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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4年第9期|崔君:在小山的阴影中(节选)

2024-09-11 15:5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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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君,一九九二年生,小说见于《人民文学》《收获》《十月》等,出版有小说集《冰淇淋厂冬天在干吗》,曾获“人民文学·紫金之星”中篇佳作奖、“京师-牛津‘完美世界’青年文学之星”奖等。

开门时,送信人消失在坡道的转弯处,狗追上去,很快回来了。草地的一片积雪化为冰晶,阳光下闪着星星点点的光,摩托车的声响从小丘的边缘冒上来。台阶上,风带来薄脆的叶片,用不了多久,青苔会重新漫上去。信箱在大门的窄檐下,山林的阴潮侵入锁头深处。隋敏将钥匙插到底,再往回带两三毫米,向左侧稍微用力,几下便能对付锈迹的干涩。杂乱的报刊中,掉出几封信来。

她刚刚在玻璃房中用簸箕挑花生米,箍着报刊的小臂上,还戴着套袖。没披外衣跑出来,本想和送信人打个招呼,问问他新年过得好不好。关上门,她顺带去菜园里走了一圈。前几日,连续的阴雨让人不怎么想动。与昨天大不相同,土壤反馈给棉拖鞋弹力和松软。阳光的能量让她再一次欣慰。

“他有点害怕咱们,”隋敏在地垫上荡了荡土,幽幽地说,“跑得真快。”

“是我把他吓坏了。”玻璃房里有人回道。说完,花生扬起后齐刷刷落入簸箕,似是冗长一天的停顿。去年秋天雨水太过充足,果粒从糜烂中逃脱出来,早了十天收获,不够饱满,落声轻细。再听,却没有话了。隋敏听别人讲了那则旧事。送信人幼时在河里游泳,左边布袋被虫子咬了一口,他母亲听信建议,逮他让垂死老人抚摸患处,消炎去肿。他往山上跑,玻璃房里的人把他医好,免除了他的惊恐。

“怎么着啊,这一大包,你让我自己拿进屋吗?”“这个水泥台阶上的狗爪印是你踩的。”“你小时候喜欢骑在那棵树上蹭。”要是送信的男孩儿不走,玻璃房里的人可以说满两车话。

水泥路断在山下的水库,崖壁造成一小片瀑布,小巧而玲珑,可也飞珠溅玉。城里人来消夏,也不会开车往上走了,掉头不便。石垒矮墙分割两边的庄稼地,阻挡坡度和暴雨带来的水土流失,石缝里长出苍耳、鬼针草和车前。田地阶梯分布,比床宽不了多少。土壤实在不够丰沃,薄得三指以下能挖到石头,只种些板栗和山楂,枝叶疏散的地方杂植红薯和山芋,叶下常见肥獾掏的土洞。

这座灰色的房子让送信人头疼。它不仅在半山腰,离最近的村子也有两公里远。

过了水库,小路狭长,弯曲着深入松林。路上裸露的土地,年复一年,被附近果农的车轮压实,两行轨迹相伴相依。转一个开阔的直角弯,才能看见她们的房子。台阶左右各趴着一只石蛤蟆,苔绿升到肚子,右边的背上驮着一只小蛤蟆。门口伸出个水龙头,山水软,沙石和木炭简易过滤足够了。农忙时节,也方便附近农民取水喝。春节前,水管上贴了“出门见喜”,前几日被山风吹得不见了踪影。旋覆花循着水源,续根多年,夏秋长一大蓬,把水龙头包覆其中。

温安仪从玻璃房中起身,将挑好的果粒装入尼龙袋,抖掉围裙上的沙砾,端起凉茶水,吸入一大口,后退一步,喷在需要洒扫的地上。扫帚里,空高粱穗摩擦地面,尽管不怎么用力,空气中还是腾起一片发亮的灰尘,口水和茶叶的古怪气息弥散开来。

