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建军,苗族,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新疆文联委员,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党委宣传部“四个一批”人才,新疆作家协会会员,乌鲁木齐作家协会理事,曾任乌鲁木齐市水磨沟区两届人大代表。创作出版作品三百多万字,著有《诗意栖居柯柯牙》(与董明侠合作)、《人民勤务兵》《心路》等,主编《可可托海情怀》《可可托海简史》等文学作品数十部。作品散见于《厦门文学》《民族文学》等杂志。长篇报告文学《诗意栖居柯柯牙》获新疆第七届天山文艺奖。
董明侠,笔名千里烟。籍贯湖北武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曾在《北京文学》《长篇小说选刊》等杂志发表,已出版发表作品数百万字,著有长篇小说《中年荒芜》等十部。长篇小说《爱情豆豆》获新浪第二届原创文学大赛冠军,长篇报告文学《诗意栖居柯柯牙》(与钱建军合作)获新疆第七届天山文艺奖。
第一章
1
八月的阿尔泰山下了几场大雪。努尔江一家人计划从夏牧场向冬牧场转场,那是七代人走过的牧道。他们的脚印,马群、羊群的蹄印,无数次与先辈们的脚印累加重叠。
来风了。雪,像沙片一样,散漫地飞扬在苍穹中,看不清它们是从地上出发还是自天空坠落。
努尔江第三个孩子即将降生,妻子阿依古丽肚大如箩,她总是很小心地抱着圆圆的肚子挪动脚步。父亲巴合提和母亲哈丽夏决定把努尔江一家人留在夏牧场,老两口先行出发前往秋牧场。努尔江的爷爷说过,一个男人有了女人,就像雄鹰有了飞翔的翅膀。
出发前,努尔江将爷爷留下的另一顶帐篷帮着捆扎结实,捆在骆驼背上,阿依古丽腆着大肚子为他们备好了切块的馕、肉干、马奶酒、奶疙瘩和滚烫的奶茶。
阿依古丽是努尔江五岁时从草原牧道上捡回来的,巴合提夫妇收养为女儿,长大后做了努尔江的媳妇。努尔江的爷爷在1931年富蕴大地震中去世。奶奶在爷爷去世五年后,安排好自己一年后的后事,如约与所有参加葬礼的人永远告别。
从阿依古丽的眼神里,巴合提和老伴儿哈丽夏体会到她对他们的担心,而努尔江比阿依古丽要粗心得多,好像这次转场父母只是走一趟亲戚而已。五岁的儿子高哈尔和三岁的女儿乐腾在毡房里跑来跑去。努尔江一把抱住乐腾,乐腾在他怀中咯咯笑着。阿依古丽用眼神制止了他们的嬉闹,说,爸爸,下雪了,要不咱们晚几天等雪停了再出发?巴合提说,今天出发是早就定下的日子,不能因为下点儿雪就更改出发的日子,转场出发不是开玩笑的。
多年以来,努尔江跟着父母和牛羊们走在转场的牧道上,他们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就像他们的羊,如果长时间在一个地方不动,那就离饿死不远了。他们和牛羊一样四季追着水草迁移。
原本墨绿的松林已经变成白茫茫与天空融在一起。地面还没完全冻硬,一年中的前几场雪一般是站不住的,夜里,白天融化的雪水冻成冰,这样走在白天的雪地上就会打滑,发生危险。母亲哈丽夏就曾经把孩子生在转场途中。遇到困难,她总有一百种智慧去应对,但是年轻的阿依古丽在这方面显得经验不足,她可不想让阿依古丽遭遇同样的事情。
