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文学》汉文版2023年第6期｜吴胜之：鼓韵回响（节选）
吴胜之，苗族，贵州松桃苗族自治县人。中国作协会员。2006年开始在文学刊物发表作品，散见于《特区文学》《南风》《贵州作家》等。出版长篇小说《血色苗疆》《大地回声》、散文集《在苗巫秘境中穿行》《腊尔山台地》《松桃嘉木》等。
一
不觉已农历三月尽头了，每天晚上阳雀在漆黑的树林里叫个不停。“清明三天阳雀叫”，这鸟物履行职责，仿佛比庄稼人还着急，从森林中传来的清脆啼声，催促着人们早早下地播种。
金鼓寨的旅游刚运作起来就熄火了。美梅站在木楼的格子窗前，一脸愁绪，循着阳雀的叫声，望着对面山峦的影影绰绰，心里的苦闷在燃烧。几个鼓师围坐在她家火坑旁议事，相互交换着迷惘的目光。鼓王坐在木椅上，一语不发。他用两指宽的白纸卷起丝烟，又将卷起的纸烟在嘴唇上舔了两下，说：“这事不怪美梅。金鼓寨不比河北野三坡。”说着他把纸烟点燃，吐着烟雾。
高山气候特殊于清明断雪、谷雨断霜的异常表现。夜晚有些冷意，美梅便从柴房里拿出几根干柴往火坑里放，干柴点燃了，发出吱吱声。“想当年，河北野三坡那个耿老板叫我们去帮着打花鼓造势，花鼓一响，黄金百两。景区游客人山人海，为何咱们回老家就干不起来呢？”一个中年鼓师疑惑不解。
“人们看腻了，眼睛疲了，几天的新鲜劲一过，就冷坛了。”另一个瘦脸形的鼓师说。鼓师们七言八语说事，没有谁给破题。美梅犹豫了，真不知晓今后金鼓寨怎么干了。
说起金鼓寨的花鼓，它藏在青山绿水间已有六百多年历史了。据传说，在远古时期，他们的祖先在守护庄稼时打死一只野兽，并从身上剥取一张兽皮，然后做成一个圆形的鼓面。为守护庄稼，男女日夜轮流敲打着鼓面，驱赶野兽。后来逐渐演变成一门打花鼓的艺术。另外一个版本说是乌巢河陀子山洞的神女七姐传来的，众说纷纭。时至今日，花鼓已变成人们生活的组成部分，周遭四十八寨的男男女女都会打花鼓。
那时候正值芳龄的美梅姑娘，聪敏大方，容貌俊丽。她那艳丽湿润的双唇引人产生美妙的遐想，都称她是金鼓寨的一枝花。
那年她高中毕业，打得一手好鼓，带着七八个打花鼓的姊妹跟着她二叔鼓王去河北野三坡景区演出。金鼓寨带去的花鼓队，和“上刀山下火海”绝技绝活儿在北方的野三坡演出，一时间受到北方游客的热烈欢迎。特别是在保定上涞县的百果霞景区“印象野三坡”剧场演出，场场爆满。
美梅姑娘在野三坡干了几年，打开了视野。在野三坡，她沉醉在花鼓表演的激奋之中，沉醉在观众那春雷般的掌声中，当然，也沉醉在景区老板支付的可观演出收入中。花鼓演出期间，野三坡景区游客如织。这时，他们才发现花鼓为景区老板挣大钱了。相隔几年后，美梅姑娘回家张罗婚事。她不去野三坡了，嫁了个男人安心过上了小日子。谁知结婚两年后，她便与那个出轨的男人离婚了，自己带着孩子在金鼓寨与她母亲住在一起。老村主任年龄大了，当年要进行换届，村里数来数去她是最合适的人选。因此选举时她全票当选为金鼓寨新任的村主任。
美梅在外见过世面，心里装有蓝图，走马上任干劲十足。她想到在野三坡打花鼓的事儿，别人能利用花鼓发展旅游挣钱，金鼓寨更应该利用花鼓之乡的优势，在家门口把旅游干起来。当时，她想得很完美，但上下奔波，经过几番周折，最终并没有把金鼓寨的事做成。几年过后，正值脱贫攻坚，她跑到乡里县里寻找扶贫资金支持花鼓项目。这次果然不负众望，她在县里争取到一百万资金，在金鼓寨修起了一栋具有民族特色的鼓楼，又在鼓楼前面建起了宽敞的花鼓广场。
