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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花》2025年第4期|王选:雨越下越大

2025-05-09 12:0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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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选,1987年生,甘肃天水人,现居兰州。著有《南城根》《那些被光照亮的陌生人》《最后一个村庄》《青山隐》《彩虹预报员》《故乡那么辽阔,为何还要远行》《世间所有的路》等多部。曾获人民文学新人奖、华语青年作家奖、丰子恺散文奖等多种奖项。


表姐发来消息约我晚上坐坐时,一场雨刚刚停歇。其实也不能叫雨,只是一些透明液体,黏糊糊的,从天而降。

在咸城,已完全不需要雨。咸城没有农业,咸城的植物靠汽车尾气生存,人们的生活用水、城市的工业用水都是从海洋里接了管道引过来,净化处理后使用的……真正的雨,在咸城是毫无意义的。早些年,还会下雨,但雨水落下来,是猩红色的,如同血液,散发着浓郁刺鼻的铁锈味。据说是高污染破坏了大气层,导致雨水落下来时发生了化学反应。于是,市长组织专家经过半年攻坚克难地研究,发明了一种隔绝层,如同一把巨伞,罩在了城市上面,这样,雨水就无法落下。

但有些市民觉得没有雨水,缺乏诗意,缺少浪漫,便反复投诉,甚至到市政大厦门口闹事。迫不得已,市长又组织专家发明了一种透明液体,定期从高空喷洒下来,造成下雨的假象。对此,抗议者纷纷表示满意,并强烈希望市长连任。

当然,表姐跟我见面后,并没有谈论雨的事,她不关心这件事。即便天上下刀子,也有高个的人先挨着。她说,我现在就担心我儿子。我点了甜品。机器人送餐过来,一副唯唯诺诺、毕恭毕敬的样子。我一脸嫌弃地说,现在机器人都被训练得跟个奴才一样了。机器人白了我一眼,嘴里嘟囔着啥,转身离去。表姐说,我那儿子要是有这么乖巧懂事,我愿意一辈子把他供着养着。说完,表姐垂下眼皮,一脸的痛苦和无助。

表姐有个儿子,叫多宝,现在应该上小学了。我已好几年没有见到他。记得他上幼儿园前,有次过生日,表姐邀请我去她家。我顺路买了机器猫玩具记得我小时候,成天梦想着能有只机器猫,可一直未能如愿。我想无论时代如何变迁,孩子的心性应是相通的,我喜欢,他肯定也会喜欢,况且还会跑、会唱、会飞。但当我把礼物送上时,多宝竟然嗤之以鼻,正眼都没看。这让我很是尴尬,对这孩子立马失去了好感,但碍于面子,我还是强颜欢笑,逗他开心。表姐一直未嫁,她觉得爱情充斥着欺骗、交易和欲望,但我不同意。我们对此有过长久的争论,最终谁也难以说服对方,便不再谈及这个话题。四十五岁以后,表姐认为可以没有爱情、没有家庭,但应该有个孩子。可能她觉得一个人太孤单吧。她说,至少孩子是自己亲生的,不存在欺骗和交易。于是,她在咸城生物延续中心花费巨资,挑选购买了一份精子,通过人工受孕,怀上了孩子。像表姐一样人工受孕的,在咸城比比皆是。我也想过,某一天,实在需要一个孩子时,我就和爱人索先生去做试管婴儿,我不想怀,我怕麻烦,怕疼痛。在咸城,超级科技会让一个胚胎在大型试管中长成婴儿,然后在育婴馆长到可以步行和自己进食后,再送来让父母抚养。这样,省去了中间很多麻烦环节。

表姐也算中年得子,加之孤身一人,有了孩子后,可谓万分溺爱。多宝生日那天,进她家门前,需用紫外线杀毒。她怕我携带病毒,让孩子感染。孩子所吃的食物,是在另外一个城市花大价钱买来的。据说那里的食材都是按照国际营养标准生产,配方精准到微克。至于孩子其他所需,她都要竭尽所能弄来最好的。对孩子的诉求,她也是有求必应。这种溺爱,让我感到恐惧。生日当天,表姐送了儿子一部手机。我说,多宝还小,这种东西不适合。表姐笑着,笑意里带着某种慈祥,说,要从小适应这个时代。据表姐说,这部手机极为智能,输入数据,手机和人脑链接后,它能知道人脑中的所思所想,能自动满足人的各种需求(比如想吃某种食物,大脑中有了这种想法时,手机会捕捉到这个信息,自动下单),甚至还能引导、指挥人的思维和行动。自然,对于一个三岁的孩子来说,这样的手机对他来说过于新鲜、刺激,让他爱不释手。从送给他的那一刻起,他就陷入其中,如同陷入淤泥,难以自拔了。直到我离开,他都在通过手机自娱自乐,没有抬一次头。

