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刚抱起孩子,递一只玩具狗到孩子手里。孩子捏一下,推掉,善刚就自己拿着,然后跟着备芳跨出门。没走几步,备芳却让善刚等一等,她觉得头上像是缺了啥,就返回屋里,把一条素方巾裹上。
一歇后,备芳和善刚差不多并排走在了东市街上。街两旁开着好多“踏板窗”——窗子上方有一块木板,白天可以用木棍撑开,晚上收起棍子,放下木板。不少房子的顶上,也开着老虎窗,窗外晒着的一些衣片被风一吹,像是大鸟的翅膀。两人一路走过酱菜园、南货店、槽坊(酒店)、小茶馆、混堂浜(浴室),走到“何氏门诊”门口时,备芳从善刚手里接过孩子,想进去。尽管孩子耳朵边的黄水疮已结痂,她还是想让本地中医名家何承志再给孩子看看。可何承志出诊了。何的徒弟看出,备芳与许多跨进这个门口的人一样,不想让他看病,只想让何承志看,就宽厚地笑笑,让备芳和善刚在一条黑漆长凳上坐下。
何的徒弟手拿竹夹,开始往一只布满折线纹的陶罐里放中药,淡淡的中药味飘过来。望着何的徒弟,善刚想,他一定以为我们是一家人。这么一想,善刚的鼻头就一酸。刚刚去备芳爷娘(父母)家时,备芳爷娘对他这个备芳新处的“男朋友”也很亲热。其实,假使一定要从男女方面说关系,他目前只是备芳一个锲而不舍的追求者。他也晓得,他的追求很无望,但是,有一种追求,时间长了,就为了追求而追求了。不过,善刚的追求很难讲一无所获,除了没有得到备芳结婚的承诺和关键的那种东西外,备芳把他从一名司机提拔成办公室主任,就不一定与他那种不弃不舍的追求没有关系了,而且,对善刚,备芳也已经时有亲昵举动,挽一下他的胳膊,牵一下他的手,抚摸一下他的脸,如此等等。备芳的亲昵动作一多,不知怎地,善刚得到的不再是甜蜜,而是委屈。特别是最近,有一趟,善刚去备芳的住所,当备芳叹息着抚摸他的脸颊时,他都想把脸转开了。可他忍着。备芳似乎望到了那种忍,望到了他压在心里的委屈,目光里露出一份怜惜,心里涌上一股愧疚——自己一直没有割舍一个男人固执的迷恋,却至今没让他得到他想要的东西。他想要的,不是办公室主任这一职位。他想要的,不是她不想给,是不能给。每次她想给时,大哥的脸就会出现在她眼门前。她晓得,幻觉中的大哥并不是要阻挡她做啥,现实中的大哥也不是这样的人,可为啥每当她想要对善刚“进一步”时,大哥的脸总要在她眼前出现呢?而且,备芳对善刚也不再瞒瞒藏藏,就是他想把脸转开的这次,备芳开口说,大哥是座山呢,隔在我和你当中。
备芳心里也清楚,她嘴里的大哥或许是另一个大哥,虽有着大哥的面目,却是另一个只存在于她心里的大哥。可不管哪能,心里的大哥终究还是来源于现实中的大哥,山一样耸着,挡隔在她的肉体和另一个男人的肉体之间。确实,优秀的男人是山,大哥是黄山——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她心中的这座“黄山”,似乎没有哪个男人有本事搬了去。可大哥却鼓励备芳去寻别的男人,说我要吃你的喜糖、红蛋呢!备芳开玩笑说,照这样说,你要经常送我喜糖吃,送我红蛋吃。备芳说罢,鼻头却一酸,双目潮湿,大哥则哈哈大笑起来。
善刚尽管平时不接触大哥,可也认得大哥。他喃喃回话,大哥这座山不是快要塌了吗?他的回话让备芳的身体一抖,她的手也从他的脸颊上移开。善刚说的是大哥失踪了三天的事。备芳对自己说,她心里的这座大山永远不会塌。
善刚从长凳上站起来,走到“何氏门诊”的门口,目光落在木柱下的支磉石上,想,要等到什么时候呢?支磉石自然不会回答他,他就抬头,又转脸,见备芳正在低头亲怀里的孩子。他重新走进了店门,轻声对备芳说,不要拖了。
备芳抬头,目光有点诧异。这几日,变故多,连善刚这个平时对她言听计从、百依百顺的“好和头”也变了,会对她说不同意见了。可他说错了吗?没有,可以说是说到了备芳的心里。她是在拖。孩子耳朵边的黄水疮已好了,她却还把她抱进这个门诊店里,她这不是在拖,是在干吗?