“温安仪老师收。”信上写道。

温安仪年轻时摔过一次,几年以后,时时感到背痛,慢慢弯曲成现在的样子。与信封上她的名字给人的感觉截然不同,她嘴巴毒,调侃别人少留情面,取笑自己更是加倍用心。“你的罗锅是怎么回事儿?”别人问她。“老天爷准备把我折起来再收走。”她这样解释给人听。

最后一站送完,邮差回身,房子已在小山的阴影中了。有时,温安仪和隋敏站在门口,目送这个送信人,童男童女般笑意森森。脚边是她们糊裱的纸烧头,亭台楼阁,华裳马轿。

“女鬼啊女鬼。”邮差愤愤道。这个地址只收信,没有经他手寄送过任何东西。

玻璃房的另一侧,金箔堆积,阳光下泻,墙壁简陋但生辉。新扎的马架充分晾晒,高粱秸秆的水分已经蒸发。马头上,双叉梯形自然妥帖,腹间,三个圆圈弧度均匀。

隋敏进门,将信件放好。

“电话来了,人走了,开始吧。” 温安仪说。她将一沓旧报纸从房间内拿出来,因为背痛得厉害,冬日阴雨天总不好过,她留恋玻璃房中仅剩的一刻钟阳光。

“你躺会儿,我来。”隋敏说着,接过报纸,从置物架上取下平底炒锅。每次用完,隋敏都会刷干净。再次使用,心情愉悦。锅中倒水,从脚下的袋子里舀出两瓢面粉,撒入水中搅匀。打开火炉的通风口,加上几铲板栗碎壳,不一会儿,膛内噼啪有声。火钩不停地搅拌,与锅底刮擦出有节奏的声响。热气上来后,她闻到熟悉的面粉香味,不出意料,这个味道次次给她安慰。面水开始糊状化,不断鼓出浓稠的气泡并炸开。声音苦口婆心,似在开解眼前人。怕煳底,她加快了搅拌速度。麦香更加浓郁,水汽飞升,面糊光净。大功告成,熬一锅好糨糊让她心情不错,上午扎架的体力耗散在此得到补偿。

阳光收回,玻璃房冷却下来。狗舔食火钩尖上残存的面浆。从锅里多盛一点给它,它反而闻都不闻。隋敏揩掉狗头上的污迹,端着炒锅去给马架糊报纸打衬。

过四十岁以后,弯腰动作越发困难起来。包马腿时,隋敏得坐一张小板凳了。这般禁锢,让她对罗锅的苦痛感同身受。她习惯一边贴,一边收扫上面的文字。

要是温安仪在旁边,隋敏喜欢念诵报纸中缝的征婚启事。

“寻找端庄贤惠坚韧热情温柔性感细心听话的女士。非诚勿扰。”

“最后应该再加三个感叹号。”温安仪说。

报纸足够陈旧,四年前的新闻还有,“胶东半岛入室抢劫案主犯今日被执行死刑”。

打衬完毕,马似乎长了骨肉。

隋敏将金箔纸裁成长条,一侧竖着剪出细密的流苏,用纸筒微卷,一侧刷糨糊,横贴到报纸上。马背、马腹、马脖子、马腿,一条条流苏上身,马威风凛凛。金箔折出宽阔的马脸,一片细小的白色半圆纸塞贴进挺括的马嘴,再插耳朵。最后,贴上眼睛,红纸搭马鞍,黑鬃勾出漂亮的背脊,绿彩带围一套辔头,多余的不剪,自然垂坠下来。装饰完毕,金马俊美健壮,马头高耸,屁股圆润,嘴巴半张,露出林立的牙齿,嘶嘶有声。

以前,温安仪不光扎马,还扎牛。男士烧马,女士烧牛。

“为什么烧牛?”

“女人一生历经无尽的污水,洗衣水、灶头水、血经水,临行要喝光污水,方可过渡。牛能帮女人们喝水。”温安仪解释说。

“那男人呢?”