金鼓寨的旅游上路了。美梅依照野三坡的葫芦画瓢，立即组织五十多人的花鼓演出队，每天登场表演，将花鼓打得气势磅礴。老远听着，那鼓声犹如大海卷起的浪涛一波一波涌来。一开张，吸引了众多的游客上金鼓寨观光旅游，随即带动寨上办起了民宿和“花鼓饭庄”等农家乐。美梅复制野三坡的模式初战告捷，一时间兴奋无比。殊不知，好景不长，一段时间后，整天只听见鼓声回荡，却很少见游客上金鼓寨了。
日头从山顶露出了脸盘。东边天际有几条长长的云，像几条紫红色的绸纱巾。一会儿，紫红变成橘红。美梅有起早的习惯，正走向鼓楼，遇上芸芸和芳芳两位姑娘。她俩拖着一个浅蓝色的箱子。“美梅姐，寨子花鼓打不起来，我们要出去打工了。”说着，前面一辆停着的面包车里伸出一个男人的头，转脸向她们招手叫喊道：“快上车，迟了赶不上火车了。”姑娘们上车后，车子一溜烟驶出了山寨。美梅心里五味杂陈，充满着悲凉的滋味。她抬眼望着她大嫂家的“花鼓饭庄”，两扇大门紧紧地关着，门可罗雀。她又走到对面办起民宿的小寨，一看心情更坏。年轻的满娘一见她走来，就大嚷大叫：“大侄女哦，住宿的生意做不下去了。今后咋办哦？至今只剩下一个客人了。”“别着急满娘，我们正在想办法。”美梅宽慰她说。这时一个中年男人走出来，“你就是美梅吗？怎么花鼓打不起来了呢？”客人问道。她不由上下打量游客两眼。客人身着浅蓝色的休闲装，看起来四十多岁，胸前挂着一部相机，满身的香皂味。客人又说：“有时间可以登门拜访吗？”美梅没有过多留意这个客人，便随意回答：“可以呀，欢迎客人到鼓楼坐坐。”美梅说完，径直往坝子走去。
从月亮山脚下大岩洞流出的那股小溪，一路奔流到数十里外的下游，形成一条弯弯曲曲的河水横穿坝子。小河两边相接高低不齐的阡陌田野，一阵春风把泥腥味从田野吹来。四野静悄悄的，几只雪白的蝴蝶在她前面一丛淡蓝色的花里欢快地飞着。小路边长着茂密的苦艾和野花，散发一股辛辣的气味。走着走着，忽而兜里的手机响了，一接听，是乡里张书记的电话。张书记告诉她，说在推进乡村振兴过程中，金鼓寨已被省里列入传统村落名单。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张书记的意思是叫她先到县里相关部门对接一下。
二
美梅到县住建局对接，局领导爽快给她表态，叫她先做好传统村落的规划，规划好立即动工，两百多万的资金已经到位了。她从县城回来，一时感慨万千。过去为争取发展项目，她曾经进城找过无数个部门和领导，磨破了嘴皮，为得到扶贫资金，整天缠着管事的县领导。如今不一样了，上级直接把项目送到手上。一位县领导特别提醒她，叫她充分把握这次乡村振兴的机会，重新把花鼓传统文化打造起来，做成具有特色小寨的传统村落。
金鼓寨的夜晚空荡荡的，自从旅游停摆后，大多数年轻人又外出打工去了。花鼓广场上，几盏太阳能灯有气无力地扑闪着淡淡的光线。天气渐趋回暖，几只青蛙在田里呱呱呱地聒噪起来。
美梅正在鼓楼村委办公室忙着。忽然大门开了，她抬眼一望，原来是住在满娘民宿的那个客人。他走进办公室，说今晚特意登门拜访，想找美梅聊聊。美梅热情相迎，进屋都是客，她立即把茶沏上。客人接过美梅递上的茶杯，告诉美梅说他姓李，是一位作家，此次上金鼓寨完全是冲着花鼓来的。他直言不讳地对美梅说：“我住在金鼓寨半个多月时间，通过观察，乡村旅游仅靠花鼓表演场上的阵势，一阵热闹过后就垮了。这样的旅游怎么能持久呢？”客人的评价一针见血。美梅听了，先是一惊，接着说：“这事难做呀，过去我们幼稚了，原以为只要把花鼓打起来，金鼓寨的旅游就会火爆起来。”美梅一脸犯难的神情，她又问，“怎么称呼你呢？”“叫我李哥吧。”
