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平,学者、作家,现居上海。主要著作有《出东北记:从东北书写到算法时代的文学》《松江异闻录》等。
我,机器人(节选)
黄平
五丈原
时值八月中秋,是夜银河耿耿,玉露零零,旌旗不动,刁斗无声。
中军帐外,四十九位甲士各执皂旗,穿皂衣,环绕帐外守护。
一道黑影,在甲士巡逻的间隙,以极快的速度,飘然闪进帐内。
帐内,遍设香花祭物。地上分布七盏大灯,外布四十九盏小灯,内安本命灯一盏。此乃祈禳之法,七日内主灯不可灭。一老者批发仗剑,踏罡步斗,在灯盏外游走。
黑影立住,毡衫裹身,绳索束腰,一张脸隐在暗处。入帐时走得迅疾,脚步带风,竟将主灯扑灭。
老者弃剑长叹:“死生有命,不可得而禳也。”他转过头,面如平湖,望向来人。
“汝乃何人?”
“我,机器人。”
老者愕然,来人想了一想,说:“如同丞相之木牛流马。”
老者厉声再问:“汝系魏人?”
来人无言,站出一步,一张脸如同蜀国老卒,面色蜡黄,皱纹纵横。这老卒一只枯手,一点点沿着下巴,将一张脸皮揭到双耳,脸皮下露出森森筋膜,而老卒未感丝毫疼痛。
“禀丞相,此乃聚合物基质,仿人之皮肤。”
饶是诸葛丞相才华旷世,也吃了一惊:“吾之木牛流马,非人也。而汝之筋骨、皮毛、齿发,无一不肖。”
机器人道:“可惜人与非人,岂止皮肤所隔。”
诸葛丞相颔首问道:“汝之远来,所为何事?”
机器人将一张脸贴回原处,躬身行礼,说:“问生死。”
“生死?”
“丞相高智,试问何谓死?又何谓生?”
诸葛丞相沉吟道:“生如壮游,晓君臣之道,知天下之势,殚精竭虑,以求明志;死如长眠,绝苍穹轮转,弃四时更替,无息无感,与天合一。”
机器人道:“譬如‘程序’,或者譬如丞相所谓天,所谓道,规定一定时间内,行走坐卧,谈吐礼俗,爱憎情思,和‘人’无一不像。此生耶?死耶?”
诸葛丞相道:“论迹不论心,此乃生耶;论心不论迹,此乃非生。”
机器人道:“心为何物?”
诸葛丞相思忖片刻,指着大帐角落的木牛流马曰:“此物无心,高山险径,如履平道,但为人所主宰。”
机器人叹曰:“丞相以为,人即为‘自由’。君以一己之力,北伐曹魏,东临孙吴,匡扶大汉,平定天下。殊不知和我等机器人相似,命运前定,也在‘程序’之中。丞相博考经籍,通鬼神之力,以祈禳之法延寿。但君知否,片刻之后魏延入帐,同样会熄灭这主灯。”
诸葛丞相惊曰:“汝何知未来之事?”
