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秀海,作家、编剧。著有长篇小说《痴情》《穿越死亡》《波涛汹涌》《音乐会》《乔家大院》《兵临碛口》《远去的白马》等;中短篇小说集《在密密的森林中》《出征夜》《第十一维度空间》《永不妥协》等;散文集《行色匆匆》《山在山的深处》《一个人的车站》等;电视剧作品有《百姓》(两部)《波涛汹涌》《军歌嘹亮》《乔家大院》《天地民心》《诚忠堂》《血盟千年》《海天雄鹰》等。另著有旧体诗集《升虚邑诗存》《升虚邑诗存续编》《升虚邑诗存又续编》等。
民国十六年(公元1927年)三月间,正在武汉读中央军事和政治学校的顾孟余让家人十分意外地回到了位于赣南深山区的翠坪村。
孟余头年秋天考入军校,入校不久就因频繁接触蒋先云等共产党员秘密入党。军校次年北移武汉,他们随校迁移,孟余常去武昌黉巷的中央农民运动讲习所听共产党人邓演达、毛泽东、陈克文讲课,心胸大开,认定中国革命的前途在于动员和组织农民,推翻封建土地制度,实现耕者有其田。还主动向党组织要求并受领了入党后的第一个任务——回家乡去发展党员,组建农会,开展农民运动,争取在赣南开辟出第一块由共产党领导、“一切权力归农会”的新天地。
孟余黄昏到家,第二天早饭后便携带着一本当月出版的《中央副刊》,出大门右拐,敲响了一墙之隔的邬家大门。
翠坪村只有两家远近闻名的大地主,顾家有七百亩水田;另一家就是邬家,有近九百亩。两家比邻而居,而且世代姻亲,老辈子传下来的说法是两姓当年都是中原衣冠大族,“八王之乱”后逃到南方开枝散叶,其中各有一支在翠坪村择地而居,且做了近邻。为避免后世子孙互为仇雠,就订下了上面的规矩。直到父亲这代人,仍是孟余的姑妈嫁进邬家,安常的姑妈成了孟余的娘老倌。
大门开。下人将孟余引进去。偌大的天井里,邬家大少爷安常正一个人在看大缸里新养的红鱼,身上戴着重孝。安常近年一直在上海念洋书,孀居多年的母亲去年春天偶感风寒,错吃了乡下庸医的药,不救而亡。安常接到电报后急急忙忙赶回来为母亲发丧,以后便在家里守孝。安常是远近百里闻名的神童,幼时读私塾过目不忘,用乡间话说“读书像喝书一样”,年龄略大出门读洋书,又成了上海滩闻名的青年才俊。因为仍在读书,安常服丧的时间也照规矩酌减为一年,眼看孝期已过,近几天便要回上海把书读完,然后出国游学,先去英国,再赴美国,跟随著名数学家安得逊教授研读数论(此前已考取了英国某著名大学)。
孟余昨晚刚到家,爷老倌顾天诚就对他说:“得空儿去隔壁坐坐。安常七月就毕业,然后出国,菱花吵着要跟他走。我想了想,安常身上有孝,照老理儿三年内不能婚娶,可他和菱花的婚事是你姑妈在世时与我商定的,六礼早过了五礼,只差迎娶,就出了你姑妈的事。安常真走了,谁知道啥日子回来?要是他留在国外,就把菱花给闪了。所以咱们家也开明些,我打算放她跟安常一起去国外,陪安常念书,一边照料他,对外就说是菱花自己也要去国外念书。这些话我只跟你说,明天见了安常,你心里有谱,就知道该说么子了。”
安常、孟余自幼一起长大,既是至亲,又是玩伴。见孟余来了,也不多礼,只是挥手让下人走开,看孟余一眼,又看一眼,嘴角上早已浮现出他那招牌式的、像是嘲讽又像是对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屑的微笑。
“哎哟,哪阵风把你给刮回来了?我这急着洗脸换衣服去见你呢,你倒先过来了。——说吧,么事?”