“男人骑马是去那边做官的。”

隋敏来的第一个春天,她请工人们搭了玻璃房。随后,她在里面继续忙活。平时关上门,还禁止别人张望。秸秆、彩纸、铁丝、金箔、银箔不断加进去,糨糊熬了一锅又一锅。乡里做的纸马稍显粗陋,白纸贴马毛。隋敏多了几道工序,马头和装饰精细,个头也往大了扎,真马般高,但价格一样。不但让马张开了嘴巴,如闻马鸣,还改用金箔贴毛。

她邀请温安仪看她的第一个成品。

“牛哪有马跑得快,赶路耽误时辰是大事,还是马妥当,”隋敏说,“我们能不能不做牛,做牛让人难过。”

凭手艺,她有信心让大家为老太太买马。

烧第一匹马时,她跑去看了。青天白日下,马毛窸窣,条带飘动。肃穆中,火苗在金箔映照间跳动,马就活了。她一层一层糊裱,火一层一层扒它们。“行路难,辨方向,赶时辰,险阻间多关照,拜托你了。”孝子贤孙叩头,高马俯视人间。

所有信件都来自本县的一所初中,集中来信大概是一次任务。信封疲倦,并不整洁,如走了迢迢千里。有次隋敏看见,邮包里除了正经东西,还有赶集买的油条、凉菜和几截带泥的莲藕。以前,家中无人时,信件会被塞在大门的门缝里,每次捡起来之前,得先清理纸张吸附的土和鸡毛。隋敏用废弃的中药抽屉做了一个信箱,还加了一把带梅花的小锁。其实,即使无锁,也不会有人拿,可村里锁匠送她的小锁闲置了可惜。

起初,隋敏以为温安仪会回信,后来才发觉那是不可能的。邮差送来,信件就在茶几边的竹筐里堆着。一年来,已经越堆越高。温安仪不会看,她字都认不全。再放些日子,恐怕就被她引火点炉子烧没了。

“你不要看,更不要回。”温安仪嘱咐。只干紧迫而愿意的事,似乎她总能轻易做到。

二月的第一天,云层肥厚,春雨来临,整个夜晚被斗篷包裹。温安仪怕冷,手上脚上灌了四个热水袋,早早睡了。才八点。隋敏裁完秸秆,无事可做,把信件都拆了。

没有人写连笔字,笔迹深陷纸张,稚嫩又用力。页眉的红头是中学的名字,由一位曾在此就读的官员题写。一些郑重的感谢、学习情况的汇报、夸张真挚的表态,他们无一例外,都把感谢信写成了保证书,隋敏忍俊不禁。如此信誓旦旦,她也做过,只是命运似乎耽于嘲弄公开示人的自信。

其中一封信比别的都要厚实,摸起来虚软。里面附了一对牡丹剪纸,隋敏将它们贴在了玻璃上。信封署名“小静”。隋敏翻动前面的信,发现小静应该是这段时间里寄信最多的人,虽然她从来没收到回复。有几封明显不是学校统一安排的,她用了自己的花信纸,贴两张邮票,仿佛特别希望这些信件被收到。从胶水干结的痕迹看,是规规整整的正方形,从不涂出邮票的边缘范围。

尊敬的温安仪老师:

您好!

我叫小静,家住在县城以东的银湖边,如果您来这里玩,请一定要告诉我。

很感谢您的资助,当我知道能获得这么多钱的时候,我偷偷哭了一场。总之,不知道如何才能表达我的感激之情。以后,我肯定会做件回报您的事。

我在中学时就听说了您的故事,自幼随父习医,悬壶济世,太伟大了,多么希望我长大了也能像您一样,做有意义的事。

……

落款时间是“2005年初春”,5明显是4改的。农历乙酉年,立春节气在春节之前。

“悬壶济世”实在是夸张了。隋敏来以前,温安仪半农半医,一年卖不出几服草药。年轻人大多吃西药了,老人头疼脑热,实在不想干熬的,才来找她。去年新垦了房子周边的地,按时令打理庄稼,边角种了细辛、党参、黄芪和甘草。空闲时,她们出去采一点桔梗、薄荷、艾蒿、益母草,荠菜、蒲公英和白蒿挖多了,晒一些,吃一些。隋敏做过青团,温安仪才知她是南方人。土坡上栽了一株李子树、几棵金银花,花下碎土里挖挖,能找到接骨用的土元。