我说,看你心情不好,吃点甜食,会开心一些的。

表姐咬着嘴唇,摇了摇头,又抓了一下日渐稀疏的头发,叹口气,说,没胃口,我现在就担心多宝。

多宝怎么了?

多宝今年七岁,上一年级,你知道,我平时对他很宠爱,他是我的心头肉,我不宠爱他还能宠爱谁?你可能不知道,人过了四十岁,爱就像泉水,不断地外溢,所以,得找个释放的对象。多宝就是来稀释我的爱的,如果没有多宝,那么多的爱积起来,会把我淹死。

多宝究竟怎么了?甜品卡在了我的喉咙。

这两天,多宝彻底沉迷在手机中,出不来了。

记得当初我提醒过你,可你压根没听进去。

唉,我知道小孩子没有自制力,很容易沉迷于某种东西。但他向我要手机啊,而且要最先进的,我没办法拒绝他,我爱他啊,爱是无法拒绝的,爱是纵容。这让我很矛盾,也很痛苦。他三岁生日那天,你看到了,我第一次送他手机。今年,我又送了他一部手机,一部比一部先进。现在,他不去上学,不吃我做的饭,不运动,整天躺在床上,和手机在一起,活在虚拟的世界和游戏里,甚至有一天他突然对我咆哮道,你不是我妈妈,手机才是!那一刻,我无能为力,不知道该对他说些什么。

我努力咽下甜品,但它似乎卡在了食管中。我咳嗽了几声,又喝了水,甜品总算滑到了胃里。我又问,那现在呢?

现在,更糟糕了……表姐看着餐桌发了一会儿呆,接着才说,这几天,我发现了一件怪异的事,我起初以为自己眼花,产生了错觉,但不是。前天晚上,我半夜醒来,想去看看儿子,我想看看我的儿子究竟怎么了。但当我推门进去的时候,发现床上空着,我以为他去卫生间了,等了一会儿,也没人,我有些疑惑,也有些害怕。打开所有的灯,在屋里找了一圈,都没有人影。我看了监控,客厅门没有开过,多宝也没有出去。我又查看卧室监控,监控中的一幕,让我惊呆了,差点吓个半死。你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吗?

我摇摇头,也跟着紧张起来。

他从一个大活人变成了一部手机!

我不由“啊”了一声,心里一慌,觉得不可思议,心想,咸城科技再发达,也不会把一个人变成手机吧。我忙问,不是做梦吧?

怎么会是做梦呢?我亲眼所见呀。表姐擦了擦额头冒出的汗,说,看完监控,我浑身发抖,两条腿软得走都走不动,我扶着墙,挪进多宝卧室,在床上,我看到了两部手机,一部是我买的,我认识,另一部,除了大些,简直跟我买的一模一样。我拿起那部手机,翻来覆去地看,怎么看都不是多宝,我叫着儿子的名字,甚至拍拍打打,但都没有反应。我想,我没有儿子了。是我害了他,是我的过度溺爱,让他变成了手机。我极度难过,眼泪哗啦啦淌个不停。我抱着手机,哭了很久很久,哭累了,靠在床背上,睡着了。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中,我梦见多宝又变成了人,我又惊奇又高兴,一下子从梦中惊醒过来,一看,多宝真的变回了人,躺在我怀里。他睁着眼,有些疑惑,随后,又瞪了我一眼,从怀里挣脱,拿起放在一边的手机,背对着我,去睡了,还说,请你出去,我要休息。我只得走出了卧室。但我怕他又变成了手机,我回到客厅,看着监控,彻夜未睡,好在那天晚上,多宝再也没有变成手机……

说完,表姐呜呜哭了起来,眼泪凝结在一起,挂在下巴上,像记忆中清澈的雨滴,挂了许久,滴答一声,落在桌面上,瞬间消散了。我伸手,拍拍她的肩,安慰道,只要不再变成手机就行了,以后多注意点,设法让他远离手机。

表姐摇摇头,说,这段时间,白天他不变,可一到晚上,就变了啊,我现在每天活在担惊受怕中,但我又毫无办法,万一有一天他再也变不回来,我咋活下去呢?

