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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文学》2025年第5期|林希:正骨神医

2025-05-19 12:24: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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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林希,原名侯鸿萼,1935年生于天津,师范学校毕业,做过老师、编辑,1980年回归文学工作岗位,从事专业写作,出版有诗集4册,获中国作家协会诗集奖;后改写小说,出版有长篇小说4部、《林希自选集》12册,《“小的儿”》获第一届鲁迅文学奖。


国医界一致认为,正骨科手术,是天津国医的传家手艺。

此言不谬,从18世纪开始,天津正骨医术,就举世闻名。不光是天津卫,大江内外,长城南北,无论什么骨科难题,只要一到了天津,手到病除,而且不留后遗症。无论什么断胳膊断腿的损伤,就算是粉碎性骨折,经天津国医一治,恢复如初,该种地的种地,该扛活的扛活,阴天下雨,一点儿感觉没有。


天津卫正骨医术何以天下闻名?水从源头起,事从根上说。

天津卫,九河下梢,九条大河流进天津,有河就有霸。九条大河,有九位河霸?不对了,九条大河至少有九十位河霸。

头一宗,河霸分段,势力大的十多里,小河霸二里地,货船进入天津,三步一份买路钱,五步一份过河费。这还不算,货船载货,各有各的码头。运粮船,有斗店,最有名的义和斗店霸占了粮船,凡是运粮的船,运进天津,无论多少粮食,都得卸在义和斗店码头上。斗店收粮,不过磅,斗店把头叼着烟袋走出来,放眼一量,说多少是多少,不许还嘴。你说你明明装了十石粮食,你怎么说三石?滚蛋!把头回身进屋去了。

你说,粮食是我自己的,装上粮食,我回家,也没人拦。就怕你回头走不出二里地,船下几个水鬼冒出来,一阵浪头就把你的货船来个底儿朝天。

你说咋办?不咋办,谁让他是河霸呢?

九条大河,一百个河霸,两百个码头。天津卫热闹了。

怎么个热闹法儿?

最大的热闹,就是打架。

河霸和河霸打,码头和码头打。天津卫一天不打个百十场架,这一天就算白过。

打架分大打、小打。平时你骂一句我妈妈,我冲你吐一口痰,不伤和气;背后我给你下个绊儿,你给我来一拳头,哈哈一笑,不拉开架势。不抄家伙,不见红,好说好了。

现就说大打——“是站着尿尿的汉子,挑明了,玩胳膊玩腿?找个没人地方,别溅着别人一身血。”

果然是两条好汉。半天没见面,过晌,抬出来一个,抬到正骨科诊所,“啊呀啊呀”一阵嚎叫,再出来又是好汉一条,二百斤扔肩膀上,拔腿就走。

哪位神医的医术?

又要水从源头说了。

天津卫正骨神医,老祖宗姓苏。提起苏大夫,天津卫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最早的苏大夫诊所开在河东水梯子大街。水梯子大街往北,连着天津四大居民区,郭庄子、沈庄子、何庄子、汪庄子,这四大居民区居民大多是底层劳苦大众,劳苦大众自然从事重体力劳动,摔着碰着砸着的事,每天都有发生。再有,四大庄子的孩子,自幼野生散养,踢球打蛋,动不动就“啊呀啊呀”往苏大夫诊所跑。所以,苏大夫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


天津卫水旱两路码头,各有一方势力。河北十八爷吃轮子,也就是旱路码头;河东天地会吃水路码头。本来井水不犯河水的事,可也免不了有点小争执。

这次干起来了,河北十八爷断了河东天地会的人一条腿,腿断不是大事,伤员送到苏大夫诊所。苏大夫才要医治,河北十八爷派人来了,苏大夫说现在有事,不见,十八爷来人站到苏大夫身后,甩下一句话:“留个残缺。”

撂下话,十八爷的人走了,随后天地会的人来了,天地会的人也是站在苏大夫身后,甩了一句话:“看着办,明人不做暗事。”

苏大夫正骨神医,和十八爷、天地会打交道不是一年两年了,两方的黑话,他都听明白了。他什么话也没说,将诊所里的人都请出去,小声地对天地会伤员说:“兄弟,为难了,医病留残缺,有损医德,就是十八爷将来断了我的腿,我也不能做这种缺德事。对不起你对不起我是小事,还对不起祖宗,真干了这种事,老祖宗把我踢出家门,断了我的本业。”

“您老看着办。”

一条好汉,说的还是黑话。

苏大夫先给伤员敷上药,止住疼痛,又送过来一碗药汤,让伤员稳住心神儿,对伤员说:“咱们明说了,既然您信任我,我绝对不会给您留残缺。”

“苏大夫,我给您磕了。”

“不必,不必。治好伤,您先不能回家,在我这里活动几天,能干多重的活,我派你干多重的活。这时候我把你们天地会的人请来,请他们当场明见您的腿医好了。可是您还不能回家,几天之后,我再把十八爷的人请来,我向你要钱,你不给,说我价码太高。我当场骂你没良心,我还抽你一个嘴巴,你一气之下,破口大骂,你不就是把我腿治好了吗?我自己把腿砸断了,算你没治!”