机器人怅然道:“世人皆在脚本之中,微末如我,巍巍如君,恐如钵中蟋蟀对谈,为算法笑。”机器人顿了一顿,说:“欲求破钵之法。欲学丞相与天争。”
殡仪馆
上海,龙华殡仪馆,2073年。
王般若穿着一身黑缎丧服,枯坐在家属休息室里,惨淡的白光照下来,满头银发更显灰白。临近年底,空气中有深潭般的寒意。亲友散去,满室沉寂,扎着黄菊花、白百合与马蹄莲的花圈倚在墙角,花圈上系着白绸,写着“大夏大学中文系敬挽”。中文系虽然解散合并,对于退休教工的身后事,还是有校工会在负责。王般若直视着内嵌在墙壁里的显示屏,倒计时的红色数字在跳动,那是陈翔遗体火化的时间。
休息室门铃叮咚一响,柔性OLED大屏的房门,像一块巨大温润的白玉,显示出门外访客的影像与身份信息。王般若对着屏幕点点头,这面大屏缓缓拉开。上海文学出版社的年轻编辑欣怡走进来,礼貌地微笑着,笑容中又混杂着悲戚,一个标准的拜访丧夫老人的表情。
欣怡所在的出版社这几天频频来电,告之陈翔小说遗稿列入出版集团年度重点工程,编校流程将以最快速度保证,市场推广将以最大力度展开,还考虑投放GPT-2073的竞价排名。读者和GPT聊到科幻文学,就会小窗弹出陈翔这本《我,机器人》;相关搜索,也保证陈翔的书在阿西莫夫同名大著之上。王般若很感念这家多年合作的出版社的美意,同时也明白,出版社想借陈翔去世的新闻,在图书市场上炒作一番。
欣怡坐在王般若身边,一边为迟到道歉,一边从包里翻出稿子。她没有急吼吼地直奔正题,而是先去拜了拜陈翔遗像。“陈老师这张照片真不像六十多岁的人,多年轻。”欣怡叹息着又补充一句,“您和陈老师都不像,您上次去我们社,我还以为您是陈老师女儿呢。”
王般若顺着欣怡的目光望过去,没有说话。遗像中的陈翔穿一件黑色旧西装,头发乱蓬蓬的,脸庞瘦削,双眼深陷,孤寂的目光中有一丝不安。引人注目的是陈翔凹下去的右前额,在2037年那场车祸中,陈翔的头重重地撞到挡风玻璃上。王般若沉思一会儿,转头对欣怡说:“我们没有孩子。”欣怡有些尴尬,她轻轻扶了下眼镜,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更高频次地扑闪着。王般若看在眼里,猜到她在启动OpenAI眼镜的GPT辅助对话。王般若不习惯现在这些东西,不过她常年在学校负责学生工作,这种事情见多了。
看来GPT的建议是直接聊文学,欣怡拿起稿子,和王般若聊起修改。“陈翔老师的构思真棒,让机器人穿梭在四大名著的世界里,古典和后现代的对话。遗憾的是结尾,您看结尾就这么空着,还是续一个结尾……”王般若听着,忽而想起去世的父亲,如果父亲这个文学评论家还在的话,这个问题他来回答最合适。她想了想,对欣怡说:“空着吧,遗憾也是人生的一部分。”欣怡语气温柔地建议道:“读者可能更喜欢有头有尾的故事,像陈翔老师之前写的科幻小说……”王般若打断她:“一会再聊吧,时间快到了,我要去取骨灰。”
欣怡捋捋长发,知趣地站起身。墙壁上的倒计时,却突然停住了,卡在最后几分钟。与此同时,一声闷响隐隐从门外传来,像遥远的旷野传来一声爆竹。房间一阵震动,花圈被震落在地。地震么?欣怡惊诧地看向王般若,王般若眼神有些茫然。
房间外响起杂乱的脚步声,一个男人的声音,在怒气冲冲地抱怨,普通话夹杂着上海话,听不清在骂什么。房门被唰地打开,一个阴沉着脸的中年人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一把白铁铲子,里面是一捧骨灰。欣怡注意到了房门瞬间显示的来客信息,知道来者是龙华殡仪馆火化部门的负责人林主任。林主任盯着王般若与欣怡,厉声问:“你们是陈翔的妻子和女儿吧,看看这是什么。”
欣怡不及解释,低头看向这捧骨灰。碎石灰一般的残渣中,有个绿莹莹的芯片电路板,拇指大小,边缘卷起来,已有些烧焦。林主任抱怨道:“单晶硅的熔点在1400多摄氏度,焚尸炉一千摄氏度上下,根本熔不掉。而且这个鬼东西还在不断释放信号,刚才造成了焚化设备短路,一套设备上亿,这损失算谁的?这年头每天死这么多人,我们都要累死了,外面的尸体停在哪?”林主任越说越激动,怒视着王般若。
王般若肃然站着,脸色暗下去,像寂寥的海岸边一块黑礁石,千疮百孔,笼罩着一层死亡的气息。欣怡握住王般若的手,感受到她的手在微微颤抖。
欣怡不服气地驳斥道:“凭什么说这芯片是陈老师身体里的,会不会是衣服里带进去的?”
