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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5年第7期|王矗众:乌龟(节选)

2025-07-26 15: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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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矗众,二〇〇三年生于山西运城,成长于新疆乌鲁木齐,现为四川传媒学院二〇二二级戏剧影视导演专业在读生。曾入选二〇二四年“真金·青年文学新秀选拔”五强。编剧作品展映于平遥国际电影展、莫斯科国际电影节等,有长片剧本入选第九届“青葱计划”创投项目十强。

乌龟(节选)

王矗众

年后我就没离开乌鲁木齐,这其实是无奈之举。去年秋天,北京那边的工作室不堪重负,终于散伙。我是初始几个成员之一,负责人是我大学室友,对我很愧疚,主动提出N+3,我说算了,他一直坚持,拉锯许久,同意下来。他说,不过,资金情况目前比较窘迫,再等等吧,会好的,你的钱绝对能拿到,我欠你。对此我没什么期待,一个人要是总想着从尸体上榨油取肉,那这个人大概率道德有缺陷。我对道德没有过高追求,但这具尸体曾与我血脉相连,跟我长着类似的面孔,还是有感情的。唯一确凿的事实是,我从此失业,成为经济世界中的孤魂野鬼,飘荡回家,接受寒冬。

这个年过得很寡淡,太冷了,北方气温一贯如此,今年惨痛更胜往年,肉眼所及的所有人都穿得很厚,毛衣套呢子,内裹三件衬衫,围巾拴住咽喉,耳郭通红,满脸木然。我爸也老了,肚子依旧膨胀,四肢却日复一日瘦下来,眼睛隐隐发黄,时不时咳出一团泛绿的痰液,喘息声如老牛待宰,久久不息。我每天给他放两部电影,投屏到电视屏幕上,电视是四年前花六千买的,直到今天还很清晰,就是智能系统有点卡顿。他的时间表很清晰,睡觉,起床,进食,看一部电影,片尾字幕结束后刷一小时抖音,进食,睡觉,起床,看第二部电影,片尾结束后刷两小时抖音,进食,睡觉,依此循环。他最初只看有中文配音的电影,没几个月就看无可看,被迫学习浏览字幕,从此突破语言障碍,欣赏世界范围内的影史佳作。年三十那天我们没看春晚,而是投了一部《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父子俩喝着酒,瘫在沙发上,审美达成一致,都觉得苏联时期的女孩们眸里含光,精气神使人仰羡,这让我爸想起青年时在地州兵团看到的文工团女兵。中途他睡着了一次,革命枪声响起时醒来,刷了会儿抖音,声音外放,很吵。他忽然跟我讲,谢廖沙跟保尔·柯察金谁也想不到,他们的故乡在未来打得不可开交。

那晚我睡得很差,梦境几次崩碎,重返人间,抹掉脑门上的闷汗,才发现睡眠深处的炮火连天、断壁残垣都是幻象,只有远处烟花倏地升起,在空中爆破。噼,啪,五颜六色,可以曲解为某种绚丽的防空火炮,寻找敌机未果,无奈熄灭在夜空深处。太亮,照得我心慌,于是哈一口气,把窗玻璃雾上,不见为净。

我每早八点出门一趟,相当规律,已经持续数月,成为一种健康习惯,和在北京时完全不同。主要是家里没人会做饭,只得每天光顾早餐店,买点包子烤馕,延续生命。年前后几天很麻烦,饭店几乎都闭门休息,我索性沿着这条朝北的路一直走,走出住了十几年的城区,抵达一片从未踏足的地带。雪地上屹立一间肉铺,还开着门,老板眼睑浮肿,头顶挂一个昏黄的灯泡,菜刀连在案板上。我买了三斤卤肉,又把老板准备自己吃的挂面加价收购,提在手里离开店面。回家路上,雪花忽然落下,我撕下一片肉放进嘴里。手艺一般,纤维粗大,偏咸,很难咀嚼。雪就那样集体掉在我脸上,化成水,随肌肉咬合形成的沟壑缓缓流淌。