孟余嘴里说着“没事”,心里早吃了一惊。安常自小就这样,既绝顶聪明,又机警过人,有些事你还藏在心里他早猜出来了。“没事我就不能来了?哼哼。听说了,你马上要回上海,爹让我过来瞅瞅你。”
安常吹了声口哨,不再说话。两人从小就没有规矩,见面就打嘴仗,孟余占上风的时候不多。孟余嘴上不服,心里是服的。这也是他刚到家就来见安常的原因。
但他不想一见面就把事情点破,安常别的毛病没有,就是性急,耐不住别人的揉搓。孟余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赢的时候,常用这一招,所以两人间才互有胜负。
果然,安常想了一会儿,“扑哧”一声乐了,嚷嚷道:“行了,你这人又不会装。说什么来看我,一听就透着假。自打去年北伐军打下汀泗桥,夺了武汉,那地界就成了眼下中国最热闹的地方,又是国民党,又是共产党,连汪精卫的国民政府都从广州搬迁了去。你没事儿不好好在那里待着,巴巴地跑回到我们翠坪村这一潭死水样的山旮旯里来?鬼才信嘛!”
孟余心想也是,跟明白人不用逗闷子。他将《中央副刊》从怀里取出,直戳戳地杵给安常,说:“先瞅瞅这个。”
安常接过杂志,只朝封面上瞥一眼,就像被烫到了一样凌厉地吹了一声口哨,随手扔到一边的石台上,看孟余,喝道:“么子东西你都敢往我家带,吓住我了!这种东西我不看!还有你,也少看这种宣传品,小心传出去,说你通共!”
孟余无声地大笑,露出两排白灿灿的牙齿。他终于可以笑话一下安常了:眼下国共合作,共同推动北伐。上海又不是什么小地方……但终究还是扫了一眼四周——不是怕真的有人,是怕安常嚷嚷的声音太大,让围墙那边的爷老倌听到了——才低声道:“别装啊,你什么时候又成胆小的了?甭说我这会儿通共,即便我真是共产党——”
安常完全顾不上看鱼了,转过身子来看孟余,嘴角上看不起人的微笑更显著了。安常又吹了一声口哨,音色比方才还要嘹戾,道:“真的假的?你这人老实,编个谎都编不圆……不会是真的吧?”
孟余还要说话,话到口边又止住了。身后邬家大屋一扇窗户开着,一个人影一闪便不见了。但他已经看清楚了是谁——是他那刚刚还坐在家里和他一桌吃饭的妹子菱花!
不说菱花和安常也就罢了,一说就是故事。姑妈过世前曾当着爹娘的面,一边拉住菱花的手不松开,一边笑着对孟余说道:“你娘怀这丫头的时候,我们这边的人都担心坏了。其实也知道你们家这边也盼着是个丫头。以往两家代代人丁都不旺,但总是有儿有女。可到了你们这一代,这边只有一个你,那边只有一个安常,你姑爹又早死,你想娶一个邬家的媳妇是没指望了,你娘怀的要不是个女孩子,我们顾邬两姓多少代以来世为婚姻的老规矩可就传不下去了!”
下面的事孟余全都知道:菱花一落草,邬家一家子可就乐坏了,姑妈立马安排人置办聘礼,亲自带了六岁的安常过来磕头。菱花从小长到十五岁,要说是顾家养大了她,不如说是邬家养大的她更真实——每年大年初一,姑妈都会把一年的衣裳鞋帽连同脂粉钱一同送过来,还要说上一大篇客套话,感谢顾家替他们把媳妇儿又养大了一岁。
两年前姑妈就登门要过媳妇,那年菱花十三。娘老倌心疼女儿,不忍心让她这么小就给邬家做媳妇,一场喜事才拖了下来。姑妈坚持六礼过了五礼,还订好了迎娶之期,就是菱花十五岁的生日。那年月在赣南乡下,女孩十三岁出嫁并不算早,姑妈和娘老倌都是十三岁嫁的。因为姑妈去年猝然去世,安常照老理儿有三年孝期,亲事只能拖下去。孟余听说这事后当时就想:爷老倌还真是开明,这样就不会误了菱花,只是他想不到菱花竟然……这也太开通了,邬家眼下没有女眷,这种事传出去……但他是哥哥,看见了也只能装作没看见。
另一个意念也猛地从他心中蹿了出来:刚才他和安常说话那么大声,菱花一定听见了,这要是她回去给爷老倌说一句,他的麻烦就大了!