哈萨克族有这样一句谚语:不要因为转场,就把木柴都烧光。对于每个即将来临的黎明,在前一天的黑夜里,都应该做好准备。他们对转场的准备十分充分。
当努尔江还在争取全家人一起转场时,巴合提发了脾气,不允许他来更改他这个父亲的决定。哈丽夏坚定站在丈夫一边,说,儿子,我很少和你讲条件,这一次,你们必须听我们的。努尔江这才闭了嘴。
接过阿依古丽递过来的奶茶,吃了一块羊肉,蘸着奶茶吃了馕,骑上装着转场物料的马,他们赶着羊群出发了。阿依古丽站在毡房门前目送他们,直到羊群越来越小。
哈丽夏还是他的那个哈丽夏,年轻时,巴合提和她一起度过了不少浪漫时光。现在转场路上又是他们两个人,难得的独处时间,巴合提仿佛又回到了从前。走着走着,巴合提忍不住唱起了歌曲《玛依拉》,他把歌曲中的玛依拉改成了哈丽夏,这是从他父亲那里学会的。哈丽夏最喜欢听巴合提唱歌。在他炙热的歌声里,哈丽夏的心在融化,她脸上氤氲起红晕,像新婚的小姑娘一样。
哈丽夏戴着一条特别的项链,两边是不规则的红的黑的白的粉的石头,吊坠是一块天蓝色透亮石头,婴儿拳头大小。最吸引人的是项链左右两端各一颗圆滑的奶黄色狼牙,狼牙油润,显得哈丽夏高贵而神秘。她脖子扬得高高的,好像给两颗狼牙铺了一条平坦的山路。可能是狼牙还有狼的气息,平素,小狗不太敢接近哈丽夏。
傍晚时分,他们接近一座山的山顶,接下来是蜿蜒的下山路。保险起见,巴合提和哈丽夏商量,选择一处背风向阳的地方先住一晚上。
很快,他们搭好了一个可避风雨的简易棚子,人畜安顿下来,哈丽夏拿出馕和肉干,架了堆火,烧了开水泡了茶,一顿晚饭就好了,巴合提检查羊群。他让哈丽夏吃完早点儿睡觉,自己则背靠棚子给火堆添了几根粗木头后坐着守夜,怀里抱着一把老猎枪。
哈丽夏走过来和巴合提并排坐下,巴合提搂过哈丽夏的肩膀。哈丽夏顺势就靠在巴合提厚实的胸膛上。
巴合提说,你就这样靠着我睡吧。
哈丽夏说,别逞能,你累了一天,我还能熬一熬,我来看着,你闭上眼睛,先睡一会儿。
巴合提眨眨眼,说,知道了,你进去睡,我守着,你放心。
当然,这些细微亲昵的小动作,只有他们两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才会有,在努尔江和阿依古丽面前,他们是严肃的爸爸阿妈。
哈丽夏没吭声,靠着巴合提。巴合提弹落她身上的雪花,又说,明年是个好年成。哈丽夏说,是啊,雪多,草原的草长得密,羊群就长得好。
崇山峻岭间,两人说着悄悄话,雪花静静地、一层一层地扑向大地山川,月亮困了,慢慢躺在云层里睡去,棚子边正在反刍的羊群,上嘴唇和下嘴唇左右交错发出细细的咀嚼声,好像月亮模糊的光亮是被它们慢慢啃噬没的。下半夜,赶了一天路的巴合提终于打瞌睡了,眉毛扯动了好几次眼皮,依然扛不住眼皮的沉重,他努力支撑着,闭一会儿睁一会儿。
突然,巴合提隐约听见羊圈里有动静,哈丽夏也惊醒,迅速站起来。果然,有一大团黑色阴影离开羊圈朝旁边跑去,同时传来羊的惨叫。
哈熊(灰熊)来了!
巴合提举起猎枪,瞄准那团黑影,但它一转弯很快就消失了。他连忙嘱咐哈丽夏守在篝火边,然后点燃桦树皮扎的火把,朝哈熊的方向跑去。
动物和人,谁还不是生就为糊一张嘴?