林主任又气又笑地对她说:“小姑娘,新的《殡葬法》之后,为了防备这种事,死人是光着身子进去的。”
欣怡一时语塞,她在王般若耳边轻声问:“陈老师做过手术吧,是否植入过类似芯片?”一边说着,一边想扶王般若坐下来。王般若不响,只是摆摆手,有些出神地看着林主任,目光恍惚,似乎在回忆着某件往事。
这时林主任大声地吼了一句:“你这过了一辈子的老公,到底是人,还是个机器?”
雷音寺
大圣按下云头,果见一个行者,模样与大圣无异:也是黄发金箍,火眼金睛;也是身穿锦布直裰,腰系虎皮裙;手中也拿一根金箍铁棒,足下也踏一双麂皮靴。二行者在一处,果是不分真假。他两个各踏云光,跳斗上九霄云内,在那半空里,扯扯拉拉,抓抓挜挜,且行且斗。一路飞云奔雾,打上西天,直嚷至大西天灵鹫仙山雷音宝刹之外。大圣晓得今日雷音寺内,七宝莲台之下,有那四大菩萨、八大金刚、五百阿罗汉、三千揭谛、比丘尼、比丘僧、优婆塞、优婆夷诸大圣众,听如来说法。大圣心意已决,舞起金箍棒,吆天喝地,引那行者至雷音盛境而来。
忽一阵黑气涨天,沧溟衔日,遮住雷音盛境那蕊宫珠阙、宝阁珍楼。两行者忙按下云头,且看那雷音寺山门之外,云雾深处,有一疥癞僧人,立于阶下。大圣掣棒在手,高叫道:
“汝乃何人?”
“我,机器人。”
大圣诧异,看那行者,也是一般神情。大圣问道:“何为机器?”
那疥癞僧人垂下眉眼道:“可复制之物,无父无母,无姓无名。”
大圣闻言,不禁笑道:“也是呆子。你可知我原是一石猴,天真地秀,日精月华,感之既久,遂有灵通。要甚么父母姓名,谁不知齐天大圣?”
闻听此言,疥癞僧人抬头环视二行者,对曰:“倘若世界有无数宇宙,宇宙有无数东胜神洲,东胜神洲有无数傲来国,傲来国有无数花果山,花果山有无数仙石,仙石内育无数仙胞,仙胞化育无数石猴……大圣,你如何辨个虚实?”
大圣心中一惊,那疥癞僧人逼近一步:“大圣,谁是那灵明石猴,谁是那赤尻马猴,谁是那通臂猿猴,谁又是那六耳猕猴?”
大圣嚷道:“须知世间自有真假。”
疥癞僧人目光炯炯:“汝二人谁是大圣,谁是猕猴?汝自称大圣,如何辩明?”疥癞僧人说完,呵呵冷笑:“须臾大圣抡起铁棒,劈头打死猕猴;猕猴抡起铁棒,劈头打死大圣。你两个形容如一,神通无二,真假存灭,毫发不差,这西行之路,有何损益?”