离开武汉时他对回来要做的事还信心满满,对爷老倌支持他在家乡搞农会分自家的田产抱有很多美好的期待,到了家才知道这所有的期待都是他一厢情愿。在儿子回来后的第一次家宴上,爷老倌顾天诚就用最恶毒的语言,把南方各省此起彼伏的农民运动骂了个酣畅淋漓。末了还像审贼一样盯着自己的儿子,说:
“你……待在武汉那种地方,净是革命党,你不会也入了他们一伙吧?……要是那样,我就在族谱里除了你的名,不再认你这个逆子!”
“还是到书房说吧。”孟余一边说着这些事情一边刻意将脊背对向身后的大屋,对安常道。他一眼都没再朝身后看,仍然感觉到菱花的身影又在大屋窗后一闪!
虽然菱花和安常的婚事早就过了明路,但孟余知道,只要菱花还没让一顶花轿抬进邬家大门,像她这样的行为在古书上都只能被称为“奔”,是爹娘不会允许的。想到这里他更惊慌了:菱花自小被两家娇养,做起事情来常常不管不顾……万一这会儿突然走出来见他,他这个哥哥该怎么办?
还有安常,没有把自己的未婚妻娶进来就……这在旧礼上被称为“乱”!安常不是别人,无论是顾邬两家的长辈还是百余里内的豪绅大家,都对他的未来寄予了巨大期望。万一这件事传出来,他的名节就被毁了!
尽管孟余在广州和武汉见惯了自由恋爱和婚姻,可这是赣南老家,他又是菱花的亲哥哥,是安常最好的朋友和至亲,不能不为他们的名声着想!
“好吧。请。”安常像是什么都没感觉到一样,只用他那双好看的、有点像女孩子一样的眼睛简单地、纯洁地望着他,带他走进了邬家前院的书房。
他注意到安常离开天井时到底还是没有忘记带走那本还散发着新鲜油墨味儿的《中央副刊》。
老妈子跟着就送上了茶来。孟余嗅了嗅,好一股杏花香!不由得又想到了菱花:哎呀呀,真是十个闺女九个贼,还没过门,就知道把家里的好东西偷到婆家来了!这种带有浓烈杏花香的明前茶方圆百里只有顾家会做,也只有顾家在做,年年做了上船送到赣州的铺子里去卖。今年第一批新茶刚做出来,他在自己家里还没有尝到鲜,倒在邬家先尝到了!
不要胡思乱想了,他对自己说。今天他要来谈的大事不是这个!
两个人已经坐下来。安常自幼是个书痴,见了书便不撒手。不一会儿工夫,已经一目十行地翻完了那本《中央副刊》,“啪”一声摔在书案上,也不看孟余,端起茶杯品了一口,眉眼飞快地耸动。很好。孟余想。他开始动心思了,就让他想一会儿吧。
“早就听说湖南那边闹起来了,没想到闹得这么厉害。”安常终于开了口,嘴角上仍挂着他那招牌式的嘲讽和对天下人不屑一顾的微笑。“这篇《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上写的景况要是真的,那湖南的天就真变了……你不会是这位先生的学生吧?哈哈。听说他在广州和武汉都办了农民运动讲习所,是共产党里面最活跃的人物之一。你是吗?”