善刚上前一步,又说,我们不是都觉得赚了吗?还多想啥?
善刚觉得自己说得很幽默,想笑,可望着备芳的脸色,只是牵了一下嘴角。两人都觉得赚了的感觉是在备芳爷娘家产生的。中午前,也就是备芳在告诉善刚她决定的、现在正拖着的这件事时,她突然提议,先去一下她爷娘家,让她爷娘看看这孩子。
当备芳抱着孩子,与善刚一前一后走在她爷娘家的场角上时,一种特别的感觉涌上心头,让她心暖,也让她心酸。见到父亲杨水根和弟弟备力时,她竟把头往善刚肩头上靠了靠。
杨水根和备力的表情一样,先是呆了呆,马上自然了,似乎还带上了一丝想掩饰的欣喜。见到备芳这个有过短暂婚姻的亲人,身边又有了一个人,两人立刻忙碌起来,又不晓得忙啥,就不停地搬凳,还把竹壳热水瓶拎来拎去。对于备芳怀抱里的孩子,他们已有心理准备,不过他们现在还是高兴,他们这时想做的,就是把这消息告诉备芳娘——她常年瘫在西厢房里的床上,可他们拖延着进西厢房。长久以来,他们已经有了个习惯,喜欢把高兴的事尽量在心里藏得久一点,再告诉别人。
那段短暂的婚姻结束后,备芳曾对她爷娘说,她想去抱养一个孩子。为啥要抱养?因为她很有可能不会再婚了。在说这话时,大哥的面庞却出现在她的脑子里,她委屈得想流泪。
乍一听她的话,杨水根、备力,包括瘫在床上的备芳娘,都很惊诧。不过,备芳当时已当上了一家国有公司的头儿,而且,她那样子,即便在娘家,都时不时地像领导了,她爷娘和备力都对她有点怯。他们还认为,备芳能当上领导,肯定在各方面有过人之处,这样,尽管他们在心里一时难以接受她的想法,可也没说出啥反对的话。
备力去了村头,没一歇,就拎回一条淀山湖白水鱼和几只河蚌,杨水根也从自留地上摘了一大把板叶荠菜,采了几只洋红番茄。在杨水根和备力准备中饭的时候,备芳抱着孩子去了她娘的床边,她代表孩子,对老人叫了一声“奶奶”,老人和孩子同时笑了,可备芳的嘴角一扭,像是要哭。她心里确实有一种想哭的感觉,是她娘枯瘦的脸上开心的表情让她想哭。后来吃饭的辰光,备芳想让备力把她娘抱到台子边一道吃。备力脸上露出为难的表情,备芳也不再说啥。
三个男人都不太会吃酒,可杨水根还是拿出了一瓶积满灰尘的特加饭,开了后,男人们都喝了一点。中饭临近结束时,备力用手背揩揩嘴巴,眼神突然凝住,望着客堂门外。见状,备芳也转脸,望到两个警察正走在门前的场地上。她猛地转回头来,脸上露出微笑,像是要宽慰别人,说,不要紧,让他们抄好了。杨水根说,抄?
备芳自知失言。警察是让她想到了大哥。其实,大哥的事,跟警察无关,他不是失踪在派出所,是失踪在本地的纪监部门。失踪是民间说法,其实应该叫留置。大哥留置在纪监部门已有三日,三日前,大哥曾打过她电话,说,有些东西,该毁掉的就毁掉,该转移的就转移。后来,两人间再也没有电话了,她打去几次,打不通。
备芳正想回答杨水根一句啥,望到善刚的下巴竟在颤动,就抿上了嘴。善刚拿起筷子,似乎还想搛菜,可筷子却从他手中脱落,掉在地上。
一名高个子警察立在门口前,问,是吴木根家吗?