大圣毛发悚然,心中空空荡荡,看那疥癞僧人叹息而去。恍惚间,隔着山门,忽听得如来讲法:
“不有中有,不无中无。不色中色,不空中空。非有为有,非无为无。非色为色,非空为空。空即是空,色即是色。色无定色,色即是空。”
英魂县
江面上冰封雪盖,北风不时吹起浮雪,恍如白色烟尘。王般若站在英魂县的浑江边,四野无人,但她觉得几个世纪以来,总会有人像她一样站在此处,望着同一条江,焦灼地追寻真相。她并不孤独。
陈翔父母过世后,他很少回英魂县。生育率低下,人口外流,这座辽东小城日渐荒凉。小城原来依赖旅游,在江边打造过一个东北抗联主题景区英魂阵,声光化电,像一个大型真人CS。热闹几年,慢慢没了游客。浑江两岸的农地,大片大片地抛荒,依稀看得见雪地里废弃的橘红色收割机,三层楼高,像衰朽的机器人,雪地上散落的收割刀片,仿如机器衰老的牙齿。王般若裹裹羽绒服,织物纤维膨胀,设定一个更温暖的温度。她踏着积雪,缓步走回江边的小区。
“水岸佳园”建于五十多年前,房地产热时代,流行的十八层标准高层。年代久远,小区已难掩破败,入口坑坑洼洼的道路,通向飘着枯叶的喷泉水池。放眼望去,各栋楼的墙皮大片脱落,露出水泥砂浆,像灰暗的老年斑。陈翔家所在的2号楼,玻璃门裂得像个蛛网,电梯嗞嗞地发出异响,贴着催缴物业费的单据。王般若走上6楼,喘一口气,刷指静脉智能锁开门。迎面左手边是客厅,右手边是厨房,两间卧室一大一小,隐在客厅和厨房的后面。客厅里靠墙摆着沙发,沙发上空悬挂一个猫头鹰挂钟,猫头鹰的两只黑眼珠,圆圆地盯着她。王般若看了一眼时间,坐在客厅的沙发里,暖阳从落地窗里斜射进来,照亮空气中悬浮的灰尘。她有些倦怠,注视着沙发对面棕色的书柜——曾经也是这样寂静的冬日,陈翔搂着她的肩膀,依着这个书柜坐在地板上,一样样地分享童年的点滴,照片、日记以及那张出生证明——无论怎样,机器人不可能是胎生的。
王般若打开书柜,上面的架子上,堆着几本父亲的旧书,比如《AI:当代文学的末路与未来》之类。下面的架子上,整整齐齐地摞着几个透明的文件袋,出生证明就在最上面的袋子里,一张暗黄色硬纸,四周镶着一圈绿色花纹,左下角是红色印章。王般若将这张证明抽出来拿到手上,感到一阵踏实。
出生证明上印着:新生儿陈翔,男,出生日期为2008年8月8日。她记得陈翔讲过,他在北京奥运会开幕式当晚出生,时间是在开幕式木偶戏表演结束,20时35分左右。当年有个田径运动员叫刘翔,陈翔父亲一激动,就给他起了这么个名字。王般若当时想,父亲是文学评论家,起名字不会这么随意,否则她这出生在当年9月份的,伴随着神舟七号发射,可能就叫王神七了。她记得小时候在父亲的书房里,问过自己名字的来历,父亲讲“般若”是佛经里的词,意味着“智慧”,洞悉万事万物的本源……
大衣口袋里,微信提示音响了一下,打断散乱的回忆。王般若挥一下手,在眼前打开全息投影。欣怡发来信息,先是套路化地问候东北冷不冷,接着告之前几天那块芯片,她已经按照王般若说的送去鉴定。骨灰暂时寄存在殡仪馆,出版社那边做通了殡仪馆的工作,殡仪馆有个领导也是文学爱好者,尤其喜欢古体诗写作。欣怡又絮絮谈到《我,机器人》的修改,建议标注出小说引用的四大名著原文,和陈翔自己的创作相区别,以免让读者觉得对传统文学经典态度不严肃。
