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 者:王凯老师您好!您的《荒野步枪手》荣获第八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奖,在您看来,这部作品是以怎样的独特魅力受到评委青睐?
王 凯:感谢《文艺报》多年来对我的帮助和指导。这次获奖对我真是件特别意外的事。因为写得好的作家和作品太多了,不太可能轮得到我。加上8月份我正请假在西安照顾生病的母亲,每天最大的事情就是在网上找做菜的小视频来照葫芦画瓢,所以突然得到获奖的消息,确实很惊喜。这篇小说能得到评委会的认可,我想最主要还是因为它比较切近改革强军的生动实践和基层部队的战斗生活吧。这一点主要体现在小说中那位年轻的中士身上,写这个人物的时候,有很多溢出我30年军旅经验的真实细节和生活感触,这些都十分新鲜动人,自感也是小说里比较蓬勃和有质感的部分。对我来说,《荒野步枪手》的获奖像是一次慷慨又充分的战斗补给,给了我继续前进的勇气和信心。同样需要感谢的是30年军旅生活对我的塑造和滋养,让我有幸在真实与虚构之中都能拥有属于自己的一块阵地。
记 者:《荒野步枪手》以“他”的视角为切入点,讲述了一段温暖动人而又回味无穷的新时代军旅故事。虽然其中展现的艰苦恶劣的环境条件、军事演习的故事背景和基层官兵的生活日常等等可能与普通读者之间距离比较遥远,但读来依然令人感觉十分真实而又亲切。这部作品是否取材于您的真实经历?
王 凯:说起来,我的大部分小说都和自己的军旅生活经历有关,不过《荒野步枪手》可能是这种因果关系最直接最鲜明的一个。2019年11月,我们几个创作员去参加一场演习拉动,在隆冬的内蒙古草原上度过了几个难忘的昼夜。那几天最低气温超过零下20度,伴随着八九级的大风,体感温度可能比这个还要冷,所有衣服全穿着还瑟瑟发抖。晚上我们就睡在卡车大厢上,除了狂乱的风和风声中凌乱的思绪,包括肢体、感官和矿泉水在内的一切都被冻结了。尤其是在没有火、没有光也没有手机信号的寒夜,我缩在睡袋里,最大的愿望是能喝上一口热水。回想起来,那应该算得上是我从军30年来最难熬的日子之一,这让我觉得那几天的苦不能白吃,无论如何也得写个小说出来,最后就有了这篇《荒野步枪手》。我开玩笑说,这是一次“报复性”写作,因为那几天的经历太过难忘,以致你不写个小说出来都觉得亏了似的。从这点上说,这个小说像是生活的陨石在心里撞击出的印记,当然,它依然是拜军旅生活所赐。
记 者:多年来,您创作了一批带有鲜明印记的军旅题材小说。您笔下的军人大多来自基层连队,拥有丰富细腻、各不相同的个性特色。如《荒野步枪手》中的创作员、中士、记者及其他普通士兵等,每位都有着让人过目难忘的出彩瞬间,可谓当代军人的生动缩影。您在创作中是怎样捕捉和塑造这样的典型人物的?
王 凯:每一篇小说如何开始,或者某一个人物是否出现,我大概有一个基本的判断标准,就是关于这个小说或者这个人物的念头是否能长久地在我脑海里盘旋不去。如果这个念头出现不久就消散了,那估计也就不再去想它,只有那些长久地在脑海中浮现的人物或者故事才可能最终成为一篇小说。像那次冬季草原上的演习经历,在我脑子里晃了一年多,我才觉得确实要写了。当然,“是否开始”只是第一个问题,接下来的问题是“如何开始”。《荒野步枪手》开始的过程并不算顺利,主要是里面缺少一个真正的主人公,所以来来回回开了好几次头都进行不下去。直到有一天,我脑海里突然出现了一个年轻战士的形象,那个战士有点像是我在演习场见到的那几位战士,但又不全是,这个战士身上似乎还有我在连队带过的兵,或者在漫长军旅生活中接触过的那些士兵的影子。他们身怀绝技又朴实善良,身处集体却又个性鲜明,换句话说,小说中的中士“庞庆喜”就是用我心里无数个士兵的侧影共同勾勒出的一个新的士兵形象。有了这样一个士兵的模样,我知道这个小说真的可以写下去了。
记 者:我注意到,这部作品中的主人公之一“他”和您本人有不少相似之处,比如都已是年过不惑,都同样是部队创作员,都会经常到基层部队体验生活,等等。您认为“他”身上是否有着您自己的影子?您在塑造这个人物时,是否将自己的真实经历、生活习惯和创作理念等通过“他”加以体现?