杨水根的嘴巴往左扭一扭,说,隔壁。
两个警察转身。杨水根说,我晓得木根迟早要出事……
杨水根望着备芳,像在等待着备芳问他出事的原因。备芳不问,杨水根就舔舔嘴唇,要备芳和善刚再添饭。可备芳感到浑身像已虚脱,再望善刚,也一动不动,面色惨白。
半个多钟头后,抱着孩子,备芳和善刚离开了她爷娘家。他们先到了备芳的住所。善刚好像一直在喘息。
他那日把孩子抱来时,也一直在喘息,回答备芳的问话时,每个吐词都像是从喘息声里挣扎出来的。备芳说,怎么回事?善刚说,你既然喜欢她,我把她抱来了。备芳说,她爷娘让你抱?善刚说,两人正好在里面。备芳没有留意这句话,说,他们没望到你抱?善刚说,没望到。备芳还是没有留意善刚的这句话,说,那我抱一会儿。
说着,备芳去亲孩子脸上的泪珠。孩子似乎在路上哭了一阵,此刻已不再哭泣,在备芳亲她时,竟还咧嘴笑了。备芳记得第一趟望到这孩子时,她竟然也对她咧嘴一笑。当时,孩子躺在一只竹匾里,竹匾搁在春凳上。门口还有两只竹匾,里头放满豆制品。门里面,一个男人正在用白布过滤豆渣,再里面,好像有个女声在唤他。那日,善刚也在备芳身边,见她注视着竹匾里的孩子,他突然想起读书时语文课本里的一句话: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他嗫嚅着,却不敢说出来,还感觉这话太酸,说出来反而不好,他不能在备芳面前展现酸腐形象。假使把这句文绉绉的话翻成大白话,就是,既然喜欢孩子,你就该找个男人。这话说出来,又会让他显得粗鲁,而且显得冒犯。他就咽一口唾沫,啥也不说。可即使啥也不说,备芳好像也已经被冒犯了,回去的路上,一脸怏怏不乐的表情。她的怏怏不乐,始终会给善刚造成很大的心理压力,唯一减压的方式,善刚认为就是取悦她,让她高兴起来。可她此刻怏怏不乐的原因,善刚很清楚,很难通过取悦来化开。难道他说,“快了快了,你只要嫁给我”?这样的取悦,效果会适得其反,两人都会更加不开心。不是吗?这句话一出现在善刚心里,他的鼻头就一酸,自然,他不可能当着备芳的面流泪。
第一趟望到这孩子后,两人后来又路过豆制品店两趟(善刚不晓得备芳后来一个人路过没有)。一趟,在竹匾里的孩子面前,善刚陪着备芳呆呆地立了一阵,就走开了;一趟,还没有走近豆制品店,备芳就对善刚说,我们绕开吧。于是,两人缩回到了大新街上,拐进一条窄弄,然后回到了备芳的住所。所以,确切说,这一趟,他们其实没在豆制品店前路过。这一趟,善刚不明白备芳为啥要绕开,又似乎明白了。他的明白,回到备芳住所后就得到了印证。一回去,她朝沙发上一坐,就要善刚回去。善刚站着不动,她“呜呜呜”地哭起来,完全不像个领导了。他喃喃而语,你会有的,你会得到你想要的……善刚的安慰,却让备芳哭得更凶。后来,她终于停止哭泣,要善刚也坐下来。善刚一坐下,备芳就侧身抱牢他,可她此刻的抱,已让善刚委屈大于甜蜜了,不过他不挣扎,好像很享受心里的委屈。
当善刚把孩子抱到备芳那里时,他心里也是有一股委屈的,他的喘气就是这委屈的体现。孩子又不重,他又没有奔跑,一个大男人哪会喘气呢?就是这委屈啊,他在享受这委屈,用喘息享受。那日,在他的喘息声里,备芳还说了一句,抱一歇,你就抱回去吧。善刚喘息着“嗯”了一声。不过后来出问题了。这个问题就是,备芳几趟想开口让善刚送回去,却几趟拖延着。假使孩子哭闹,这问题或许就不出了,可这孩子在备芳这里没有哭闹,相反,还笑,还咿咿呀呀地想说啥。备芳觉得这就是缘了。她这里,也可以说是她和善刚出了问题,问题也越变越大:她先是一趟一趟地想开口让善刚把孩子送回去,却一趟一趟地拖延着,到了夜快,她开始给孩子洗澡,还差善刚去大新街买孩子的替换衣裳。孩子在备芳这里过夜了。自然,善刚是不能过夜的,不过他的心里和备芳一样清楚,孩子一过夜,问题就大了。