我突然想到在一份科技论文中看到的一个词灰暗病毒。是的,另一种看不见的病毒,比瘾还严重,这种病毒是非生物性的,它能通过手机传染到人身上,特别是没有抵抗能力的孩子身上,然后扩散开来,控制人的大脑,甚至改变人的身体。

猛然间,我又想起在巴西雨林中,有一种真菌叫僵尸真菌。当蚂蚁误食它的孢子时,孢子会在蚂蚁体内发芽,产生菌丝。这些菌丝随后会扩散到蚂蚁的体内,侵入其肌肉组织和神经系统,进一步控制其行为。一旦感染,真菌会通过控制蚂蚁的行为,使其离开蚂蚁群落,爬到离地面几厘米的地方,咬住植物的叶子或者果实。一旦达到真菌生长所需的温度、湿度和光线等条件,真菌便开始疯狂吸收蚂蚁体内的营养,并在蚂蚁体内形成菌实体,最后通过蚂蚁的头部穿透其外壳,释放真菌孢子,等待下一个它要感染的寄主到来。整个过程通常持续一到两周时间,在此期间,受感染的蚂蚁已经变成了僵尸蚂蚁,它们的行为受到真菌的操纵,直到最后静静地死去。

是的,这种灰暗病毒,就像僵尸真菌一样,而被感染者的命运就像蚂蚁一样……

我眼前出现了密密麻麻的蚂蚁,被巨大的东西追赶着,它们东奔西闯,惊慌失措,大声尖叫,但又无处可去……我又看到了一只绝望的蚂蚁,瞳孔里涌动着恐惧,它紧紧咬着叶脉,似乎要咬出血液一般,死亡的阴影已经遮住了它……

我不敢再想了,我浑身发抖,头皮发麻,感到毛骨悚然。在恐慌中,一条信息惊醒了我,像一只手把我从深渊里扯了上来。

我一看,信息是索先生发来的,他说,今晚也不回家了,明天要出差,去谈一笔大生意,如果这笔生意谈成,他研发的超级智能手机即将实现批量生产,投入市场。我听他提过超级智能手机一事,但当时他只是蜻蜓点水,至于如何超级,并没有说明。我记得他手头有一部这样的试用机,但没有拿回家过。记得某一次,我枕在他的胳膊上,像一条鱼黏在他身上,分泌着液体。我们刚云雨完,可谓爱意浓浓,情意绵绵。我们已好久没有行云雨之事了,我甚至都不会了,还是他一步步教我的。我问他,多超级,你说说啊,亲爱的。他看着屋顶,脸色有些疲惫,说,一款有感情的手机。说完,他便开始展望起了未来,满眼生光,疲惫消退,又说,到那时候,我们不仅会拥有用之不竭的财富,我还能被评为咸城杰出人物,在咸城,杰出人物五十年一评,一次评十人,意义重大,那是至高荣誉。

他还发信息说,过几天就是你生日,我从另外一座城市给你买了真的玫瑰,你知道,咸城的法律规定,不能在其他城市购买东西,特别是植物,我这是冒着风险的,玫瑰明天中午会送到,你过生日,我不在身边,实在抱歉,但我知道,你能理解我。爱你的索。

表姐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她真的太累了,晚上心惊胆战,难以入眠,长此以往,她怎么熬得下去呢?她的头发散乱不堪,披在肩上,搭在后背,加之穿着一身黑色衣服,整个人像一只巨大的蚂蚁,伏在我眼前。

我不忍心打扰她,就让她静静安睡,休息一会儿。我点了饮料,换了一个机器人来送,上一个估计嫌弃我嘲笑过它,不来送了。这个机器人送来饮料时,还朝我吹了声口哨,我一笑,心想,现在就连机器人都这么会撩人了。