孟余不回答,但心花怒放。还在回来的路上,他就把安常当作回村后自己发展党员的第一个对象了。安常不只是聪明,更让孟余从小就佩服的是遇到大事机警沉着,极有心力,而且做事情说干就干,雷厉风行,总之在他看来安常天生就是那种应当在大舞台上生存的人,若是能成功地动员他入党,将来他对党的帮助不知会有多大。
安常又吹起口哨来,这是他的毛病,看不起人的时候吹,思索的时候也吹。忽然又打住,嘴角上嘲笑的意味更显著了……对孟余道:“哦,好了,把你的东西拿走,我不会上钩的。哈哈。”
安常觉得开口说话的时候到了。
“啥子你就上钩了?”
“你那点子心思瞒得住谁?算了,拿上你的东西走人,今天的事儿我不跟你计较。”
孟余一下子就恼了,他听出了安常的气愤和内心的恼怒,原有的快乐瞬间消逝:“你说啥子?我也没想让你参加共产党。”
“那你拿它过来干吗?就连你这次又为么子要回来我都在想呢,一定不是你说的那样,快毕业了,一毕业就要分配到北伐各军去打仗,学校特别放一个月的假让你们回来省亲。”安常从座椅上跳下来,在地下走来走去,语气明显地激烈起来。
孟余也站起来了,大声道:“你以为自己就没有错的时候吗?……我今天过来就是想让你看看这本杂志,啊,是杂志头条刊登的文章!你不会是念洋书把脑瓜子念坏了吧?……刚才那话是你这样的中国人该说的吗?你也是走州过府,就不瞧瞧眼下的中国到了么子地步了?什么叫国将不国?什么叫有亡国灭种之忧?你打开地图看一眼!中国已经被帝国主义列强瓜分了,或者正在被瓜分,至少从经济上来讲,已经被瓜分了。这还不够,不但有帝国主义列强在瓜分中国,国内的军阀也在瓜分中国,他们拥兵自重,割据一方,闹得好好的中国金瓯破碎,民不聊生……你刚才真的好好看了文章没有?不在中国进行一场彻底反帝反封建的革命,推翻眼下压迫在中国人民头上的一切,怎么救中国!还有,这种事情由谁去做?我们!我们是新一代中国青年,责任在我们身上,应当是我们而不是别人挺身而出!‘天下者我们的天下。国家者我们的国家。社会者我们的社会。’我们不说,谁说?我们不干,谁干?”
“打住!”安常嘴角上嘲讽的微笑仍在,脸上的神情却表明对孟余的话语既恼怒又不屑,“哼哼。你最后这几句话是谁讲的?”
“是《湘江评论》创刊宣言里讲的。如果你也是新时代的中国青年——”
但他已经说不下去了,书房门外响起了一串细碎的脚步声。有人正在小跑过来。孟余事后懊恼地想,真应了那句俗话: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菱花已经一阵风地冲进来了。不管孟余的脸上有多少尴尬和不自在,她还是一脸惊慌地冲着屋里的两个男人喊起来:“哥,你怎么来了……哎,你们怎么吵起来了?张妈进去说你们两个在吵架——这是么子?”
她一边喊一边眼睛就盯上了那本《中央副刊》,从书案上把它拿了起来,“《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这是谁?”她扭过身子,红着脸看孟余,一边问道。
孟余的心情已经大变,菱花的到来又加重了他的不自在……就这样在邬家看到了自己的妹子……就那瞅安常的眼神儿,孟余觉得他们早就成了一家人……他动作不大,却还是用了气力,将杂志从菱花手中夺回,没好气道:“这不是你该看的……安常,我回去了!菱花,你不跟我一起回去吗?”
又应了一句俗话: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孟余想道。这个菱花,从小时候起,不管是父母亲还是他,都觉得她不像是顾家人,生下来就像是邬家人……她像安常聪明灵透,一刹那就看透了哥哥的心,变了脸色,大声道:
“哥,你想么子呢?今儿是娘让我过来的。娘说姑妈不在了,安常哥过几天要回上海,家里没人帮他打点行李……还是在外面念洋书的人呢,脑瓜子比我这个不出三门四户的小女子还封建……行了,我走,该做的事也做完了,省得让别个东想西想的……讨厌!”