他一点也想不到结果会这样,结果跟他最初的预想完全两样。回去的路上,他歇息了一下,像是走不动了,坐在妇婴用品商店前的花坛上。花坛里的垂丝海棠刚刚谢花,石沿上落着不少淡粉色的花朵,他的屁股上肯定粘上了已在腐败的花朵,可他不管了,脑子在高速运转,就如所有碰到一个难题后急需解决它的人一样。一阵风吹来,夹裹着附近一家店里浓浓的油炸味,或许就是这阵风提醒了他:把这个问题留给备芳和大哥吧(大哥这时候还没有失踪),而且他还想,他其实是多虑了,啥问题,到大哥那里都不是问题了。他就从石沿上站了起来。
据善刚说,他把孩子抱来时,豆制品店里的那对夫妇没有望到。只要让备芳抱一阵,过一下当妈妈的瘾,再抱回去,应该没问题。可如你所知,现在问题大了。
尽管在一定程度上,善刚在花坛边产生的那种想法,备芳也有,啥问题到了大哥那里都不是问题了,大哥是厉害的。可是,备芳还是下决心要把孩子送回去,说真的,即便大哥没有被留置,她也会这样做。备芳对问题严重性的认识,是随着对孩子亲密程度的加深,同步提升的。而且,母性的泛滥使她时时想到另一位母亲。
在把孩子送回去之前,与两个警察的相见让备芳受到了惊吓,她发现善刚受到了更大的惊吓。她惊吓,是以为大哥的事牵连到她了。可后来在回去的路上,她与善刚一样,竟然有一种劫后余生般的感觉。跨进自己住所的门口时,她望着怀里的孩子,嘀咕一声:我前世欠了你,你这一趟是来讨债啊。不过,她心里觉得,此刻还能跨进自己的住所,她是“赚”了。
在“何氏门诊”里,由于何承志久等不来,备芳也觉得该走了。她站起来,跨出店门。善刚跟上。
那家豆制品店位于大新街和东市街的交界处,店门前,还有一块不小的场地,按照原来的设想,两人走近场地边缘,在离门口五六十米开外的地方放下孩子。这个地方,既在孩子爷娘的视线内,又便于他们快速后撤。在他们的设想中,他们放下孩子后,就马上逃进大新街边上的一条小弄堂,这样,他们像用橡皮擦掉错字一样,把善刚一念之下做的蠢事擦掉了。
可是,那对夫妻今朝没有开门。也一反往常,店的黑漆排门前没有一只竹匾。
备芳说,我们就在门边等他们吧。
这时候,天色变了,阳光已不见,天上云雾叆叇,空气里也有了雨水气。站在店门前,备芳和善刚又和刚从备芳爷娘家出来时一样了,感到全身发软,像被抽掉了筋骨,可他们还是坚强地站立着。他们感到现在还站立在店门前已经“赚”了,所以不怕啥了,就等待着店铺夫妻的回转。
备芳微笑着说,我们还怕啥呢?善刚也微微一笑,说,是的,还怕啥呢?
备芳又想说啥,表情突然起变化,随即呜呜呜地哭了。她压低哭声说,我已经怕了几日几夜,还怕啥呢?
善刚蹲下来,尽管没有哭,却也是一脸悲伤。
备芳一哭,怀里的孩子也哭了,似乎在对备芳的哭作出呼应,哭声婉转、纤细。
备芳不再落泪,转脸对善刚说,中午碰到的警察就是冲我来的,不是吗?善刚抬头说,不,是冲我来的。备芳说,可我们还坐在这里,人,还是囫囵完整的。善刚说,可我的心已经“进去”了。
善刚似乎想笑,可脸上的皮肉突然僵住,目光变直。顺着他的目光,备芳望到前方正有一对男女走来。女穿蓝衣,男穿黄裤。两人必定是她和善刚要等的人,却吓着了他们。她想从地上立起来,没立住,又跌到地上,孩子也从她怀里跌落,再次发出哭声。
备芳和善刚终于从地上站立起来,身体都歪歪扭扭的,似有重负,望上去随时要重新跌下去。蓝衣女子抱起地上的孩子,然后望着备芳,哆嗦着嘴唇。
备芳先开口,想问啥,你们就问吧。
她的声气很软。男子深望她一眼,然后移开目光,猛地转身,亲了一下蓝衣女怀里的孩子,开始卸排门。这时候,备芳和善刚假使立刻转身跑起来,他们可以脱身,可他们没有转身——他们除了感到全身发软外,两个警察带给他们的那种“赚了”的感觉还在。直到两种感觉都消失,他们想走,却已来不及。