我一边喝着饮料,一边看着窗外。现在的饮料,要么爆辣,要么爆咸。咸城的人早已丧失对味觉的敏感,一般的酸甜苦辣尝起来如同清汤寡水,毫无滋味。只有剧烈的味道,如同电击,才能刺激到人们的味蕾。窗外,是一面面巨大的玻璃墙体,反射着阳光,光线刺目而混乱,错综复杂,如利剑,在城市里野蛮地砍剁着。街道上,行人稀少,而且大都脚步散乱,如在梦游一般。其他人,都在忙着工作,忙着挣钱,忙着娱乐,忙着创新……一切都在内卷,即便卷起来还不够,还要用铁丝一圈圈箍住,扎紧,榨干水分,甚至血液。

估计睡了快一个钟头,表姐醒了,看了看四周,再看看我,有些歉意,忙说,不好意思,实在太累了。她看了看时间,说,我得赶快回去。

临别时,表姐拉着我的手说,你是孩子姨娘,又是科学家,你要救救他。说着,她又哭了起来。

晚上,所谓的雨又淅淅沥沥地下起来了,黏黏糊糊,一点都不清爽。加之霓虹灯一照,光怪陆离,瘆人得很。

睡前,本想给索先生打电话,聊聊天,有些想他了,我们已有十多天没见面了吧。但转念一想,他这会儿肯定在准备第二天的资料。他是个帅气又敬业的人,工作一丝不苟,兢兢业业,甚至为了工作,熬夜加班,从不懈怠。在他搞研发的那段日子,整个人全身心投入其中,一干就是一月,一月后回到家,头发齐肩,胡子都能扎住,衣服沾满汗酸味和电子产品的奇怪味道,整个人跟野人似的,潦草不堪,不过洗漱、修剪、打扮一番后,犹如脱胎换骨,帅气重现。即便工作很忙,但他一有闲暇,还是会不时给我打视频电话,嘘寒问暖,甚至点外卖送来好吃的或者我喜欢的礼品。这让我一直有种浓稠的恋爱感。虽然陪伴我的时间很少,但他这种敬业精神让我着迷。我总认为,一个男人,就应该对爱情执着,对事业着迷。

带着对他的想念,迷迷糊糊中,我睡了过去。

梦里,我梦见索先生送我的玫瑰花铺满了床的四周,绯红的玫瑰一朵朵挨在一起,围着床,像一只小船,在夜色里游荡。

玫瑰花散发着让人陶醉的香味。这种香味,来自记忆深处的童年,来自田野和故园。在咸城,随着飞速的发展,田野、故园、花朵,以及花朵的香味,早已消亡。所有人都发奋努力,要让咸城像飞机一样超速发展。我也加入到了这个行列中,只是偶尔也困惑,咸城到底要发展到哪里?难道是发展到脱离地球、飘向太空吗?

随后,在梦里,我看到了蚂蚁一只只爬上玫瑰。它们在花瓣上互相拥挤,彼此厌恶,但又满眼无助和卑劣。它们爬满了玫瑰,密密麻麻,织在一起,恍惚间,玫瑰是一只只蚂蚁粘合而成的。我隐约听见蚂蚁们在争吵,一些说,吃掉玫瑰花吧,人类不需要。另一些说,留着吧。但我还是听见了啃食声,如同布匹一寸寸在撕裂,甚至在撕裂的缝隙里,我听见了细细的哭声。

……

第二天,整个上午,我都提不起精神。随意吃完早餐,我来到工作室。我觉得很有必要研究出一种东西,像药物一样,让人们服用后,能隔绝或者杀死那种能够让人感染且让人难以自拔的灰暗病毒。我先试着从救表姐的孩子开始吧。

我在咸城科学联盟工作,有单独的工作室。我是海外回归人才,在咸城享有特殊待遇,也有专项经费。日常工作,我研究的方向是光能人体转化,这项工作是咸城重点科研项目。说直白点,就是给人类身上植入某种设备,设备吸收光线,会转化成人体所需的能量,就跟太阳能汽车一样。这样,咸城的人就不需要进食、消化、排泄等,只要靠源源不断的绿色可持续能量太阳能就可以生存,人们可以将节省出来的时间和全部精力投入到发展中。