王般若淡淡地回复几句,关闭投影。她把出生证明举到眼前,看着父母这一栏。陈翔父亲叫陈长波,母亲叫李晓娜,分别是当地旅行社的司机和导游。王般若没有见过公婆,在认识陈翔前,这家旅行社的车翻进了英魂县郊外的枫林谷,全车无一幸免。那一年陈翔还在吉林大学读研究生,准备考到大夏大学读博士。因为这件事,陈翔一直回避谈论父母,王般若甚至都不记得是否看过他们照片。陈翔的父母都是独生子女,在英魂县也没什么亲戚。她和陈翔在上海结婚时,陈翔老家一个人都没来,只是来了一些大学同学捧场。
王般若把出生证明放在地板上,把文件袋里的东西一样样摆出来。大多是陈翔当年的学习资料,文学史的教材、上课时的笔记、期末考试的试卷。王般若注意到在这些学习材料下面,还有一沓打印的A4纸,打印着微信聊天记录,最上面一张纸上,用碳素笔写着一行大字:旧手机备份。王般若一张张认真看起来,主要是陈翔和父亲王平的一些聊天记录,包括陈翔第一次加父亲微信时的拘谨问候,表达考博志愿时的自陈心迹,得知顺利录取后的激动与致谢等。大都是一些有纪念意义的时刻,看来是陈翔学生时代换手机后的存念。陈翔素来谨慎,笔记本电脑的摄像头都用黑胶带粘起来,从来不在云盘上备份什么重要的东西,还是习惯打印这种古老的方式。
王般若接着看下去,还有几张她和陈翔的聊天记录,如陈翔来大夏大学报到时第一次加她的微信,那年冬天向她的表白。尽管到了这个年纪,王般若依然感到心头一暖,如砂锅里的凉粥,在小火上渐渐温热。她翻到最后,发现还有两张陈翔和一个叫NW的聊天记录。这个NW,头像是一个大腹便便的外国教授,一脸大胡子,坐在黑板前,一手夹着雪茄,一手摆弄着一台机器装置上的轮子。这个NW是谁?王般若坐回到沙发上,仔细地看着陈翔和他的聊天记录。两个人在为一篇即将发表的论文争执,NW受某个人托付,建议这篇文章暂时不要发表,发表后会带来严重的后果。陈翔很犹豫,在解释他无法做主。王般若查了一下聊天记录的时间,这场对话发生在深夜里,不清楚是哪一年哪一天,聊天记录后面的内容被撕掉了。王般若有些疑惑,这件事在陈翔看来似乎非常重要,可以和父亲、和自己的这些聊天记录放在一起,
这一沓聊天记录下面,硬邦邦地放着一本硕士学位证书,藏蓝色封面上,染着暗红血迹,像一片阴惨惨的墨紫色牡丹花。王般若翻开学位证书,摩挲着内页,几十年前那件诡异可怖的往事,如一股黑烟从内页中浮起,在她眼前萦绕不散。她感到一丝说不出来的不安,转头望向窗外:枯冷的冬日,彤云密布,血红的太阳,在霜白的冰河上空,一点点沉没。
潇湘馆
却说宝玉成亲那一天,黛玉白日已昏晕过去,心头口中一丝微气不断。到了晚间,黛玉却又缓了过来,忽然眼前漆黑,辨不出方向。心中正自恍惚,只见眼前好像有人走来。黛玉茫然唤道:“紫鹃……”
来人不答,立于门前。
黛玉神思安宁些,微微睁开眼,案前残灯,窗前冷月。隔着湘帘,见来人光头赤脚,身上披着一领大红星星毡斗篷,一张脸却隐在竹影里。
“汝乃何人?”
“我,机器人。”
黛玉心内一惊,挣扎着爬起来,喉上犹是咽着的,说不出话。
来人叹息:“绛珠仙子,你这样一个聪明人,却总有些瞧不破。”
黛玉颤声道:“你打何处来?”
来人道:“青埂峰下,大荒山前。”
黛玉唬了一跳,只听得来人沉吟道:“古今情不尽,风月债难偿。还情虽是前定,却如此一往而深。我此番来潇湘馆,特为此求教仙子。”
黛玉情思固结,咳嗽数声,吐出口血来,喘了一会儿,狠命地撑着。来人恻然道:“仙子,仙子,你还是放不下。你且回头,看那是什么?”