“怎么越吃越睁不开眼,是不是毒药哦,伸腿了你们好卖一匹马。”一个农妇笑说。

“毒你多少回了,你还能爬上来。”温安仪说。

“贱命难杀啊,我要开几服能睁眼的药。”

隋敏给农妇倒了一杯茶。

晚饭时,温安仪叮嘱她,不要伺候客人,他们坐起来没完,聊闲天耽误正事儿。隋敏说知道了。

隋敏会的东西不多,可满怀热情,什么都想学一学。“你可以教我。”她经常这么说。温安仪说好啊。起初,她为她收拾了一间屋子住。“会有蟑螂吗?”隋敏看着墙角的蛛网问。“住这里不用烦恼蟑螂的问题,只吓吓老鼠就可以了。”温安仪回答。

尽管隋敏不断鼓励自己,与山老鼠斗智斗勇还是让她永生难忘。它们咬柜子、咬鞋底、咬玉米芯,避开粘板,把水泥掏破,从这边房间钻到那边房间去。住满两年,她一觉醒来,感觉有多脚动物在脖子上爬。一只年幼的蝎子,没伤害她,被筷子夹住走了二里地,脚才着地得以逃走。她还见过蛇,阴雨天爬到院子的前厦来,攀在脸盆架的湿毛巾上,和松针一样颜色。她不害怕,她从小不怕蛇。儿子小时候,她给他买过一个木块连接的玩具蛇,放在他的婴儿车里。

温老师:

是我啊,小静。你总也不回信。

你不回信,让我感到安全。说实话,我曾期盼你不要回信。

今天也是索然无味的一天,深感疲惫。学校毫无意义,回家也是。我们生活的意义到底在哪里呢?治病救人是你一直愿意做的吗?有没有你不想救的人?我很困惑。

好在又一个春天来了,万象更新,春和景明。原谅我太爱用成语,我可以跟自己玩成语接龙超过十分钟。

三月,隋敏每日蹲在墙角,观察破土的爬山虎嫩芽,快速生长的叶片向她展示永续的生命活力。以前,温安仪在霜降之后,会把它们的脚脖子割断。院墙的石灰深受攀爬之苦,万千忠实的吸盘已把墙面扒裂。隋敏留了一棵,她整个春天都耐心引导它去往另一面石头墙。最后,它登上屋顶,覆盖了她的卧室。

山腹清静,时有雾气,月亮盈缺更自如些。正事儿是睡午觉。等温安仪躺下,房间里又减了拖鞋的声响。那些还没做完的纸马,半张着嘴,看得久了,好像反刍起来。老窗户上,金属撑杆摩擦搭钩。有几年,晚上入眠困难,现在,隋敏能轻松睡起午觉。鸟鸣忽远忽近,醒来望出去,只见雪洞般的幽蓝。

喜阴,多照散射光。她忽然想到这句。

以前,丈夫喜欢植物,跟她讲过绣球花的养护知识。它们害怕暴晒,南方土酸,开蓝色花,北方碱土则会让它们变成红色。她说她不懂。她讨厌过年时买回来的蝴蝶兰,花剑上的小夹子让她难以忍受,那些好似蜘蛛的玩意儿,多看一会儿,鼻头仿佛被什么东西揪住。后来,阳台上的植物都死了。她一盆一盆全扔掉时,在花盆间找到一个棕色的笔记本,是丈夫的工作手册。从西南边陲回来,他转业到她的城市,在铁路工作,每个周末都去钓鱼。他们睡在一张床上将近十年,他从没提起过他经历了什么。即使问了,也不会讲。手册扉页上,他工整地抄写了一句杜诗,“神光意难候,此事终蒙胧”……