金鼓寨被列入省里传统村落名单，真是天赐良机。这天中午，县住建局在金鼓寨召开规划设计会议，住建局的规划人员在会上说，规划的重点是要对金鼓寨的花鼓传统文化进行保护和传承，但需建设一些辅助的配套设施项目。另一位中年设计人员说：“可以进行田园化建设治理，保护农耕稻作文化。河边的碾坊、榨油坊、水车灌溉等都要修复。寨上男女青年跳花望月、跳花坪的场所也要恢复起来，还要重新改造金鼓寨的寨门。”
美梅特意邀请李哥列席，他在最后也作了发言：“传统村落不仅是为了保护而保护，关键要在保护和传承基础上做好利用和发展，要把金鼓寨的传统村落做成旅游产品，在发展中转换成财富。”他顿了顿又说，“如今村寨的空荡已成普遍现象，要想办法把花鼓手留住，把苗族歌手留住。”又是一针见血，室内气氛热烈起来，大家七嘴八舌。一说到田园化农耕文化保护，一个脸上有颗醒目黑痣的中年人说：“河堤改造做好后，我不出去打工了，就在河边流转百亩水田放养稻花鱼。”一个身材颀长的中年人说：“一百多年前河边的碾坊、榨油坊曾经是我家祖业，如果恢复起来，我重新去开榨油坊，这也是传承嘛。”还有人说，要想留住人，首先得把吊瓜产业发展起来……一直讨论到两点半钟，李哥反客为主，仿佛已进入角色，拿起笔在原稿上修改字句，还直接拿着方案与住建局规划人员协商，好像他是金鼓寨人似的。不知底细的人，真以为他是县里下派到金鼓寨的驻村干部。
入夏以来，美梅十分忙碌。金鼓寨规划的七八个恢复保护项目得到批复，正在施工。花鼓传承项目保护的文字整理工作，李哥主动承担。他走寨串户，采集编写花鼓的故事，走访寨中老人收集花鼓的历史资料，还特意编写鼓王、鼓师、优秀花鼓手的励志故事，把那本厚厚的笔记本写得满满的。
经过这段时间的接触，李哥主动协助美梅做了好些事，美梅感觉他是个好帮手，一遇上重大的事，美梅都喜欢找他商量。吃过晚饭后，他们俩走到小河边散步，顺路去看河道工地。他出现在美梅身边，别人以为他是美梅的男朋友。两人走在河堤上，正遇上寨子几个撮虾回来的大嫂，她们指指点点地说：“美梅孃孃找到好姑爷了，多么般配哦。”美梅是过来人了，这是乱点鸳鸯谱的瞎扯，她也不去解释。李哥听不懂这里的方言，但从她们的面部表情，他明白那几个大嫂在说他和美梅的事。
项目开工了，但在施工时遇上不少问题，美梅先后解决了几处棘手的占地纠纷。过去寨子跳花坪的场所，要竖两尊人物雕像，在乱石地上重新铺上草皮，四周种上一些花树装扮。寨上有个男人跳出来，说这是他家的地盘，占地可以，但要补钱。为不影响施工，美梅无奈之下拿出五千元。河堤道路扩宽占用旁边一丘稻田边角。这天，她三叔站在田边阻挠施工，美梅来到工地劝说，他不听，却对美梅说：“这是寨子的公事，村里要给我补偿。”他话说得硬邦邦的。美梅说：“三叔，没占到一只撮箕宽的地盘，你就要补偿，况且上面没有补偿款。”“没有补偿款就不要动我的田。”一时僵持起来，美梅好话说尽，她三叔就是那股犟牛劲，死活不让开挖。满娘闻讯赶来，后面跟着李哥。满娘劝说几句，她三叔还是不依。美梅冒火了，“那你要多少钱？”她高声问道。“三千元！”她三叔绷着脸说。美梅赌着气，从衣兜里取出钱来，清点好拿给他，转身对开挖掘机的师傅说：“开挖，如遇上谁敢阻挡工程，你给我轧过去，有事我担着……”美梅发火了。她用私款摆平自己三叔的事，后来在金鼓寨变为笑谈。李哥看在眼里，掏出一个笔记本不知记录着什么。
