在读一位日本音乐家的自叙,颇有翻译的冲动,希望它能成为我第一本自己选译的作品。我现在在有任务的情况下,每天工作不超过四个小时,大多放在下午进行。对于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出版社都很体恤,绝对不会限时催稿,我自己也想补回一些在上班时所损失的阅读时间,况且现在还有许许多多网络文化的诱惑难以摆脱,对于退休生活来说既是一种填充,也是一种消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