温老师好:

还是我,小静。

告诉您一个好消息,市动物园出生了一对大熊猫,新闻里向市民征集名字,我的建议被采用了。我好高兴。写信来告诉您。

暑期,信箱里又多了一张明信片,正面印着盛开的金雀花和两只熊猫,翻过来,有个动物园的绿色印章。只有一句话:

温老师,我忘了告诉你,熊猫的名字叫冰清和玉洁。又是成语。

它们长这样子。

山间常遇踏青的人,隋敏见过几个故意走散的学生。从校服看,都是中学生,男生女生拉着手。她在医院做会计时见识过,这个年纪的孩子们正在做些自以为神秘的事情。他们向她问路,想找些水喝。她靠在树上缓口气说,跟我来吧。

偶有一天,隋敏在院子里洗小白菜,有人叩门环,是一个高挑的女孩儿,站在门边冲她点头。

“在门口,水龙头可以喝水。”隋敏直起身子,对她说。她喜欢这些学生。

女孩儿摇头,连连摆手,依旧并着双腿,站在门边。

“你不喝水?你来取东西吗?”隋敏问。以前有孩子代取纸扎,他们低估了纸扎的重量,孩子们根本扛不动的。

这时,女孩儿指自己,摇手。

隋敏张了张嘴,走过去,让她进来。“你有事吗?”她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小心地问。

女孩儿拉开背包,找出纸笔。

“温老师,您好。”她写道,“我是小静。”

隋敏干涩地啊了一声,虽然声音小,但听上去颇为用力。

两天以前,她收到小静的信。信上说,她遇到一个困难,能否再资助她一笔钱。“以后有机会,我会还。”行文恳切。是什么困难,她却巧妙地避开了。隋敏看完,心生一丝忧虑。她从来没有回过她的信。没有以后,没有机会,不会还,都没有关系,她有更紧要的事情要做。把信折好,她去工作了。

连续多日的忙碌和恍惚,她还没顾上这个女孩儿的请求。如今看到她,突觉愧疚起来。

“她去世了。”接过她的本子,她写得极慢,仿佛那可贵的生命在笔尖得到延续。

“什么时候?”

“前几天。”那是一支圆珠笔,她很久没用过圆珠笔了。球珠滑腻,导致笔画飘浮而丑陋。

女孩儿咬住嘴唇,绵绵绝望汇在眉间。隋敏觉得她有些奇怪,可又说不准是哪里不对劲。女孩儿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急切地写道:

“你是谁?你也是大夫吗?”

“我不是,我是做那个的。”她把台阶上晾的纸马指给她看。

女孩儿径直穿过院子。她握着笔,笔尖从拳底扎出,笔顶没入虎口,像握一把匕首。站在那匹马旁边,她蹲下摸了摸马肚子,用纸的边缘扫动马的睫毛。

“我想喝点温水。”

隋敏留意到她腰上系着外套,招呼她进屋里去。

女孩儿在玻璃门边驻足片刻,褪色的牡丹剪纸应该可以让她确信,信件被收信人拆过。她转头冲隋敏笑了笑。隋敏为她倒水,小把戏被拆穿了,她深吸了一口气。女孩儿接过杯子,露出不安的神态,由欣喜转入沉思,前一刻射出的箭回旋过来,再次将她击中。

她坐了一个多小时的车来到这里。隋敏留她吃午饭,香干油菜,加了村里人送的上好辣椒,黄花是鲜的,吃起来像肥肉一样腻。她把馒头团成小球,捏得特别圆才放进嘴里。饭后,她在纸上问大夫是怎么去世的。隋敏告诉她,大夫做了心脏搭桥手术,因为胃不舒服,少吃了一天阿司匹林。女孩儿问,阿司匹林不是退热的吗?隋敏告诉她,阿司匹林不仅退热,还能止痛,还会抑制血小板聚集,预防术后血栓形成。她穿了一件背带裙,古怪的亮蓝色。每看她一次,隋敏都忍不住想起洗衣粉,或一种过于洁净的感觉。

“你们是亲戚吗?”