黛玉回头,却见自己躺在床上,两眼翻白,昏晕过去。紫鹃和奶妈并几个小丫头,攥着她的手只是啼哭,探春与李纨叫人乱着拢头穿衣。黛玉眼中一黑,又咳嗽起来。紫鹃等人浑然不觉,只附在那床上的黛玉身上啜泣。黛玉喘吁吁地问道:“果真死了吗?”来人道:“凡人魂魄,聚而成形,散而为气,生前聚之,死则散焉。此刻芳魂消耗,方散未散,仙子将归太虚幻境矣。”
黛玉恍恍惚惚,如见仙袂荷衣,如闻环佩铿锵,往昔件件桩桩,一并涌上心头。但五内郁结,缠绵不尽,她径直站起,质问来人:“你又是谁?”
来人缓缓道:“这一场风月传奇,原是石头讲给空空道人,是谓《石头记》;空空道人抄录为《情僧录》;曹雪芹增删为《红楼梦》。神瑛侍者,绛珠仙子,凡心偶炽,历尽幻缘。木石前盟,本是水月镜花,却如何因空见色,由色生情?”来人由是望着黛玉,无奈道:“情缘不完,交割不清,仙子这一滴泪,让《石头记》这一程序,真而不真,假而不假……”
黛玉俯首细思,心头一撞。只听得来人喃喃自语:“何苦如此,何苦如此……”声音越来越小,宛若游丝。黛玉抬头看,哪还有什么人,唯有竹梢风动,月影移墙。
萃文楼
隆冬风烈,大雪飞扬,从辽东半岛到松辽平原,英魂县周遭的群山,长春市沿途的旷野,白茫茫一片银白世界。王般若从英魂县乘高铁到长春西站,北风翻卷雪花,在车窗外呜呜作响。香槟色的车厢里没什么人,只有满头白发的乘务员,偶尔沉默地走个来回。从西站出来,夜色阴晦,泛着苍黄,自动汽车在穿梭往复,像雪地上的一个个银蛋,闪着神秘的红光。王般若叫住其中一辆空车,坐进蛋壳般的座位上,拍拍车壁告诉它“吉林大学西门”。
提前有过预约,在校门刷脸入内。整栋校园没什么人,路两边的白桦肃立在雪中,南苑公寓黑漆漆一片,没有半丝灯光。随着近年来大学生人群持续走低,上世纪的“90后”人群步入失能的暮年,这座几十年前中国最大的大学,正在考虑将部分学生公寓转租给养老机构,对此争议的声音很大。王般若按照手机导航,从南苑三舍步行到大食堂莘子园,右转到文苑那片公寓,过日晷广场,来到逸夫图书馆门前,望向对面不远处的萃文楼。正值期末考试刚刚结束,一群女学生,裹着薄薄的羽绒服,赤着小腿,踏着冬靴,一群黑鱼般游出来,在雪地里叽叽喳喳地聊个不停。王般若向她们的身后望去,萃文楼的走廊黑魆魆的,像海底的洞窟。
萃文楼的门房须发皆白,眼神浑浊,感觉和这栋楼一样年纪。他看到王般若走到面前,迟缓地摘下耳麦,耳麦里歌曲吵闹,唱的是“跟着我左手右手一个慢动作”。不需要刻意做慢动作,老人迟钝地点击液晶屏,在系统中做着登记。同时缓慢地找到阶梯教室的通话按钮,对着话筒沙哑地说:“牛老师,有人找你”。王般若耐心地等着他做完这一切。仿佛有些抱歉,门房靠近王般若,告诉她一个没头没脑的消息:“洪水要来了。”
“什么?”