元宵之后,存款殆尽,除早餐之外,每天十点后我会去一趟银行,这也成为一种令人恼火的习惯。工作室负责人的资金周转开了,准备给我打款,却发现我的银行卡半年多来粮草未动,信誉下降,已被冻结。我去银行解冻,前前后后一周多,未能处理妥当。我问前台,是不是得等开春升温了,我的卡才能自动解冻?她没回答,只是重复道歉。第三次去解卡时,有个人让我很在意。前两次没见过,或者没注意到,因为她戴着口罩,遮住大半张脸,而且坐在较隐蔽的位置,隔三四层玻璃。

此人逐渐成为我不懈去解冻的另一重原因。每次站在大厅,我都故意弄出点大动静,和她同事争论,声嘶力竭,拍案而起,试图把她的目光从手头的文件上引走。计谋没来得及生效,一天早上十点零五分,我走进大厅,她忽然抬头,像感应到了什么,目光穿透三四层玻璃,迅速框定某个范围,盯在我身上。我说,你是常青?她从那些玻璃后面绕了几个圈,时而出现,时而消失,影影绰绰,路线曲折。几次我都怀疑自己认错了人,最后她还是来到大厅,隔着口罩对我说,好久不见啊,新年快乐。

我和常青从小认识,但也仅限于认识,在那之前没什么交流。小学在隔壁班,初中时还在隔壁班,课间操、学校活动总能碰见。早些时候对她印象一般,因为我俩只在学校能碰见,我不喜欢学校,顺带着不喜欢她。

中考前几个月,我心很躁,抑或说很冷,具体是什么感觉难以界定,也不重要,反正无人关心,总之是种不适宜考试的状态,令成年人痛心疾首。有天早上我醒得很晚,天已全亮,公交车人满为患,我大步跑去学校,一股冰凉的尿意在膀胱里翻搅,像一小袋欲破未破的风油精。我确定那股冷流不是尿,而是一种液化的恐慌。坐到座位上后,恐慌消失,庞大的疲惫取而代之,我看着语文老师的脸,进入木讷。

那节课内容枯燥,主要是老师带着我们订正试卷。语文老师是个沉默的老妇人,背很直,气很正,说话慢条斯理,表达效率不高,我每次走神都在想,这样气质的人不该做教师,该去做法官,负责裁定,而非传授。试卷订正至默写部分,她的语速比以往更慢,开始谈论中考题型,说有时会比较灵活,不只是考你们的背诵基本功,也考你们的理解和延展能力。我对气氛比较敏感,察觉到一丝波动,她的目光扫视全班,唯独不在我身上聚焦。她说,大家看这道题,班长,你读一下。班长站起身,彬彬有礼,以温和顿挫的语调读出题目。他念道,爷爷一百岁生日到了,你向爷爷祝贺时,会引用《龟虽寿》中的哪句诗词?老师说,你坐下。他很顺从地坐下,两手交叉叠放在课桌上,把刚刚被他朗读的试卷压在肘下。老妇人看向我,说,陈永亮,你站起来。我站起来,盯着她,不知所措。她说,你卷子呢?我嗫嚅,说,不知道。她说,你当然不知道,因为你迟到了,卷子在我这里。你问都不问一下,就在那儿坐了半节课,滥竽充数。

她忽然激动起来,嗓音有点沙哑,说,这道题不难,基本全班都能答对,答案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显而易见,这是对一个老年人的祝福与鼓励。但我手里的这份卷子答错了,陈永亮,告诉大家,你填了什么。我想不起来,小声说,我忘了。她没看我,声音变得慢下来、轻下来。她说,陈永亮对爷爷说的是,神龟虽寿,犹有竟时。全班哄笑,但她没有,她脸上并不愤怒,只是绷着,似乎很严肃,又似乎在怜悯。她问我,你爷爷过生日的时候,你会这么给他祝寿吗?我说,也许,我爷爷去世得比较早,在我学会说话之前,也在我背会《龟虽寿》之前。她嘴唇动了动,没说出来,我明白,她意识到我在对抗她,尽管我的态度谦卑。教室里的笑声一点点冷却,她看着我,目不斜视。她说,陈永亮,你不应该叫永亮,你应该叫永暗,或者永昏,因为你是一个具有悲观气质的人。悲观并非一个缺点,它只是一种性格,一剂用以酿成悲剧的原材料。但现在,它可能让你在中考里丢分,这也是悲剧的一种。所以我由衷建议你,去学习学习,怎么成为一个乐观的人。