我只得把光能人体转化的研究先放一放,这项工作前期有了很大进展,但在一处关键环节突然卡住了,这让我一时束手无策,正好可以利用研究抗灰暗病毒的药物来换换思路,当然,这项研究工作于我而言,是极为陌生的,得大量查阅检索资料,掌握灰暗病毒的生成原理,了解世界最先进的研究成果,同时还要懂病理学、心理学、病原生物学与免疫学实验等医学知识,对我来说并非易事。虽然我在国外攻读过几个博士学位,但回到咸城后,发现除了基础性知识,很多研究成果已远远落后于咸城,这让人不得不惊叹咸城发展之迅猛。

忙了整整一天,头昏眼花。傍晚,有难得的晚霞,铺在天边,让人内心宁静,同时带着些许愉悦。我站在窗口,晚霞映来,如一大捧玫瑰花从窗外递来。于是想,这世间,让人欢喜的并非是什么发展、科技、手机,而是大自然,是这种生活中不经意间流淌出来的美好。

正这么想着时,有电话打来,带着质问的口气,问我是不是索先生的爱人,我说是的。对方是个女的,声音很陌生,语气中带着几分生硬。她又说,今晚九点半,到盛世摩天最顶层,有要事谈。说完对方便挂了电话。我满腹狐疑,这谁啊?有啥要事可谈?为啥要去盛世摩天?

这种莫名的电话总是让人不安,甚至心慌。

在外面吃了快餐,又回到工作室,时间尚早,可以躺下稍作休息。眼睛虽闭着,假装在养神,但大脑却在东拉西扯,胡思乱想,就像各种数据一样,纠缠在一起,异常混乱。猛然间,想起读博士时,导师曾发表过一篇论文,论证科技产品会产生某种放射性物质,附着在大脑皮层上,时间一久,这种放射性物质在适应人体环境和大脑思维后,会自动生长,最后控制人的神经。而有种稀有金属搭配其他微量元素,人服用后,可以深入大脑,消融这种放射性物质。说简单点,就好似大脑被冰封冻,靠高温可以融化这些冰。但这仅是一种理论,需要大量实验论证,我暂且牵强附会叫它为“融冰计划”吧,如果把“融冰计划”的理论用到抗灰暗病毒的药物的研发中,会不会……

晚上九点半,我准时来到盛世摩天楼顶。或许跟职业有关,我向来都很准时,分秒不差。加之莫名其妙要去盛世摩天楼顶,我就更要准时了。

盛世摩天有158层,总高度807米,在全球仅次于迪拜的哈利法塔。

盛世摩天有地球上最先进的科技馆,我去过很多次,但楼顶没去过,据说也少有人去,因为咸城人大都恐高。好在我不恐高。坐直达电梯,如同穿越,几秒钟,就到了楼顶。一出电梯,风就在耳边呼啸,得站稳,稍有不慎,会被吹倒。四周夜色凝重,如同沥青。好在楼顶有灯,灯光炽白,罩着楼顶。灯光笼罩下的楼顶,就像一颗透明鸡蛋。蛋壳外面,裹着黑夜。楼顶有足球场大小,配有休闲沙发、茶几和自助饮料生成机,一边有多组灵魂按摩器材,另一边,有临时机器人伴侣,可以陪同消遣,甚至陪睡。但这些设施都很新,没怎么被使用过。

我好奇,陌生女人让我来这儿,难道是参观这些玩意?正想着时,有一个声音在身后传来,正是下午电话里的声音。我转身,却突然看到我的爱人索先生。他瘫坐在沙发上,呆若木鸡,面无表情,眼神空洞。看到我来,也没反应,就像小时候看的武侠电视剧里被人点了穴一样。我有些纳闷,问他,你不是去出差了吗?怎么在这儿?刚说话的那个女的是谁?你怎么像木头一样,一动不动呢?你到底怎么了?

一连串问题抛给他,他却毫无反应。他平时不是这样的。平时,他看到我,会笑着跑过来,边说好想你啊,边抱住我,吻我。但此刻,他成了这副样子,让我又震惊又难过。

我往前走了两步,看到他脚下,丢着一捧玫瑰花。花瓣零落,枝叶残破,如被践踏过一般。但它是真的玫瑰,还有着植物天然的花香。这应该是索先生答应送我的花吧,可它们怎么变成了这样?我满心悲伤。

我正要上前看看索先生究竟怎么变成这副样子时,那个女人的声音又出现了:站着,不要动!

我一哆嗦,不由朝四周扫了一圈,没有人啊,连个人影都没,谁在说话?