回到家里，她母亲听说了在河边发生的事，心疼地说：“妺崽，你这样拼命做事，又得罪人，别费那番心了，在寨子干不成事的，谁会听你的话？孩子上中学了。趁年轻该惦念着自己的事了。”美梅无心考虑自己的私事，她正在思考传统村落的事，心里暗自问道，真把传统村落恢复起来了，它能变为旅游产品吗？那个李哥的话倒说得好听。再说把传统村落干成了，谁来守着这个村落？如今年轻人已经走光了。前车之鉴使她不敢掉以轻心，美梅知晓，省里给金鼓寨的传统村落保护项目来之不易，再有天大的困难，也要把事情干好，若干砸锅了，领导会对她彻底失去信任。
吃过晚饭，她便来到后山跳花坪的那块大石头上坐着。夜静悄悄的，晚风清凉。她望着夜空，天上星星已经出齐了，月光朦胧，还有虫蝉低吟，充满着一种神秘的气氛。那两尊雕塑仿佛正在月色下唱着恋歌。在沉思中，她又怀念起当年在野三坡打花鼓的生活。每天打着花鼓演出，无忧无虑，充满着浪漫和快乐；今天同样是为着花鼓，给她带来的却是压力和忧愁！她不由托腮唱起歌谣：
曾受过风雪创伤的梅花，
它仍在风雪中傲然挺拔。
梅花绽放释散着郁香啊，
没看见哪只蜜蜂飞来闻香采蜜。
唱完了歌，美梅沉浸在幻象和梦境中，突然害羞起来，捂着脸自言自语：“都这把年纪的人了，还唱这样痴缠的恋歌。”泛起的温情又一下消散了。
三
美梅的满娘家，原来居住的是一幢五柱七瓜的木制老房，正房还拖出两间吊脚木楼。那时候没有远见，夫妻俩在野三坡打花鼓，挣得几个钱，就把老屋拆掉了，在金鼓寨首家修起一幢五间两层楼的大砖房。美梅刚把金鼓寨的旅游做起来，夫妻俩商量办民宿，投资一笔钱先把屋体四周用成品的竹板包装起来。一看，真像竹楼的样子。楼上设置十个单间套房，房内摆放着木架子双人床，床上都挂有挑花刺绣的帐幨。屋前还挖有一口小塘，供客人垂钓玩乐；庭院里种满了金银花、牵牛花，花枝藤蔓相互缠绕爬满了斑驳的墙体。淡黄色花朵绽放，散发着浓郁的香味，居住环境十分幽静。
李哥在她家已住多日了，他感觉这里还缺少点什么。一天晚上，满娘和她那个憨厚的男人坐在庭院里摆谈闲聊，回忆过往的事，无意间说出过去的爱情故事。说着，满娘走到堂屋拿起两个鼓棒对李哥说：“那时候我们的姻缘就是这两根鼓棒打出来的。”李哥专心听着，花鼓传情，这不正是他需要的花鼓爱情故事的素材吗？他又问道：“满娘，寨子里以花鼓结缘的故事多吗？”大嫂不假思索地说：“多得很啰，乱点都有二十多对。”她还说，在外打花鼓的后生，那年，把人家野三坡两个学打花鼓的北方姑娘都带回寨子了。李哥像发现新大陆似的，灵感从大脑跳出来了，马上跑回房间把笔记本拿出来，边听边记。
李哥整理出来的故事非常精彩。特别是对在野三坡打花鼓的描写：两对恋人打着花鼓，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彼此的心脏都在剧烈地跳动。敲响的鼓声，顿时像一股奔涌的情波，穿透了身体……他又在文字中插上夫妻俩在野三坡打花鼓留下的照片，开着车跑到镇上打字店排版，又找来木匠把文字用四块正方形的玻璃裱好，正儿八经地放在客厅，让客人一下就能看到主人的花鼓与爱情的故事，很有情调。紧接着，他把编好的对联，叫人做成牌额，上面写道：鼓棒敲出一对鸳鸯喜结缘，鼓声回响一双夫妻情爱深。横批：花鼓及屋。庭院大门上换上“花鼓及屋”正楷大字。