“不是。”

“你怎么会到这里?”

“巧了。她成了我的亲人。”

隋敏在床上躺着,第三天,其实已经大好了。她不确定山中是否有狼,幼时,母亲曾告诉她,狗屎是黑的,狼屎是白的。隋敏不禁想象,这个老人是如何独自在此度过一天又一天的。坏蛋、野兽、鬼魅,单凭她,任何危险似乎都能将她“收走”。她不想起来,温安仪大致明了病人的想法,伏天,一直躺在层叠的棉布中,佯装起来不那么容易。

温安仪从厨房的井水桶里抱出一个西瓜,坐在茶几前面,顺手用勺柄开瓜。瓜皮生脆炸开,她掰成几块,坐在小马扎上开始吃。隋敏沉稳地坐起来,穿上细跟凉鞋,坐到她面前的矮凳上问,我可以吃一块吗?温安仪说,原来你不是哑巴,问你那么多都不回答。

吃完,隋敏将前厦的玻璃踩着椅子擦干净。一刻钟后,那些玻璃,透进光来。

留下来,她暗下决心。

她全部按她的规矩来,一套衣服必须得穿到脏透才可以换洗。在她的家里,没有次净衣区,这点不同让她兴奋了好一阵子。差异莫名其妙引起她的感喟。不能随时洗澡,没有马桶,她都能克服。不得不那么做时,接受起来要快得多。两个月后,她坐邮差的摩托车回来,从信兜里掏出一只奶狗。载她赶集,邮差还是乐意的。她思路清晰,算起账来比计算器还好使。后来,她才知道,那狗除了饿急眼叫两声,别的时候根本不叫,不咬人,不看家。

山脚有座土庙,其实是几间小房子,坐落于果园中的高地,屋檐低垂,无门无窗。室内格外阴凉,各路仙家齐全。隋敏第一次看见供奉的神像时,不由得为它们的鲜艳吃了一惊。在她想来,神应各方,还要保证随叫随到,不说灰头土脸,起码是很操劳的样子。随后,她见墙上有神怒目,似在嗔怪。这意想可能是一种冒犯,她略觉羞惭。泰山奶奶披系一条红领巾。金蝉停在神的喉部,振翅鸣叫。各室除了主神,还有许多壁龛。与肩平齐的高度,有个专管烟囱畅通、碗筷丰腴的小神,形似麻雀,手可一握。她默念名牌上诸神的名字,记完以后拜一拜。

从土庙出来,她看见无尽的庄稼地,风吹来焦土的涩味。路边停着一辆灰色轿车,灰尘和鸟粪让它更显破旧。她径直走过它,后视镜反射绳索般的阳光,神迹一样扫过她的后背。

她先听到声音,水流冲刷岩石的力量让人振奋。从肥大的叶片孔隙间,乡间瀑布披挂而下,烦乱的心绪如被梳理。到年纪了,她经常这样想,到了一个看得见自然风物,并轻易被深触的年纪。激流兜进小潭,叠翠漫溢,目光专注一些,真的有虾。潭边密布矮丛,后来才知道,那就是警句中的荆棘。她从来不曾想过,荆棘会结这么可爱的红色果子,真是一丛好荆棘。枝杈上筑着昆虫的茧罐,有花纹,与果子大小雷同。寻后,她看见了一只金黄的幼虫,一半叶子被它噬成细碎的脉网。