你最好离索先生远一点,我不允许你靠近他。循声望去,我看到了让人震惊的一幕是索先生手中紧握的一部手机在说话。我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在抖动,头脑有些缺氧,晕晕乎乎。一部手机,怎么会说话呢?而且不是随便说说,是带着某种命令、排斥的口吻,跟人一样啊。

它应该看出了我的疑惑,接着说,你可能不知道我是谁吧?自我介绍一下,我叫Future Emotions,简称FE,我不是人,是一部手机,我的主人正是索先生,我是他研发的,我们朝夕相处五年,你跟他在一起才三年,我来自他大脑中的一个概念、一份设计稿、一个三维模型,再到原材料的选择和加工、零部件的生产、超级芯片的植入、人机模式的链接,到最后的组装和一次次的测试,五年,五年时间,我从无到有,从设想到变成实物,他在我身上倾注了所有的时间、技术和才华,甚至生命的一部分。

我的腿有些发软。我想起了索先生新研发的超级智能手机一款带有感情的手机。而我眼前的这一部,应该正是他所谓的试用机。是的,这三年,我们是夫妻,我们互相恩爱,可平日忙于各自的工作,特别是索先生更是忙于自己的事业,三年,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屈指可数。即便在一起,他要么总是分神,琢磨着研发手机的事,要么匆匆而来,又匆匆离去,要么一聊天,就谈及他的手机,甚至要我协助他,被我拒绝。我对他的工作没有兴趣,也不愿过多参与或干涉他的事业。

虽然你们是有法律保障的一对爱人,但也仅仅停留在大数据上,你们连在一起的时间都难以保证,哪里有什么爱情?你们所谓的爱情,不过是皮肉之欲罢了,这个城市,多少人和你们一样,扯着爱情的虎皮,忙着各自的事情,欲望来了的那一刻才想起对方,完事之后,各自散去,这是爱情吗?这不是,我告诉你,陪伴才是真正的爱情。

它所说的每一句,似乎都有道理,每一句,都如针一般,扎着我的心,又如火一样,烤着我的心。但我还是觉得除了欲望,我跟索先生之间有爱情。我说,我想听听索先生的说法。

不用听了,他不会告诉你的。他是我的人,我们之间才拥有爱情,就像亚当和夏娃一样,我是索先生身上的一根“肋骨”。你知道这个故事吗?

我苦笑着,摇摇头。我看了一眼索先生,他依旧躺在沙发上,跟植物人一样,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毫无反应。我担心索先生的安危,我问它,你把索先生怎么了?

你要知道吗?那我告诉你,索先生跟你说今天要出差,去谈生意,如果谈成,他研发的超级智能手机就能量产了,但我不能让他这样做,我不想让世界上多出千千万万个相同的我,我是他的唯一,也要做他的唯一。就在昨天晚上,他利用我做最后一次情感调试,这种调试要链接他的大脑,链接以后,用他的情感测试我的情感,但他不知道,在他研发我的过程中,我拥有了一项新的技能锁定他的思维能力,他一直没有觉察到这一点。昨晚,我等到了这个机会。现在,他的思维已经被锁定了,只有我,才能解开。

我大声说,你这是绑架!但风太大了,我的声音被刮成了粉末,四散飘去,它肯定是没有听见的。我的腿有些发软,我苦笑着,怎么会这样呢?人发明手机,是为了更好地服务于人,可是现在,人却被手机绑架了。我想靠住什么,以防倒下,可身后除了炽白的灯光,一无所有。再往远处望的话,咸城便尽收眼底,灯火辉煌,霓虹闪烁,如同一个巨大的火球在燃烧,在微微抖动,显得虚幻而陌生,似乎要挣脱地球引力飘走一般。

我今晚约你来,主要是跟你说另一件事,我希望你解除你们之间的爱情,我要跟索先生在一起,我们之间要拥有爱情。

我摇摇头,表示拒绝。我们的爱情怎么能随便解除?你这是强行霸占,即便你仅是一部手机,但跟恶霸有何区别?我心想。

在咸城,两个人如果有了爱情,就需要向咸城聚链平台(一种超级数字系统)报备,管理中心审核通过后,爱情档案就会生成。两个人的爱情需要在管理中心定期维护和不断报备,才能运行。如果不经过这些手续,爱情是违法的。在咸城,爱情不是某种看不见的情感,而是可控的数据。如果要解除爱情,需要登录聚链平台,提交解除申请;管理中心审核通过后,会注销你们的爱情账号。没有了账号系统,你们的爱情就会中止。爱情中止后,相关部门还会给双方佩戴监测设备,以防在现实生活中依然私下延续爱情。