如何学习一种性格,我一直没想明白这个问题。

下课后,我在操场边遇到常青,她很好认,特征明显,总蹲在塑胶草皮上发呆的那个就是。同时她的腿很长,像两根纤细的弹簧,一旦站起来就显得摇摇欲坠,左倒右歪。她站起来,可能腿有点麻,微微后仰,靠在篮球架上,左脚勾起,放在右脚鞋面上。我注意到她穿着一双红黑相间的运动鞋,像一团连炭带火的烈焰。常青对我露出笑容,她说,Hello,悲观的人。她眼睛很细,加上正调侃我,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在和一只狐狸说话。我说,你好,常青。此前我们未说过话,大概仅在偶然相遇的瞬间眼神碰上过几次。她有点惊讶,问我,你知道我的名字?我说,知道,听同学提起过,你的名字很好记,有画面感,听起来是绿色的,松树芽那种绿,就是学校门口银行牌子那个色儿。她愣了一小会儿,随后问,你叫什么名字?我说我叫陈永亮。她说以前见过,好像初二的时候,年级前三名光荣榜。我说,好汉不提当年勇,现在已经是悲观的人了。她唇角咧开,说实话,笑得不算漂亮,但我挺喜欢看,能笑就是好事,弥足珍贵。她说,这是一个好名字,永远明亮。亮是什么颜色?亮应该有颜色吗?我没想过这个问题,琢磨了一小会儿,铃响了,我说,暂时没想出答案,等想出来告诉你。

课没上完,我妈来学校把我接走了,带我吃了顿麦当劳。汉堡、可乐、鸡块,最后又上了整只烤鸡,四肢轮廓俱全,头尾皆无。我没什么食欲,油太大了,最后剩下很多。当时她跟我爸在闹离婚,刚提出时每晚能看见我爸扯着她头发甩,后来报警两次,文明很多,转变为言语交锋,阴阳怪气,互揭情史,攻讦对方能力上的不足。我觉得很没劲,同时对婚姻这个事产生了初始的认识:一种发生在家里的街头械斗,一对一单挑,公平性比较有保障。她找我主要是统一口径,法庭上一起控诉我爹家庭暴力还骂脏话,对教育后代极其不利,这样就可以把我判给她,母子俩一块儿生活,有个照应。她说,永亮,妈妈是爱你的,其实你爸也爱你,我不能说他不爱你,不客观。但他不爱我了,我也开始恨他。爱和恨就是一念之间的事啊,妈妈不想逼你作选择,这只是基于现实因素的考虑。我说,都行,我无所谓,你俩商量好就行。吃完饭她就把我送回学校了,叮嘱我中考第一,其余都是次位,可以舍弃,人一辈子总得舍弃点什么,但不能舍弃未来。

走到教室门口时发现没在上语文课,我感到一丝庆幸。讲课的地理老师大学刚毕业,很年轻,她正告诉全班同学互联网是个好东西,可以在视频网站上看到遥远的地方。那天她看到个视频很美,冰天雪地,一个女孩把一盆开水泼到天上,瞬间凝为一圈冰环,悬浮,碎裂,化为白色粉末,落下笼住,淋盖在头发上,像公主的皇冠。她说,这个效果只在北方可以实现,东北,或者咱们北疆。同学们如果对地理书上讲的气候地貌感兴趣,可以利用互联网查一查,有很多漂亮的图片视频可以看。