菱花说完就一阵风似的走了。看样子是真生气了。安常憋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孟余站起又坐下,他被安常的笑气到了,又不能多说什么,心想还是走吧,那件大事以后再谈!
走出邬家书房,一个令他十分不安的念头冷不丁地从心中冒了出来。是刚刚几分钟内菱花和安常在一起时周身上下不期而然洋溢出的幸福感和依恋感,强烈地袭击了他,让他油然生出了这样一个念头:他真该把唯一的亲妹子一生要依靠的男人吸引到共产党这边来吗?以前他只是泛泛地知道菱花自小喜欢安常,对自己能够拥有这样一位远近闻名的未婚夫感到十分称心,对于两人即将到来的婚姻生活有着许多美好的憧憬……但也仅仅是这些了,唯有今天,他却从菱花身上十分意外地感受到另外一些东西:仿佛她的生命是安常生命的一部分,一旦他的生命不在,她的生命也一定会一起死去!共产党是要革命的,而革命——刚刚在《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里写道:“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一句话,革命是会死人的!他自己入党时宣了誓,不怕牺牲,永不叛党。可这个“牺牲”里也包括安常的性命和菱花一生的幸福吗?每个人都只能活一世……
孟余觉得有点头晕……在动员安常入党这件事上,他其实还有很多事情没有仔细去想。
两个人在邬家门前分手。他发觉安常没有忘记把那本《中央副刊》也带了出来。
“啊,这本杂志还给你。”
“你可以留下接着看。”孟余说。
“不,文章我大致看过了,不要再看了。”安常说。
孟余接过杂志,又回头看了一眼安常,意外地发现邬家大少爷嘴角上那一点令孟余不快的微笑敛去了。安常像是还有话要说。
“啊,怎么了你——”
安常看他,想了想才正色道:“这会儿……菱花不在,没外人,我倒可以说点想法……孟余,你这次突然回家来是为么子我猜到了,也大致上猜到了你为么子到家后就来见我……直截了当吧……我自己不会加入共产党,还要劝你也算了。理由很简单……你只要回头认真读一遍这本《中央副刊》,就应当明白……至少在翠坪村,乃至整个赣南,你我两家都算得上是文章里写的要‘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的革命对象。不知道我记得准不准确,文章里是这么说的:‘农村革命是农民阶级推翻封建地主阶级的权力的革命。农民若不用极大的力量,决不能推翻几千年根深蒂固的地主权力。’……我问你,‘极大的力量’是多大的力量?联系他在上下文中讲过的话,这‘极大的力量’我以为就是像苏俄那样消灭封建地主阶级。谁是封建地主阶级?我们!我,你,还有菱花!”
安常过目成诵。只匆匆读了一遍《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就可以背诵文中最重要的章句!