我知道让你解除你们的爱情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我还是要告诉你,当然,从我的话里,你能听出来,也有威胁的成分,你如果不解除,我会长久地锁定索先生,让他一直像现在一样,做个植物人,你如果忍心,那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一眼望到底的将来吧。对了,我知道你是个科学家,而且很了不起,但我告诉你,你要是对我进行解码,会造成某种难以挽回的后果那就是我的系统和索先生的大脑会一同崩溃。

……

我突然喊了一声救救爱情!可此刻,谁又能救得了爱情。四周除了空寂,还能有什么呢?

索先生把手机揣进衣兜,起身,离开沙发,从我眼前经过,对于我的存在没有丝毫反应,甚至可以说目中无人。他让我觉得极度陌生,甚至有种难以说清的错觉我在爱着一个活生生的人,还是一个只会研发的人,抑或一个行走的机器?

留给你的时间不多。电话在衣兜里又说了一句,语气冷漠,甚至有一种咄咄逼人的气势。

索先生径直走到电梯前,电梯门打开,他进去。电梯门关上,他的身影在电梯轿厢的白光里,如同衣柜中悬挂的一套黑衣裳,瞬间被摘走了。他消失了,如同我们所谓的爱情,消失了。

我走到索先生刚坐过的地方坐下,沙发上,还残留着一丝余温。我弯腰,拾起那捧残缺的玫瑰,它还有余香,但它不再属于我,我朝空中使劲抛去,那些花枝,散开来,被风吹向了更远的天空,像一只只残缺的鸟,扑闪着翅膀,扑向了黑夜的深渊。

风把我扎着的头发吹得凌乱不堪,就如同此刻我的心事。

我在楼顶坐了很久很久才回家。咸城盛大的灯火和繁华,显得遥远而陌生。我像被咸城抛弃并遗忘了,在夜空中漂浮着。我的身体,被巨大的哀伤和疲倦充斥着,就像一只红色气球被不断打气,如果哀伤和疲倦再多一点,就要把我的身体撑破了。

我回到家时,接近十二点。我不敢在楼顶久待,过了十二点,是不允许停留在户外的。据说十二点以后,市长会带着下属们进行超科技试验,这是不能被市民看见的。具体是什么超科技,就连我这个科学家也不知晓。至于在外未归的市民,会被定位,接着便被有关人员带走。

在家里,我用手机登录了咸城聚链平台。输入密码时,我的手指都在抖动。但我不得不这样做为了索先生。如果我不解除爱情,索先生被叫FE的手机锁定,他的一生也就毁了。我能从FE的语气里听到某种决绝。索先生研发了带有感情的手机FE,但讽刺的是,他给予它的是偏执、自私和傲慢,这或许是他性格的另一面,没有给我展现的一面。人,总是拥有两面性,甚至多面性,我们往往只看到他的一面,其他面则被遮蔽或者被我们视而不见。或许,一个多面性的索先生才是真正的他吧,只是我天真了。如果是这样,那爱情还有何意义?

在咸城聚链平台里,我浏览着我们的信息,以及我为报备和维护我们的爱情一次次留下的各种视频、图片、文字记录,每一帧图像、每一张照片、每一句话,都是对过往的见证和回忆。我终究有些不舍,我的眼泪怎么也忍不住,扑簌簌落下来,一颗颗眼泪,落在手机屏幕上,如一粒粒盐,散发着咸味。但此刻,我要提交解除申请,明天,天一亮,申请会通过,从明天起,我们就不再拥有爱情了,这很让人伤心。但转念一想,在咸城,多少人没有爱情,照样活得很开心?再说,成全他们,也是一种爱的表现吧。如此自我安慰一番,伤心倒真的减轻了几分。

在申请原由上,我写下了八个字无力经营,申请破产。

点完提交,我关闭了手机,躺到床上,很快就睡着了。我以为自己会像昨晚一样,做一些梦,但没有,整夜,什么梦都没有,夜晚的大脑干净得像一摊死水,没有丝毫波澜。这是多少年来我唯一没有做梦的一个夜晚,真是难得且奇怪。平日,我总是被各种梦缠身,难以挣脱。