民宿景点做好了，夫妻俩都很满意，夸他会编故事。但其实心里也怀疑，这能招来客人吗？为了扩大宣传，利用现代网络信息的渠道，李哥把夫妻俩过去的故事又拍成视频发朋友圈。经过李哥创意打扮的小庭院，引得寨子众人前来围观，一看，没有两样，无非多两副对联和主人家的爱情故事。有的人说这个创意做得好，也有人持怀疑态度直接问他：“能行吗？难道游客会跑几百里路来听一个花鼓手娶婆娘的故事吗？”美梅也来了，瞄了一眼故事介绍和牌额上的对联，心中没底，她联想到过去的教训，那时打花鼓的气势和阵容，寨子热热闹闹，最终却没有把游客留下，就凭着一个打花鼓的爱情故事能行吗？李哥慢慢向大家解释说：“当然，你们会认为发生在身边的事无任何意义，没有什么看头，但站在一个游客的视角，我认为有价值，这是一对花鼓手共同追求艺术产生的唯美的爱情，对山外人有新鲜感。”
这天中午，另一家开民宿的阿雅来到满娘家，她要请李哥给她谋划谋划，也给她家写个故事。李哥问：“你与你男人是打花鼓好上的吗？”她说不是，但有故事，她说她男人的祖父是个打虎英雄，抽屉里还收藏着民国时县长颁给的证书。李哥听了，感觉到这是个好题材，于是叫阿雅带他去看看。一到阿雅家，她男人忙从抽屉里拿出一张泛黄的证书给他。仔细一看，“打虎英雄龙长发”，左边盖有县长的大印，落款是民国三十七年十月。他又拿出当年打虎的武器，原来打虎的武器并不是长矛、大刀类，而是用一根坚韧的青冈木做成的棒叉，约七八尺长，顶端尖状突出，下端的两边分叉呈伞状。说是在打虎过程中，只要老虎一张口，叉尖刺入虎口让它合不拢嘴。李哥拿起褐色粘满灰尘的器具仔细观察，发现在叉尖上还残留着老虎咬过的痕迹。男人又说：“过去金鼓寨四周都是森林，老虎多，经常出来伤人。祖父是一个猎手，专门打虎，一生打死了二十多只老虎。”
李哥走出院门，阿雅又拿起手机追上来，把手机递给他说：“大哥扎（汉族大哥），你教我这个。”他明白了，原来阿雅叫他教她发微信朋友圈、视频、抖音的操作。两天后他把打虎的故事写好了，同样装裱。堂屋两边挂上牌额，对联写道：打虎英雄龙长发，手持虎叉除大虫。横批：打虎之家。真有点武松打虎的味道。
李哥这段时间忙极了。他把收集的资料进行文字整理，连夜赶写稿子。把鼓王、鼓师，以及花鼓爱情故事整理编写成文。他与美梅在鼓楼商议，想叫村里出点钱，作为对联装饰的费用，在堂屋大门都挂上他编好的对联牌额。
美梅心里有些担忧，“李哥，出点钱都是小事，不过，这样布置有作用吗？”李哥说：“先做几户人家看看，我也没有把握。”他说原先他想以鼓楼为中心，在上下两个小寨布置十五户鼓王、鼓师、鼓手、花鼓结缘的单家独户景点，连成花鼓游览参观线；跳花坪为风情体验区，坝上农耕、碾坊、榨油坊、水车为田园风光线，以此还原金鼓寨传统村落的貌样。经过一个多月的忙碌，最终装扮成十户花鼓人家。
金鼓寨聚居百户人家。几天时间，忽见从寨中冒出“鼓王、鼓师、鼓手、花鼓结缘”的农家景点，寨上的人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位七十多岁的老歌师在寨中东瞧瞧、西看看，一看邻居几家鼓师的牌额醒目，他急忙找到美梅，说他也要个歌师的名号。美梅明白他的意思，带他去见李哥。李哥正忙着在电脑上打资料。美梅把歌师介绍给他说：“这个老歌师要你写副对联。”他问歌师有故事吗。老歌师说：“怎么没有故事，我一生唱恋歌睡了五个女人。”美梅听了一阵害羞，扭头离开。他告诉李哥，说他可以唱两天两夜的坐堂歌……李哥明白了，其实他是寨上的一个活宝，想要个歌师的名号。李哥帮他连夜写出歌师的故事，两天后把歌师的牌额挂上。他家歌师的牌额刚挂上两天，又一个六十多岁做苗族服饰的剪缝妇人，登门找到李哥，她也要挂个“剪缝艺人”的牌额。