风在山间搅起旋涡,可一点不凉快。她蹲下喝了一口水,脱掉凉鞋,走入潭中。水刚过脚踝,凉意已漫口鼻。她太累了,持续的流汗加重了疲乏,呼吸急促到毫无和缓的余地。从水里出来,岩石的余热让她舒服一些。她顺势躺下。一切严丝合缝起来。少量的水雾间,虹影阵阵。

瀑布的形状让她突然记起一段往事。她曾被一个上门的推销员骗过一笔钱,一度为冲动的决定懊悔来着。儿子为了安慰她,说,妈,那个口服液管用的,我尿尿都不黄了,现在是透明的。你不信的话,我尿给你看。她宽慰地笑起来。晴空远了九层,似能看到天底。怪的是,这件事自从发生后,再没有回来过。若不是躺在此处,她可能永远都不记得了。

小静在药园里走了一圈,摘了一根黄瓜。草药边,隋敏种了菜。下乡时,她寄住的农户曾教她架过扁豆。去年入冬后,温安仪在小静现在踩的地方画了一个长方形。她们合力挖了一个坑。像一个墓穴。隋敏心里这样想,可她没讲出来。温安仪扔下铁锨,进去躺了躺,说:“太长了,我体贴人,用个正方形就好。”把白菜、萝卜和半袋芋头窖好,天已经黑下去。

“金耳环漂亮。”小静以笔赞叹。是一对肥厚的扇面,雕了鱼鳞切面。

“她妈妈给她作嫁妆的,她留给我了。”隋敏写。

小静向她展示书包里的新鲜玩意儿,一瓶带亮片的天青色指甲油,涂在手上近乎淤血。小静问,好看吗?她连连点头。天气炎热,小静把头发扎了起来,她拿起隋敏的手,放在自己的后脑勺上,双手张开并在一起,放在脸的一侧,头歪下去。隋敏不怎么懂。小静写下来,“我妈用字典睡出来的。”隋敏轻松多了,虽然仍不知她皱眉是因为她不懂,还是因为扁头。一把铅笔长的越王勾践剑。小静装腔作势拔出剑鞘,攥着的剑柄是个短小的U盘。“我在路上捡的。”她伸出双手,掌心相对,相距尺余往前方推远,让隋敏明白,那表示“笔直的大路”。

隋敏带小静去看温安仪,坟墓卧在小片平坦的林中空地,紧挨父母,移植的松柏开始展示热情与力气。隋敏想起来,以往清明节,家里会来客,五姐妹一起到山上看望父母。祭拜结束,她们在坟前分享祭品,芹菜肉馅的饺子,几样小菜,香蕉、苹果,吃完再下山。食物平常,因沾带郊野气,她们喜气洋洋。

艾蒿蓬勃,明朗的艾香腾起。隋敏对小静说,大夫嗅觉异常灵敏,她能闭起眼睛识别中草药。阳光松散,丛林幽暗,她们坐在一截歪斜的朽木上休息。银湖无山,小静兴致颇高,飘荡的顾虑将她暂时释放。她还提到那笔钱。隋敏当然知道是哪笔钱。小静怕她不明,告诉她是大夫资助的那笔钱。她和妈妈买了一只羊。那只羊生了两只小羊,是双胞胎,嘴边都有一颗痣。

青空里,游云流转。

“你的困难解决了吗?你需要钱吗?”隋敏问。

“解决了,”小静一笑,“是个小事情,不值一提。”她不时按压那支笔,弹簧发出干脆的咔嚓声。掰下地衣和干木耳,拿在手中把玩。

她问问题,隋敏也在纸上写字回答,没人说话,山林似乎比往常清晰。

这是什么树?白皮松。为什么会脱皮?它在生长。

回程她们鲜少交流。拜了土庙的神,小静站在碧霞元君的神像边,发现它背上有个投币孔似的小洞。过小瀑布时,她们碰见放羊的儿童。“我看地图了,这个小瀑布顺河水,流入我家那边的银湖。”小静写。养鸡场围墙坍塌,鸡粪还在散发气味。穿过山脚的农田,小静离开的班车在此停靠。她们在土庙前的公路等车。回望山脊浓密的林木,始知走过了很长的路。

