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青年文学》所刊十余篇小说的作者大都就读于创意写作专业,是当下最年轻的一批科班写作者。在他们成长的年代,虽然奖项、学界、刊物、出版体系仍旧共同推动着作家的成名,但文学的整体声势已有所退潮,即便最重要的小说家受到的社会尊崇也相对有限。创意写作专业不保证一定培养成优秀作家,但能提供系统的训练,开阔视野,避免青年写作者走太多弯路,为他们赢得一些时间。
文学长久以来塑造着人类的情感和语言习惯。从梁启超“欲新一国之民”“先新一国之小说”的倡议,到“五四新文化运动”文学与启蒙的绑定,文学曾被推至社会想象的核心,并借助教育体制长期维系其影响。现下随着媒介结构的变化,年轻人更多投身于一种泛文学写作。文学回落到一个学科的地位,而非一个社会的风尚,传统文学的地位不再受维护。不是说文学变得不重要,而是文学为电影、剧集、游戏、短视频等其他形式提供重要养分,自身不再成为主流。故而,从事文学创作尤其需要勇气。也正因此,写作的方法论重新成为这一代青年写作者思考与探寻的重要问题。
小说是一种沟通,小说家与读者取得认同最重要的模式是文学,并非单纯的故事。在文学被抽空为故事的同时,也剥夺了文学语言的典雅、规范和考究。一定程度上,过去的小说是在处理闲暇,因为它更富有弹性与变化。今天的小说对此常常陷入沉默,因为现在的空闲多由网络生活填充,它并不意味着真正的经历。所以,小说写作仍在面向过去或者未来,而很少去处理当下。这中间当然包括:书写当下是有风险的,无论是作为一种新素材以适应写作技艺,还是其中蕴含的社会和政治的风险。所以,科幻写作成为当前文学的一脉显学。
勒古恩谈阿特伍德时,重申了科幻的概念:“运用想象力从当前的趋势和事件外推至一半像预测,一半像讽刺的近未来。”所有科幻写作应当秉持的共识是,它并不是在同科技竞争,想象未来生活之准确、具体。换言之,它并非朝向未来,而是通过总结人类历史循环中的顽疾,梳理出那些必然的陷阱,从而面向此时此在。因此,科幻写作的底色往往是悲观的,从乔治·奥威尔、萨拉马戈、阿特伍德到刘慈欣都是如此。好的文学一定是指向现实的,这种现实并非一味黏腻于日常与真实,而是从现实外推,设想一种依靠文学语言和技巧去支撑的可能性。从这一点看,本期的几篇科幻小说都可以算作某种意义上的现实主义。
几乎是一体两面,钟天意的《一克灵魂有多重》和史雨昂的《永恒之冬》都在思考灵与肉的关系。前者更多奇幻色彩,且聚焦死亡本身;后者预设当身体足够廉价的时候,人类的灵魂反倒会陷入不死的困境中。两篇小说中,被消耗的身体都如同垃圾被弃置一旁,呼应了工业文明用完即弃的本质。李柳杨的《飞向太空》与其说是空间站的三位科学家被遗弃了,不如说是他们遗弃了忙于战争的母星地球。小说重述了“创世记”的神话,人类之所以存在,是造物主难以忍受“空”的寂静,人与神的关系被反向重构。杜得无的《吹象》以现实主义的奇观叙事实现隐喻,在城市中隐形的大象与简文涵彼此呼应——都是现代都市中的隐身者,只有借助白色绒毛才能被看见。
女性作者有意识地践行性别书写,主动回应当下社会结构与文化语境中的性别议题,在文学书写中纳入性别话语,试图松动长期由男性设定标准的叙事机制。方东妮的《英台的痣》以“天才之死”为母题,英台执意消除标志着天分与女性特质的痣,根源在于,男性秩序中女性天分无法被正当承认。张笑雨的《近乡》通过并置研修生闫彤与遣唐使敬龙这两位异时空“他乡人”的命运,表达了传统性别观念对女性的伤害。吕嘉欢的《索赔》聚焦于女性在职场与家庭之间的双重挤压。林雨芊的《粉身碎骨》中受孕特性成为女性被系统性排斥的理由。李雪婧的《独自买马鞍的马》写女性成长中的创伤与自救;小说中母亲的忽视和文化中女性的身体羞耻共谋,使一些成长经验成为不能言说的隐痛。时瑶函的《等》中,康志萍与刘淑娜的婆媳关系延续了旧式家庭结构的惯性,因此对改变的期待也就成了一种近乎绝望的等待。男性作者的叙述也开始有意地滑向女性。刘皓的《按摩》中,父亲遭遇“去势”,母亲自学按摩,代替父亲成为家庭的经济和精神支撑。
文学所培养的,是一种广泛的同情能力。在本期的小说中,具体如记忆、地景,普遍如情感、性别、存在,都是作者此种能力的展现。时间的密度向来不一,文学生产仰仗刻苦、天分、思潮等,成就一二名家。从历史的视角来看,有时长达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时间里产出的文学平庸得可怕。但偶尔也就是十年光阴,却有伟大的作品接连不断、群星闪耀。这当然不公平,尤其是对写作者而言这种不确定简直残酷。本期钟天意、吕嘉欢、方东妮、李喜悦的小说都呈现出这种焦虑,其中黄雅丽的译作对此有良好的阐释。在这篇蒂斯玛的小说《完整的自我》中,挑剔的小说家拉特科一生从未发表过作品,他不断修改,不断自我否定。他没有读者,似乎也不需要,唯一的支持来自对他天赋深信不疑的妻子。文学创作的矛盾心理被蒂斯玛投射到这一对夫妻身上,他们组成小说家绝望和信心共存的“完整自我”。
对于写作者,创作的勇气和信心是需要反复确认的命题。无论文学未来如何,可以肯定的是,好小说正在被写成,仍将被写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