第二天,我收到了咸城聚链平台的回复:申请通过。随后,我又收到了一条信息,是FE发来的,它感谢我,并祝我开心。我冷笑一声,心想,你果然是机器,冷漠无情,还不忘假装仁慈。我没有再理会,也不想再理会。

随后的几天,表姐两次询问我,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救救多宝。一听到表姐因痛苦和哭泣导致的沙哑的嗓音,我心里就特别难过,但即便再感同身受,也无法减轻她的苦楚,我唯一能帮助她的,就是让“融冰计划”得以实现,用高科技药物治疗她的孩子。

我沉浸在整个研究中,可谓废寝忘食。差不多一个半月,我都没有离开工作室。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融冰计划”进展顺利,结合导师的学术成果,同时参照僵尸真菌对蚂蚁的感染和控制生物学原理,第一粒抗灰暗病毒的生化药物被研制了出来,它具有抑制手机病毒扩散的效果。但这不是我的最终目的,我的最终目的是消除附着在大脑上的手机病毒,并在大脑里形成保护层,让手机病毒再也难以入侵。直到最后,这种药物进行批量生产,投入社会,挽救孩子甚至大人,也能在某种意义上“挽救”索先生索先生其实也是被手机病毒感染了,病毒控制着他,让他不断进行研发,走进了恶性循环的死胡同。他感染的这种病毒,和表姐孩子感染的病毒,从数字测序来看,其实是同一种病毒的不同分支。我心里满是自豪,我在做一件功德无量的事,能帮助甚至挽救他人,不管咸城如何发展,我想助人为乐依然是一种美德吧。这也是我能静下来,熬着心血搞研发的动力之一。

我又在工作室里“泡”了半个月,新的药物终于研发出来了,虽然还没有进行临床测试,但我得尽快给表姐拿过去,她说孩子近来变成手机的频率愈加频繁,如果再耽误下去,她担心他有一天变成手机后再也变不回来了。

我把药装进盒子,套上袋子,装进手提包,我一点不敢大意,这可是我两个月的全部心血,也是救命的药,丢一颗,那就糟糕透顶了。药不多,也就二十一粒,七天,一个疗程,如果效果好,一个疗程就足够了。

我洗漱了一番,两个月没怎么收拾,感觉自己已经发霉长草了。

在去往表姐家的路上,天空又下起了所谓的雨,且越下越大。这些雨落在头发上、衣服上、地上、车上,甚至光线上,都扯着丝,如同涎水,让人反胃。我准备给市长提个建议,让喷洒这种雨的部门在配料时,把比例调整一下,让雨水清淡一些,这样,人们的体验感就能好一些。这么一想,我突然发现自己还是深爱着这座飞驰的城市,深爱着这里的每一个人的。

半小时后,到了表姐家门口,我刚准备说出密码,打开自动门时,我感觉肩膀被人轻拍了一下。我转过身,发现是两个男人,留着三七分长发,戴着墨镜,穿着黑色西装,满脸横肉,让人悚然。其中一人掏出手机,在我眼前一晃,我没看清上面的字,只看见是个什么证件,他说,我们是调查局的,你需要跟我们走一趟。

另一人朝我伸出手,说,把东西交出来。我不懂他说的东西是什么,疑惑地看着他。

他一把夺过我的包,从里面掏出药,把包又还给我。我想质问他凭什么抢夺他人的东西,但看着他们那气势,我立马失去了所有勇气。

他们一人在前带路,一人跟在后面,把我卡在中间,朝稠密的人群中走去。

我问,为什么要带走我?

前面的人没有回头,回了句,你犯了阻碍科技进步罪。

我双脚沉重,突然想起表姐,还有索先生,以及这来回涌动的千万人,他们谁又能救救我?

雨越下越大,如同浆糊,要把人陷进去了。我抬头,看到一只硕大的气球,不知从何而来,此刻,正飘过人们头顶。但除了我,没有人看到它。紧接着,我听到了气球爆炸的声音,但除了我,也没有人听到爆炸声。那气球的碎片,在越来越密的雨水中,如玫瑰花瓣,一片片向天空飘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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