王 凯:是有这种想法。这可能跟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个“资源型”的作者有关。我小说里的很多人物其实都有生活中的原型,就像我在连队当排长、当指导员时带过的兵和他们的故事,好多都被我写成了小说。但《荒野步枪手》里的“他”看上去跟我自己的生活经历更相似,换句话说,“他”其实也是某一个生活中的“我”,或者是“我”的一部分。小说里关于那个部队创作员“他”的描述,大多数来自于我30年的军旅记忆,比如“他”当年在连队和机关的生活,有的完全就是我自己的经历,包括“他”列出的那个长长的携行物品清单,就是当时我从北京出发前在手机上列出来的。当时我还犹豫究竟要不要写这个清单,先是删掉了,后来思考再三,修改时又补了回去,因为我觉得这种细节本身就是生活的一部分,而小说这种虚构的文体中,这种真实的东西反而是有力的。
记 者:小说里的另一个主人公中士与“他”的儿子年纪相仿,两代人有代沟在所难免,但“他”用老兵的经验和敏锐的感知力触碰到年轻中士的喜怒哀乐,感受到倔强的士兵隐藏在荣誉与信仰之下的情感波澜和欲望处境,这使原本陌生的他们在短时间内便实现了心理距离的不断拉近。此外,“他”不止一次提及或想到自己“已经老了”,并坦言“写连队就是写青春”。您如何理解“他”的这个观点?在平时的创作中,您是怎样走进当下年轻军人的情感世界,感悟他们的所思所想,并将其融入自己作品中的?
王 凯:对,我借小说中人物感慨了一下。不能不承认,你离开某处就只是离它越来越远,连队生活是属于年轻人的,过去我曾是连队的一员,连队的生活就是我的生活,连队的记忆就是我的记忆,但离开之后就永远也回不去了,我现在其实只是一个连队生活的观察者,而不是当事人。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1998年到2002年之间在连队当指导员,离开连队到今天正好20年了。这20年里变化很大,光是军装样式就换过三次。对写作来说,这种变化各有利弊,有利的一面是你可以更理性、更客观、更全面地审视你要描述的生活,不利的一面是你手头少了写作所需要的细节和感受。好在军队有着强大的传统,不管你是什么样的人,军队总能不同程度地将你同化,而每个人也必须学会适应并融入军队,所以虽然我和我笔下的人物相距20年,但很多感觉是很容易相通的,或者说,军队本身具有一个相对独立的话语系统,这个语境始终是存在的。这是我之所以敢去写一个当下的连队和其中年轻军人们的主要原因。在这个共同的基础上,我再去体现年轻官兵的时代特点,他们呈现出同以往不同的样貌,这里面用到了我这两年下部队时和战士们聊天时的一些素材和想法。现在的战士整体素质确实比当年要提高了一大截,很多原来军官的岗位改成了士官,但他们干得也非常出色,这些变化很真实也很新鲜,在写这个小说的时候,我也努力想让其中的人物更贴近当下的生活,可能只有这样,才能表现出时代所赋予的新特质。
记 者:这部小说中自始至终还贯穿着大量生动鲜活的细节描写。不论是对环境条件、自然风景、具体物品等的描写,对人物外貌、语言、动作、感觉、心理等的描写,还是诸多使作品和人物更加立体丰满的插叙、回忆等,都给人以亲临其境、感同身受的强烈代入感。您认为细节在文学作品中具有怎样的作用?您在创作中刻画好细节的秘诀是什么?
王 凯:我刚来北京时在解放军文艺出版社学习过一段时间,有一次我们刊物的主编带我去中国美术馆看展。主编是一位画家,他在一幅黄宾虹的焦墨作品前看了好一阵,然后指着画上的细条说,你看人家的用笔,多好!这我哪儿看得懂啊,不过快20年过去了,这个场景却一直记着。后来写小说慢慢多了,才开始对小说写作有了一点体会。现在看来,小说的细节大概就是当年主编说的“用笔”或者笔触吧,故事常常可以虚构,但细节却往往是真实的,可能这样才能构成小说的“真实性”。就跟我们平时买东西也会看它细节做得怎么样,从这个意义上说,细节也影响着小说的品质。
记 者:生活是创作的源泉,您的一部部军旅题材作品肯定与您多年的军旅生涯密不可分。其间,有什么给您留下格外难忘印象的故事或经历可以分享一下?