就因为他这一大段话,孟余回家后想了几天,终于下定决心,为了菱花的幸福,他放弃初衷,不再打发展安常入党的主意。
几天后就是安常回上海的日子。孟余送他去最近的码头上船,发现菱花早到了。等船时安常让她和下人留下看行李,和孟余两人走到一边去,就那件事又聊了几句。
“啊,你还在家乡拉拢人参加共产党吗?”安常问,嘴角上不觉又浮现出了那种令孟余越来越受不了的嘲讽和不屑一顾的微笑。
显然,他对孟余这些天的秘密工作一直都有了解。
“这个……我们说点别的。”孟余含混地、有点冷淡地拒绝了这个话题。事实上,这些天他在翠坪村秘密发展党员建立农会的工作进展得并不顺利。
安常什么人哪,马上换了话题,说起他和菱花下半年出国乘哪国船中途又停靠哪些国家哪些港口的事。船来了,是一条客货混装船。安常上船。菱花难分难舍,不管孟余和送行的下人是不是就在眼前,扑上去抱住安常,哭得稀里哗啦,要分开了又噼里啪啦地冲着脸一通亲吻。孟余背过身去不看他们,心却再次被自己一母同胞的亲妹子对未婚夫的感情弄疼了,再次不由自主地想:万一即将到来的土地革命像安常理解得那样残酷并且不可避免,菱花和他这个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的准妹夫还是早点远走异国他乡为好。留在翠坪村真不知道他们会落个什么样的下场。
回家的路上他有意和菱花多聊了几句。菱花没有瞒他,明白地告诉哥哥,她和安常早就商量好了,一上船他们就以夫妇身份同居,这样到了国外就方便了。见孟余沉默,又急赤白脸地替安常辩白,说主意都是她出的,安常本不情愿,怕这样委屈了她。菱花却说这样才好哩,婚期再拖下去,安常那么好的男人,不被上海的狐狸精勾跑,也要被国外的狐狸精迷跑,到时她哭都找不到坟头。总之这是她自己的事,反正早晚都是安常的人,越早把生米做成熟饭她才越安心。兄妹自然无法再谈下去,但不知为何孟余近些天来一直为二人高悬的心居然轻松了不少,后来他想还是因为安常走了,妹妹和安常下半年出国的事也定了,不会再出别的幺蛾子,毛泽东文章里讲的那场正在全国蔓延、终将成为燎原大火的农民革命不会那么快来到翠坪村吧?当然它是要来的,但只要能再晚上几个月,等安常大学毕业带上菱花远行,他就不用担心这两个至亲的人受到它的伤害了。
至于爷娘,孟余这几天也想好了对策,一旦那场燎原之火来临,他一定想尽办法说服他们提前离开翠坪村,躲到赣州自家的铺子里去。家里的山林田产在孟余看来本就是身外之物,是革命对象,那就不要了,丢开就丢开。一家人将来靠赣州的铺子也能过活。他还对自己未来的职业规划做了修正:有过这次还乡,他清醒地认识到自己作为一名大地主家庭出身的青年,与这场自己也在参与其中的革命要解决的土地问题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留在翠坪村参与甚至领导这场革命,对他的情感来说是一件很残酷的事,一边是他,作为一名共产党员要站稳立场,履行职责;另一边是爷娘和他们死也不会撒手的田产山林。处在中间的他只会受苦,不可能有两全其美的良策,如此他还不如回去做军校生,过几个月毕业后争取被派遣到赣州的第七十八师做基层军官,那样可以很方便地保护父母,让已经老迈的他们有惊无险地度过这场
革命。
转眼十几天过去,孟余在翠坪村的工作基本停滞。不是他不愿意做下去,是每当他走出顾家大宅,走进村里那些挡不住风雨的茅屋,向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贫苦农民宣传革命道理时,他们就会对他说:“大少爷,你说了半天,我们觉得有一件最难的事,你只要能做到,你的话我们就信,我们就舍下性命跟你去革命。你做不到,就么子事也甭说了。”
每到这时孟余就会沉默。他知道他们说的最难的事是么子事。
“在翠坪村搞农民革命,说到底就是一件大事,把你们家和邬家的田分给穷人。还有你们两家的浮财,也要分给大家。你先在老爷太太那里说通了,把田分给我们就行,浮财我们不要。那时我们就参加你说的这个党,组建农会,一心跟你闹革命!”
夜里躺在祖传的红木雕花大床上,孟余一遍又一遍地想,别看身处在大山旮旯里,又不识字,但这些贫苦农民对共产党搞的农民革命的本质理解得十分透彻。他们知道这场革命说到底就是把地主的田地分给穷人。做不到这个,你说得天花乱坠,他也不信!
深夜,孟余一边看着闲书一边就睡着了,忽然间他就被一种很大很急切的声音惊醒,仔细听去,竟是有人在用力地拍打隔壁邬家大门上的铜门环。很快,自家大门也被人“啪啪”地拍响。孟余急忙披衣下床,刚到天井,就见长工老廖匆匆迎过来,说:“大少爷,邬家大少爷从上海回来了,请你马上过去!”