哈丽夏守在篝火边,给篝火添加几块细柴火,火烧得更旺一些,她抽出缠在腰间的马鞭,盯着羊群卧着的地方。巴合提手里的火把向前一路开辟着道路。突然,巴合提听到“嘎吱嘎吱”的声音,这是哈熊啃食羊发出的声音,他这大半辈子,不止一次听到。
巴合提停下脚步竖起耳朵,原来声音已在峡谷小溪的对岸,要想继续追踪哈熊,必须蹚水过河。如果不蹚水过河,那就隔着岸朝哈熊射击,但这需要一枪命中,如果打不中,此处的地形完全没有可隐蔽之地。巴合提举起枪,瞄准哈熊,哈熊好像察觉有枪口正对着它,猛然发出一声吼叫,电光石火间,枪响了,哈熊一个趔趄,巴合提看不出打到哈熊什么部位了。哈熊拖走那只羊转身跑了。巴合提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惨叫,是哈丽夏!他顾不得给对岸的哈熊补枪,转身跑向哈丽夏。
当巴合提看见惊慌四窜的羊,心脏紧缩了一下。五六只狼已经将帐篷和羊圈团团围住,一只大狼在外围踱着步,观察着这边动静。哈丽夏不见踪影,再一细看,在一只死羊后面,巴合提发现了倒在血泊中的哈丽夏。
巴合提朝着一头狼举起枪,枪声响起,这只狼躲了过去,巴合提冲向哈丽夏。另一只狼朝巴合提突袭而来,他抡起枪托,朝狼头狠狠掼去。狼倒在地上,其余的狼并没有跑远,步步紧逼,外围的一只狼不慌不忙地跑过来,从地上衔起一个什么东西后,远离了巴合提。那是狼群中的头狼。此时巴合提已经到了哈丽夏身边,他再次举起枪,朝一头扑过来的狼开了一枪,枪响后,狼倒地,其余几只狼在头狼的带领下向大山深处奔去。
他吹了口哨,唤了牧羊犬命令它把羊群归拢起来。牧羊犬刚才一定和狼群搏斗过,身上满是血迹,它瘸着腿依然执行主人的命令,一瘸一拐地把羊群归拢。而那只受伤倒地的狼不知什么时候也跟在狼群后面消失了。
巴合提抱起哈丽夏,她的脖子还在流血,巴合提扯下哈丽夏的围巾将她的伤口包扎紧,血液很快从围巾里渗了出来,哈丽夏脸上、衣服上都是血,巴合提手上、衣服上也都是血,呼吸微弱的哈丽夏最需要的是紧急送往医院救治,可现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大半夜的哪有人影?无助的巴合提手心朝上摊开,祈求苍天的帮助。
他突然发现,哈丽夏脖子上母亲给她的狼牙项链不见了,她身体四周还散落着项链上的石头,唯独两颗狼牙不见踪影。
黎明时分,一位骑着马的牧民经过,看到这个情形,立即下马问是否需要帮忙。他说他叫木拉提,二牧场的,听说可可托海正在招矿工,瞒着家人只身前往可可托海。巴合提恳求木拉提,说,我要立即带羊缸子(老婆)去医院,你帮忙把牛羊看好,我回去立即叫儿子努尔江来和你接应。木拉提说,快去吧,我在这里守着。巴合提把猎枪递给木拉提,木拉提说,我有猎枪,你放心吧,我会保护好你的羊群。巴合提不再多说,抱起浑身是血的哈丽夏飞身上马朝医院的方向奔去。山高路险,但巴合提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
阿尔泰山的夜很长很长。
哈丽夏被送到矿上医务室时,已经是两个小时以后。医生包括院长对哈丽夏进行救治,可因为失血过多,哈丽夏没有苏醒过来。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温暖地照在哈丽夏苍白透明的脸上。巴合提怎么都不相信哈丽夏死了,他像个孩子一样号啕大哭起来,哭声在医院长长的走廊里回荡。
巴合提就这样失去了他的哈丽夏,眼神明亮的哈丽夏。阳光一下子从他的山坡离开,它躲进云层,不再在第二天出来。
……
(阅读全文,请见《民族文学》汉文版2023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