善刚用征询的声气对蓝衣女子说,那我们走了?黄裤男子就猛地转身,一把抓住善刚的肩膀。
备芳的心一紧,警察带给她的那种“赚”了的感觉一下子没了。原来平白无故的“赚”,不可能长久。
男子说,怎么能走呢?进去吃口茶。
女子也挽住了备芳的手臂。
店里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豆制品清香,一只只特制木架上,摆满了杂物和盒装豆制品。女子从木架上拎出一串紫葡萄放到备芳面前的台子上。男子则给备芳和善刚倒茶。备芳和善刚都没有在台子前坐下来。
善刚说,你们没有啥要问的,我们就走了。
可备芳一动不动,她觉得脑子里空荡荡的,又像是塞满了乱麻,里面一片黑暗,没有一丝光亮。片刻后,她感到喉咙口有一股热流在窜动,想把它压下去,却不行,很快窜出来了,变成了一句软绵绵的话:我们……抱走了她,也送回来了。你们该怎么……
男子迟疑一下,说,把孩子抱走再抱来,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啊。喜欢孩子的人都这样,抱走再抱来……你们抱走后,不再抱来才好呢,怪她没福气,重新回到穷人家。
备芳突然落泪,说,我们不是抱一歇……
女子也似乎不想让备芳说下去,打断她说,以后我认你阿姐……
备芳和善刚终于起身往外走,外面,阳光居然重新出来了,金线般缭绕着他们,他们感受到了身上的暖意,也感受到了内心的平静。
备芳内心的平静没有维持多久。她跟善刚分手后,想去好友柳红那里打听一下大哥的消息。柳红上班的单位是备芳公司的上级主管部门,那里的领导就是大哥,柳红是大哥手下的一名得力干将。大哥失踪后,柳红曾对备芳说,你当心点。这是好友间的提醒,可那日,备芳把这话当作了威吓。
柳红不接手机。备芳迟疑一下,打大哥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号码,关机。现在,大哥的手机每日都关着。
备芳就朝住所走了,在住所没有待几分钟,她就又出来。她不晓得自己要去哪里。结果她再一次来到了那家豆制品店铺里。
她对蓝衣女子喃喃而语,我再抱抱。
女子瞪大了眼睛。正在旁边分捡黄豆的男子走过来,脸上带着友善、宽厚的笑。备芳就把目光转向他,再次喃喃而语,我再抱抱,抱一会儿就送转来。
女子却尖叫一声。叫声像是提醒了备芳,她慌忙从裤袋里掏出身份证,对男子说,正好带着,放你这里吧。
男子接过望望,又递还给备芳。女子要推备芳,被男子拦住。女子突然对备芳开口,你走吧,你走吧,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备芳转身,慢慢走出店门,望上去脚步很重。
孩子已不在门前场地上的竹匾里,而在后院的竹匾里,在一棵枝叶繁茂的海棠树下。男子奔到那里,抱起孩子,然后追出来,把孩子塞进备芳怀里。不知为啥,这次,女子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也没有拦住男子。
在东市街上,备芳抱着孩子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然后,她抱着孩子来到了东市街西端的派出所。刚从警校毕业的年轻警察如临大敌,神色惊慌。他把怀抱着孩子的备芳领到了隔壁警室。一个中年警察开始给备芳做笔录,边问边记,目光里的狐疑神色越来越重。最后,他让备芳在记录簿上签字,还让她上了警车。
警车朝前开。车上,备芳望一眼刚才做笔录的中年警察,想问他做啥不给她戴铐。舔舔干裂的嘴唇,她终究没问。
在豆制品店门口,警车引来了围观。中年警察又拿出纸笔,指指备芳怀里的孩子,问店里的男子,是你孩子?