“这干嘛?”

唉,到底好汉一条,智商不高,弯弯绕绕的事,他听不懂。

“我求您狠狠地抽我个大耳刮子,这得是真打,装模作样的不行,你把我打得口吐鲜血,是真朋友。”

“不能不能,您老这不是骂我吗?我还是人吗?您把我的腿治好了,我跟您老打架,我还抽您老大耳刮子,我打爹打娘,也不能干这种不是人做的事呀!”

“兄弟,你听我说,你骨伤医好之后,咱俩人得演一出戏。”

“哎哟,我的苏二爷!演戏,我可不行,打小没登过台,一出戏没看过,你别看给我治腿时我唱‘一马离了西凉界’,那……那是疼得叫唤,真的不行,苏二爷,您老饶命吧。”

“老弟,你不会唱戏,我更不会唱戏,梅兰芳老板来天津演《贵妃醉酒》,我都买好了票,结果抬来了一个人,就舍了那张票。二十大洋呀,四袋白面,没法儿,行医要紧。”

“那那那,您老让我干嘛?”

如此这般,如此这般,苏大夫向天地会爷们儿详细往下说,只是天地会爷们儿还是听不懂。唉,对牛弹琴了。

“反正……反正你就按我说的一步一步做吧,我使个眼神儿你明白吗?”

“明白明白,您老眼神儿往左挑,我明白是让我抡胳膊,您老眼神儿往右挑,是让我干活。”

“对对对,明白这些就行。”

天地会爷们儿智商不高,能明白这些事,很是不容易了。

第三天,苏大夫给天地会爷们儿解下夹板,揭下膏药,交给他一把大锤,让他把一块铁疙瘩砸开。果然一条好汉!天地会爷们儿抡起二十斤重的铁锤,兜起一阵黑风,“当”的一声,铁疙瘩被砸得粉粉碎。

好!

门外人群一片叫好,不是外人,苏大夫早把天地会爷们儿请来了。天地会爷们儿过来问道,墨礼怎么算?

墨礼,就是给医生的酬谢。

“正骨大夫不收墨礼,觉着好了,您老走人;没好,您老留下,咱继续治。”

“不能不能,您老也是养家糊口,多少钱,您老直说。”

说着,苏大夫伸出手来,要和天地会爷们儿来“袖里吞”,类如牲口市场做买卖。

这时苏大夫眼神儿一挑,那爷们儿明白到自己登场了。突然,苏大夫的眼神往左一挑,这位爷明白了,该他的戏了。

这位爷一步迈上来,冲着苏大夫大喊:“怎么着?一条腿一条黄金。你妈的穷疯了?”

“介是怎么说话?”

十八爷的人也过来了,本来十八爷来看这条腿有没有留下残缺,看见伤腿治好,行动如初,正要生气,一听这位爷爆粗口,江湖规矩,听不下去了。

“妈的,一头驴能值几个钱?”接着“大妈妈”“大姐姐”地就骂起来了。

今天也怪,一生待人和和气气的苏大夫,今天眼里揉不进沙子了。一气之下,苏大夫抡起胳膊,给了这位爷一个大嘴巴。

“咦,动手?你可不是个儿。”

回身,这位爷狠狠地抽了苏大夫一个大嘴巴。

苏大夫文化人,一个大嘴巴,打得苏大夫流出了鼻血。众人实在看不过去了,大家一拥而上要狠狠揍这小子,眼看寡不敌众,这小子拔腿就跑,这时候也不知道谁把苏大夫诊所的大门槛插上了,慌张之中,这小子跌倒了。

说来又怪,偏偏今天公务局在苏大夫诊所门外立电线杆子,地上横着一根电线杆,还堆着一堆大石头。

“哎哟”一声,这小子瘫在地上了。

腿断了。

苏大夫职业本能,你跟他说天下事,多近他也听不见,无论是小孩脱臼掉环儿,还是断骨跌伤,二里地之内听得一清二楚。苏大夫听见那小子一声喊叫,立即站起身来,顾不得擦去鼻血,立马将那小子扶到院里,挽起袖子,伸出双手,做起正骨手术,一声没吭,又是好汉一条,等那小子站起来,断腿接好了。

苏大夫送那小子走出院门:“再见再见。”那小子回头向苏大夫问道:“钱?”

苏大夫回答说:“治病哪里能提钱的事?有钱你就放下点儿,一万不多一毛不少,一时拿不出来,明天你给我水缸里挑两筲水,我也谢谢你。”

……

完了,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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