车久久不至。

路边停驻的小轿车引起了小静的注意。隋敏告诉她,它突有一天停在这里,无人认领好多年了。以前,有个农民的儿子大病一场,找人“看仙”,神说,某年某月某日某时,你骑摩托车擦碰了神仙的左车头。小静大笑。自此,它被视为凶煞之物,有神看管,无人敢动。还上了当地的晚报,记者来看,企图挖出点什么新闻。因无车牌,车主无从查证,遂作罢。

小静用手绢擦汗。她的眼睛是蓝灰色的,睫毛短平,里面闪露的情绪瞬息万变。

桃子大部分已经成熟,隋敏认识这片桃园的主人,她跳下树篱,为小静摘了一个无毛的桃子,招呼她下来。小静谨慎,不敢跳下矮小的篱笆,绕到二十米外的小坡,从那里走下来。

吃完汁水丰盈的桃子,小静将桃核儿奋力扔出去。一群麻雀飞起,落向更远处的树林。这时,班车在缓坡的转弯处出现,她们一起从枝干横斜的桃园往公路跑。小静一脚踩在落果上,腐烂的气息弥散开来。

隋敏跑在后面,躲闪不及,一根树枝抽过她的耳朵。右脸火辣肿痛。小静跑过来,查看她的脸颊。隋敏说,耳环不见了。想必枝条是从耳环的缝隙中挑过,耳垂已经空空荡荡了。

班车停当,打开了车门。隋敏让小静去坐车,小静摇头。她要坐下一班。隋敏马上明白了。小静灵活的双手仿佛可以描述一切,隋敏多么希望自己全部读懂。她们弯腰开始寻找。拨开散在地上的褐色纸袋、往年的果核、夏季已落下的叶子,以及杂草。清理完毕两棵树间的几平方米,土地裸露,却无所获。

小静信心满满,扩大了搜寻范围。围绕树干,摸索附近繁密的桃叶,或许惯性让耳环弹起后挂在哪里。沙质土壤混合砾石,隋敏觉得寻找无望。失而复得是馈赠,岂能人人都有机会。

她们足足找了半个钟头,最后一辆去往银湖的班车已经开进视野。

“没关系的,我再找一下,你去坐车。”

小静面露难色。她向前一步,搂了搂隋敏的肩膀。这个牵强的拥抱有些突然,似崭新的刹车片,果断紧实。

小静走了,隋敏边走边出神。年轻时脾气不好,心里总有不如意的事。有次不知何故要她给一众人做饺子,儿子黏人,咬她的肩膀,用膝盖顶她的胸。她站不住,揪了一块面团扔出去,打发小狗一样让他去别处玩,不要烦她。儿子看着她,发出大人的声音:妈,我三十了啊。她回过神儿,被自己吓了一跳。

三年多过去,纸马的生意让隋敏小有积蓄,有的人骑车几十公里来买她的马。她为家里买了冰箱,温安仪感叹,还是鲜肉好吃,咱们再也不用吃腌肉了。偏头痛发作时,她打开冰箱门,把头放在冷藏室里缓解,只露屁股和罗锅在外面。

有一阵子,温安仪时常半夜小腿抽筋,她自己诊断应该是驼背捣的鬼,隋敏觉得也有可能缺钙,买牛奶给她喝。可她不喜欢,说牛奶有一股裹脚布的气味。这场结识让隋敏明确了,几十年来,她一直处于便秘状态。她们一起织坎肩,一人一盆热水泡脚,齐心合力把尿攒着泼韭菜。她们达成过两个随意的协议,大夫提供吃住,隋敏打打下手,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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