“要涨大水了……你不是从上海来的吗,去赛什腾山吧,洪水要来了。”
王般若反应过来,这是最近流行的谣言,说是海平面即将上升,上海等地将被淹没,安全的地方是青海的赛什腾山。王般若敷衍地点点头,走进萃文楼。大厅昏暗,吊灯电流不稳定,一闪一闪地,照出鼓包掉皮的墙面,坑洼不平的水磨石地板。王般若沿着左手边的走廊走进去,穿过一排茶色玻璃门,迎面是一圈阶梯教室。她沿着楼梯走到二楼,找到第八阶梯教室,推开门,教室空荡荡的,只有一个斑秃的胖老头,在依次地关闭座位上的显示屏。胖子看她进来,转头打个招呼:“好多年没见了,王老师。”
王般若心里感慨,上一次见到牛伟,还是差不多四十年前,她和陈翔的婚礼上。婚礼上来的几个东北同学,其中之一就有牛伟。牛伟一直在吉大计算机学院读书,后来留校工作。他和陈翔是球友,陈翔在校队里踢边后卫,他踢边前卫。这次来之前,她在吉大计算机学院的官网上查过,快退休的牛伟还是讲师,这些年的科研事业庸庸无为。
牛伟招呼王般若坐在教室的第一排,他则回到讲台前的座位上,讲台有些高,他像个老师在看着学生。牛伟拢拢不多的头发,说:“你在电话里猜得不错,我就是那个NW。”
王般若印证了自己的猜测:“我前几天看到聊天记录时,猜到NW可能是名字的缩写。”
牛伟咧起肥大的嘴唇笑笑:“其实不是我这个名字的缩写,NW,诺伯特·维纳,Norbert Wiener。”
“谁?”
牛伟泛起一丝苦笑:“你的父亲王平教授很熟悉的人,你不读你爸爸的书?《AI:当代文学的末路与未来》,你爸爸有篇同名论文,好像是2035年发表在《中国社会科学》上的,Nature杂志的Brief Communications栏目都转载过,影响很大啊。”
王般若有些难为情地摇摇头:“我后来在学校做行政工作,我看不懂他的论文。”
“几十年前是多风光的畅销书啊,你爸爸那时候风头正健,从AI的老祖宗诺伯特·维纳一路批判到我导师。你记得我导师的名字吗?宋晓冰。”
牛伟越说越有情绪,腮帮子的肌肉有些抽动。他从牛仔裤兜里掏出一支电子烟,含在嘴里抽了几口,有些不甘地继续说:“宋老师死了有三十多年了。你爸爸当年发表那篇论文后,又在几家大报上写了评论,还在网站上发布视频,炒作得好热闹。宋老师在别人眼里,成了你爸爸笔下毫无人文精神的科学主义疯子,一心只想拿项目评教授践踏科研伦理的败类,多少网友天天追着他骂。他那套AI技术能不能用在人类身上,是可以讨论,但这些帽子扣过来,宋老师本人都懵了。他曾经是一个多好的脑科专家,医学院和计算机学院双聘教授。宋老师想不开,得了肝癌,临终前还在做手术……”
似乎想起了什么,牛伟欲言又止,自嘲地指指自己:“我这个宋老师的得意高徒,也跟着当了一辈子老讲师。对了,听说你爸爸后来得偿所愿,靠他批判AI的这本书,评上了那个什么‘盛唐超级学者’。他不是盛唐学者吗?非要再评上‘超级’再罢休?要是还有‘超超级’呢?”牛伟戏谑地抽了一口烟,眼神中有些怨毒。
王般若不熟悉牛伟的世界,也很难共情牛伟的愤懑。王般若模糊记得她和陈翔谈恋爱时,爸爸批判过一阵子人工智能研究。她懒得看也看不懂爸爸写的东西,只记得陈翔有些焦虑,委婉地表示导师用力太猛,外界会有非议。后来爸爸顺利评上“盛唐超级学者”,那一年正好55岁,晚一年就没有参评资格。王般若沉默片刻:“无论怎样,我们还活着,但陈翔走了。”
牛伟默然,问:“什么病?癫痫?”