王 凯:我1992年上军校,今年正好服役满30年。30年里,我在基层担任过技术员、排长、指导员和代理教导员,也在团级、师级和空军政治机关工作过,说起来从军经历还算丰富。30年里,从戈壁到城市,从基层到机关,肯定有很多难忘的经历和故事,尤其是人,你到一个地方、换一个岗位就会认识很多不同的人。不过我一直觉得对我写作帮助最大,或者说写进我小说中最多的,还是我在戈壁滩的四年连队指导员经历,这段经历也构成了我整个军旅题材小说写作的基础。我记得我上任指导员的第一天给大家讲话,本来想说“我这个人水平不高”,结果一紧张说成了“我这个人水平很高”,当时恨不得一头撞死,可是我发现面前队列里的战士们并没有笑话我。后来,我四年连队主官任期满了提升到机关当干事,当时连里的兵把所有的车开出来,在院子里弄了一个长长的车队送我,路上正好碰到我们基地副政委,他问我们在干啥,连里的兵说:“欢送我们指导员。”副政委估计本来是打算批评的,听这话又笑一笑让我们走了。这些事情过去20多年了,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很感动。还有当时连里一个山东兵急性阑尾炎送到县医院手术,医生让家属签字,我就替他签了字。包括战士自己或者家里有什么事也都跑来给我讲,很多时候我也解决不了,但你只要认真听,他们心里也会舒服一点。这些时候,你会觉得你跟他们是一体的,你会真正理解军队中这种特殊的袍泽之情,我自己感觉这也是我小说里常常会有的一种情感底色。
记 者:进入新时代,广大军旅作家聚焦改革强军的伟大实践,围绕练兵备战的中心任务,为兵书写、为兵服务,取得了丰硕的创作成果。仅以本届鲁迅文学奖为例,获奖者中就有包括您在内的好几位军旅作家。您认为,当下军旅题材创作比较大的难点或挑战是什么?当下军旅作家应如何讲好中国梦强军梦的精彩故事,塑造好“四有”新时代革命军人的崭新形象?
王 凯:我一直认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哪个行业,能像军队这样与国家兴亡和民族命运息息相关;没有哪种职业,能像军人这样把集体使命与个体生命完全对接;也没有哪种人类行为,能像战争这样剧烈而深刻地改变整个世界和人类自身。从这个角度上讲,军旅文学无疑有着最为宏阔又最为精微的创作天地。对我来说,当前军旅题材创作的难度很大程度上体现在作家能否把握时代的脉搏,能否深入生活的肌理,能否真诚自然地表达普通军人的真实生活与内心世界。这里面牵扯到作家如何汲取生活和如何处理生活的问题。其实这也是军旅题材和其他任何题材写作的共同问题,毕竟军旅生活的特殊性是建立在人类生活和社会生活的一般性之上的。军人首先是人,军旅文学首先是文学,好的军旅文学,同样需要具备深邃的思想、深透的识见、深沉的情感和深刻的笔触。军队作家只有始终坚持严肃认真的态度、精益求精的标准、敢于创新的勇气,力求达到“致广大而尽精微”的境界,才有可能拿出与新时代相呼应的优秀作品,才有可能塑造出真实可感的当代军人形象。
记 者:您近期有什么最新的创作计划或出版动态?
王 凯:这两年,我一直把改革强军大潮中普通基层官兵的生活与情感作为书写对象,因为我觉得这是当下军旅生活中最有温度、最有质感也最吸引我的那一部分。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不久前出版了我的长篇小说《上尉的四季》,写的也是青年官兵在改革强军的路上重整行装再出发的故事。这个长篇的写作,是我离开连队20年后又一次重返连队的文学之旅,也让我再次认识到,只要肯于沉下身子去潜心开凿,军营生活永远是一片文学的富矿。接下来,我还会继续努力书写军营和生活在其中的军人,这不仅是军事文学的使命,同样是军队作家的职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