我喊报告,推门进入,所有目光锁定我,悲悯、温良,如千佛洞窟。年轻的老师还笑着,苹果肌拱起,语调俏皮,说,快坐下吧,这次不跟你计较,下次别迟到啦。后半节课我看着她的笑容,在脑海里反复描摹,那是一个相信幸福之人的面庞。

晚上回到家,空无一人,他俩应该都有要为以后准备的事,财产手续什么的,很多文书,拉扯拖沓,比较忙碌。我把作业随手涂完,打开电脑玩游戏,XP系统,在当年还可堪一用,可以打打CF,玩玩4399小游戏。我最喜欢玩的是《赛尔号》,化身小机器人,携带六只精灵宠物,遨游无边宇宙,降落在每个星球,捕捉新的精灵伙伴,寻找无尽能源。无尽能源大概是一枚绿色的水晶,有点像我妈抽屉里那颗钻戒,换色版。绿色象征生命力,有了无尽能源就可以让飞船永久航行,让人类文明延续不息,很多坏人和邪恶精灵都对其垂涎三尺,试图占为己有,或者摧毁。副本打至一半,我的魔焰猩猩正召唤灭世火球,砸向对面的邪恶龙兽,后台挂着的QQ弹来一条好友申请,写着我是常青。头像是一片碧蓝的海水,昵称叫青青子衿,来源是QQ号搜索。

我同意了,给她备注“五中常青”。她问我,你想出来了吗?我说,您好,请问想出来什么?她说,亮是什么颜色?我说,抱歉,还没想。过了两分钟,我几乎重新沉浸回浩瀚的精灵宇宙时,她又发来一大段文字。

她说:陈永亮,我可以叫你小亮吗?哈哈,只是突发奇想,这个昵称很可爱。说回颜色吧,我觉得亮是白色或者黑色。白色是那种纯洁的乳白色,看起来有神圣的感觉;黑色则是深邃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的黑色。我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亮光是乳白色,而亮光越强盛炽烈,物体的影子也就越漆黑黏稠,光芒最强烈的时刻,画面只会剩下黑白两色。你觉得你是哪种颜色?或者你有不同想法,也可以打字告诉我。

我思考很久,对面一直在线。最后我也敲下一段字。

我说:常青,您好,我看了您对我名字的解读,受益良多。经缜密谨慎思考,向您回答,如果在神圣的白与深邃的黑中选择一种,我更倾向于深邃的、黏稠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因为黑色看起来防御力更高。你可能不太理解防御力的意思,这是电子游戏术语,大抵来说就是更加坚硬、强韧。不知道你是否玩过网络游戏《赛尔号》,游戏中的最终Boss叫作谱尼,守护着无尽能源。它和你的描述很像,漆黑的外壳飘浮着,包裹一团人形的、扭曲的、神圣的、由光制成的躯体。我的精灵一发大招,只能打掉它十分之一的血条,它很坚强,让我羡慕,我想这是它那些漆黑甲片的功劳。所以,我希望永亮的亮是黑色的亮,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漆黑、沉黑、乌黑。顺带一提,我不太喜欢小亮这个名字,有点像课本上的人物,我不喜欢课本,但如果你想这么称呼,我也不会反对,这是你的权利。

点击发送前,我盯着电脑屏幕上的紫色坏点,踌躇片刻,又加上一段字:如果你没有玩过《赛尔号》,建议玩一下,用QQ号就可以注册账号,比较简单。我发你个邀请码吧,你是新玩家,在游戏内输入这个号码,我们都会得到一份奖励物品。不是很珍贵,但算有实用意义,可以联动到Q宠里,用来喂小企鹅。

我从银行回来,卡就解封了,钱很快到账,可解燃眉之急。跟我爸说了遇见常青的事,他还是躺在那儿,看着电影,肥胖,苟延残喘。他说,有熟人还是好办事,跟人家姑娘留微信了吗?我说,不用,以前加过QQ。他有点困,眯上眼睛,说,没人用QQ,那个时代过去了。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5年0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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