三个月后，寨子仍然没有大动静，美梅只顾督促项目施工的进度。下游小河岸上的水车、榨油坊正在抓紧施工安装。碾坊开业了，原碾盘和石槽是从草丛中翻出来的。两个中年人挑着稻谷到碾坊，把稻子倒入磨槽里。闸阀水一放，只听到新制作的轱车吱嘎吱嘎的响声，相连带动木轴上圆形石磙子在磨槽里旋转起来。石磙子沿着磨槽奔跑，反复碾磨着槽里的稻谷。
不出所料，李哥连续发出的金鼓寨信息发挥了作用。这天，他疾步来到鼓楼，把这好消息告诉美梅，说他有十多个同事和朋友要来金鼓寨体验生活，已经打电话询问金鼓寨民宿居住的价格和环境。李哥一脸兴奋，美梅问道：“我们要做什么准备吗？”“不需要，到时你做好向导和解说员。”
他那些朋友和同事，从山外的珠三角驾着车，朝着金鼓寨的方向奔赴而来。几辆越野车在高速路上狂奔，经过七八个小时的旅途，把十多个男男女女带进了金鼓寨。两个女客人带着十几岁的女孩子专程来学打花鼓。客人进寨，李哥和美梅早已策划好，拦路酒在满娘家举行。客人入住，主人应该表达欢迎。满叔和满娘特意打扮一番，满娘还把当年的嫁衣拿出穿上。美梅佩金戴银，一身打扮风姿绰约。寨子没有姑娘了，她从塘寨借来两个穿着苗族服装的姑娘在庭院大门拦酒。客人端碗喝起米酒，姑娘唱起迎宾歌。远方客人入住，夫妻俩站在大门口相迎，满娘用方言致欢迎词。小庭院气氛十分热烈，客人走进小院倍感温馨。李哥告诉满娘，客人要住上五天。又把美梅介绍给客人，说她是这里的村主任，打得一手好花鼓。美梅发现客人都非常尊重李哥，她听见有人称呼他李主席，也有的叫李老师。
“李老师跑到苗寨体验生活，一定有大作问世。”一个年轻客人说。李哥说话的语调变了，说话打起手势。他对客人们说，来到金鼓寨体验生活，你们开心玩。他还把编写的鼓王、鼓师，还有以花鼓结缘的故事都介绍给他们。他说他想把在金鼓寨体验生活的感想写下来。他还对客人们提出要求，让他们把看见的风情、苗族的花鼓往朋友圈发，对外宣传金鼓寨。
客人安顿下来了，满娘高兴得不得了，满脸喜气，逢人就说李哥是个大好人，是个好哥扎。美梅看见客人进寨子，她的脑筋才转过弯来，想起李哥对她说过的话：花鼓文化不应仅满足于一种美学的展示和欣赏，关键要讲好故事，给人们留下深刻印象。花鼓要与金鼓寨的山水、田园风光、苗族风情组成共同体来打造。
听说游客进寨了，阿雅坐不住了，她来到满娘家，看见她家住满了客人，但自己家的民宿，自开业以来没有住过一个客人。她找到李哥，叫他帮忙介绍客人入住。李哥说：“不要急，这只是个开始，你家有故事了，但环境还要完善，四周多种些花果草木，会有客人来的。明天我带我的朋友到你家参观，把你家祖辈打虎英雄的故事宣传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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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全文，请见《民族文学》汉文版2023年第6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