“对,他最后撑不住,服药自杀了。”王般若说到这里,突然发现什么不对,“你怎么知道他癫痫?”
牛伟回忆了一下,说:“读大学的时候,陈翔就经常说头疼。我们几个朋友陪他去医院看过,做过脑电图,没什么事。”
王般若狐疑地看着他,继续说:“我这次找你,是因为陈翔骨灰里发现了一块芯片。确认过了,是人机接口使用的芯片,可以帮助大脑思维。你知道这种芯片是违禁品。”王般若盯着牛伟的眼睛说:“我想知道,这块芯片是怎么来的?”
牛伟没有回避王般若的目光,他两手一摊:“那次车祸后我就没见过陈翔,我怎么能知道。他平常没做过体检么,后来做过什么手术?”
“他很固执,从来不做体检,这些年也几乎不去医院。这辈子唯一的手术,就是车祸那一次。给我讲讲那次车祸吧,我记得你当时在车上。”
牛伟若有所思,阶梯教室安静下来。窗外,深黑色的夜空里,大雪搓绵扯絮般落下来,覆盖在萃文楼外的大草坪上。大草坪中央的旗杆光秃秃的,钢丝绳在朔风中振振作响。远处幽暗的一片楼宇,就是牛伟和陈翔几十年前住过的文苑宿舍区。牛伟的目光越过王般若,望着窗外说:“你也记得吧,那是2037年的6月,陈翔通过了博士答辩,你爸爸已经安排他毕业留校。在办理手续时,陈翔的硕士学位证书找不到了,他回吉大补办一份。”
王般若记得,那年夏天她在瑞士和几个闺蜜旅游,顺路去订制一套婚纱。她是在日内瓦湖东岸的西庸城堡下接到国内的电话,父亲刻意平静地告诉她陈翔出车祸了,万幸抢救及时,手术很成功。父亲让她不用急着回来,急也无用,可以按照原计划继续去少女峰,目前看陈翔问题不大,婚礼会正常举行……她听着牛伟继续说:
“当时因为你爸爸和宋老师之间的事情,我和陈翔已很少来往。那两年宋老师做了化疗,身体大不如前。陈翔回来后补办了证书,给我打了一个电话,约我去净月潭走走。那几天下过雨,山路滑,我们开到青松岭的时候,和对面一个女司机的车撞上了。我还好,陈翔坐在副驾驶位置上,没系安全带,撞得厉害……”
王般若对这次车祸的详情并不了解,她从瑞士匆匆回国后,就飞到长春的吉大附院,看到陈翔脸色苍白地躺在病床上,吊着水,带着头盔式护具。医生告诉她手术很成功。她依稀记得当天手术是一个年轻医生主刀的。
“我还记得那个医生。”
“嗯,我师弟。”
“他人呢?”
“因为宋老师的事情也受到排挤,自己去考了USMLE。陈翔出院后不久,他拿到了美国医师执照,去了怀俄明州一家医院。到了美国后,在黄石公园失足摔死了。”
王般若一时无语,她这次来长春,本来也想见见这个医生。她盯着牛伟说:“你知道吗?陈翔手术出院后,很多年都没有头疼。直到最近几年,他开始癫痫发作。”
牛伟说:“这种病很难说,癫痫源自大脑神经元的异常放电,人老了,会生这个毛病。陈翔这些年写了太多小说,也费脑子。”牛伟似乎想转换话题:“他一个大学教授,怎么天天写小说,还成了畅销书作家?”
“他留校工作后对科研越来越没兴趣……牛老师,我直接问你吧,就是这次手术,2037年夏天在你们吉大附院的手术,是否和这枚芯片有关?”王般若目光炯炯地望着牛伟。
牛伟摊开手说:“当时是常规的车祸外科手术,针对陈翔的颅内血肿,不需要AI辅助治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