“他才走几天,怎么——”孟余的话没说完就止住了。这不是他该跟一个长工讨论的话题。“为什么不请安常少爷进来?”
“邬家少爷说咱们这边说话不方便,他有十万火急的事,请大少爷过去谈!”
孟余二话没说出了大门,转身进了邬家——大门开着,有下人提着灯笼等。马上他就直接被引进后院的花厅。安常衣服还没换,在地下不停走动。听到脚步声,挥手让下人离开,随即动作很大很响亮地关严了屋门。
“出么子事了?”孟余问。他被安常的形容吓到了。
安常举手示意他不要再讲下去,也不看他,一个人背着身子望着一个似乎只有自己才能够望见的远方,语速很快地说:“上海出事了!‘四一二’蒋介石在上海‘清党’,凡是共产党都杀。到处是尸体,报纸上全是寻人启事,真正的血流成河……咱们家乡这边,赣州的第七十八师还没有对你们共产党下手?”
孟余的脑袋“轰”的一声炸开。翠坪村太偏僻,回家后他几乎和外界断了联系。这么大的事变,他一点信息也没听到!
“蒋介石他——”他大叫一声,又马上止住,因为这时他看见了安常的脸——安常终于把身子扭转回来正视他了——这已经不是他从小到大习惯看到的那张任何时候都从容不迫且嘴角带着嘲讽和不屑一顾微笑的脸了!除了没有惊恐,能在一个同龄青年面部看到的、一个人能被巨大的历史事变激发出的全部感情——悲伤、痛苦、愤怒——全都清楚写在这张脸上。正因为如此,这张往常俊美得令他嫉妒的脸被扭歪了。
“我走进学校大门,屠杀刚停止。进来杀人的中央军第二十六军刚撤走。从校门口到我的寝室,总共一百四十步,我数了数,被杀死的共产党有四十四个!平均三步一个!血把路面都淹了……”
“因为他们杀起人来不分青红皂白,学校里没人了。我不敢待下去,胡乱跟着几名同学逃往上海乡下去。你知道我在路上看到了么子?”
“你看到了么子?”
“上海周边乡下,在我的印象中一直是中国最富庶的地方,鱼米之乡……我却看到了一场大灾!去年当地先是大旱,接着大涝,眼下赶上春荒,到处是……饿殍!我有个同学父亲是国民党高官,他派了汽车接我们,顺一条不宽的乡间土路往前走,走不动,路被一堆一堆的死人堵住了……我下了车,我又数了数,不到半华里的路上,横七竖八躺着一百四十三名饿殍……一百四十三名,有大人孩子,有男人女人,野狗结队在啃食这些残缺不全的尸体。我就在那里站住了。别人还要往前走,不乘车了,步行也要走……可是我不想走了。我的脑袋里响起了惊雷!真的是惊雷,轰隆隆隆!轰隆隆隆!……我忽然想到了你上次让我读的《中央副刊》……想到了那上面头题发表的文章《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我想起了里面的句子:‘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以前我不理解……为什么这种暴烈的行动一定要发生,可是那一刻,我觉得自己一下子就全都理解了,我就像被谁开了天眼一样看见了整个中国……懂得了你一个地主家的大少爷为什么也会参加共产党!……孟余呀,如果一个国家有几万万的人民,除了百分之一,千分之一,这些人日子好过,出有车食有鱼,其余的人民全都活不下去,一遇荒年都像这段乡下土路上的饿殍一样倒地不起,而那些掌握政权的人……却为了一己之私,一批一批地杀人,不管被杀的人被称为共产党还是别的,那这个国家一定出了大事……这个国家的人民有一天忽然像文章写的那样揭竿而起,把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地主老财、军阀、贪官、污吏‘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就一定是有道理的,而且……这样的事情一定会发生,那个压迫阶段有一天被他们打倒,也是自找的!所以……我一转身,就回来了!”
……
(未完,全文见《十月》2024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