男子点头。
中年警察又问,什么时候不见的?男子说,不,我们让她抱走的,我们忙,让她抱一歇。中年警察神情疑惑,说,你们认得?男子说,对,我们让她抱一会儿。中年警察说,你抱回去。
男子从备芳怀里抱走孩子,孩子不哭。警察又示意备芳抱回。备芳先是不动,警察又要求,备芳只得伸出手来,孩子乖巧地伏到备芳胸脯上。
也就在这时,男子突然想起备芳给他望过的那张身份证,正想张口说啥,想不到中年警察先于他张口,骂一声操那,挥一下手,往警车那里走。
在这过程中,蓝衣女子又变了一个人,很难得地一声不吭,静静地望着周边的一切。
备芳抱着孩子跟上,嗫嚅道,不是今天来抱的,是几天前偷偷来这里……
中年警察转身,喝住备芳,又转脸对围观的人说,还有人因为揭不开锅,来投案,说自己放火了,好吃上一口现成饭……
围观的人群里发出笑声。
感觉晕乎乎的大脑稍稍清醒,备芳打善刚电话,让他马上过来。这时,她又在她的住所里了。她坐在沙发上等善刚,好像就是在专门等他,这种情况是从来没有过的,她有点不习惯,就站起来,走向浴室,开始洗澡。
洗好后,她往身上喷了一点香水。她正想把换下的衣裳扔进洗衣机里时,门铃响了。她的心跳猛地加快,这也是从来没有过的。
善刚跟往常一样,进门后立刻坐到了沙发的一端。备芳坐过去,紧挨着善刚。一瞬间,备芳也想要善刚洗一下澡,又一想,算了,男人本来就是泥做的,再说,在她闻来,善刚身上淡淡的汗味也没有不好闻,相反,今天一旦下定了一个决心,她竟觉得这汗味特别好闻起来。于是,她的头埋向这淡淡的汗味,身体也更紧地靠过去,身体和头都想融化进这汗味……可是,善刚不动,经验告诉他,这是备芳有限的举动。太多的经历也已经在善刚这里造成了一个后果,备芳的这类举动只会让他心里涌上委屈感。备芳知道这一点。她还知道,现在,她要开口才行,于是她说,今天,我想。过了没有半分钟,善刚行动了,在巨大的委屈感中行动。
后来,他们还是坐在沙发上,备芳用手摩挲着善刚的脸颊,说,再去把那孩子抱来,跟那个男的说,正式领养。善刚眼神疑惑,说,不是已经送回去了吗?
备芳的手继续摩挲善刚的脸颊,很奇怪,以往在这种情况下,善刚心里会产生的委屈感没有了,反而产生了一股陌生的、痒酥酥的感觉,这痒酥酥的感觉在向甜丝丝的感觉进发。
备芳说,你去领养,为我。善刚突然笑了,说,你不需要领养,我也不需要,我们刚才……备芳说,我不生,我有安全措施。
说不清善刚脸上的表情起了怎么样的变化,笑马上不见了,他说,他们能答应给我们领养吗?备芳说,你去跟那个男的谈,那对夫妇会有第二个孩子,会是男孩。我知道,我从那个男的眼睛里看出来了。
善刚眼神迷糊。备芳又说,他们会有一个男孩的。你明天就去跟那个男的说,领养来后,你去寻大哥单位里的柳红,托她办一下领养手续,还有报户口啥的。
善刚脸上有一种想争辩的表情,可备芳先于他开口,说,今天就这样,我还有事,你走吧。
第二日,善刚没有去找那个男的。现在,他有信心了,他和备芳之间已经翻开了新的一页,一个事实已在昨日产生。他相信,不管备芳以后再怎么让他捉摸不定,他们都不需要别人的孩子了……可是,第二日,他一整天没有见到备芳,单位里没有见到,她住所的门也一直久敲不开——这不是备芳自己的房子,是她租来的一套两居室。
这一日,对于善刚来说,是他人生的一个转折点,因为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见到过备芳,也没有见到过大哥。单位里谈论备芳和大哥的话一时太多,他听着难受,就托他那当领导的舅舅调了一个工作。调工作后,他也一直单身着,因为,他必须要在心里找到那股委屈感,才能跟别的女人深入交往下去。
东市街是一条很古老的街,古老,就意味着在岁月的流逝中,不会出现明显的变化,街两旁的那些明清建筑、地上的石板、头顶上的天空,好像一直是这样的。变化的是街上的人,新的人一直在走进这条街,旧的人一直在走离这条街,这是变化一。变化二就是,旧的人中,没有走离这条街的,在变老。有一年春天,一个中年大叔走在了这条街上,尽管他望上去还很健壮,可他的手臂被一位姑娘挽着。自然,这种情景在很明显地告诉别人,他们应该是一对父女。他们很快走到了东市街和大新街交界的地方,那里有一块不小的场地,场地凹凸不平。姑娘说,爸,走慢点。
他们果然是一对父女。场地的北面,是一家馒头店,正在朝外散发着一股淡白色的热气。中年大叔指指那家馒头店,对姑娘说,备芳,你小时候这里是一家豆制品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