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湖南株洲拖拉机厂青年工人阎真发表了他的第一篇小说《菊妹子》。这个短篇某种意义上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考上北京大学,毕业后到湖南师范大学任教,创作出《曾在天涯》《沧浪之水》《活着之上》等现实题材长篇小说,为评论界和众多读者认同,得到诸多文学奖项肯定,成为当代中国文坛直面现实、剖析人性的知名作家。或许源于自己的上述经历,作家阎真对于当今年轻人在成长之路上的努力、抉择、甘苦,有着直接、深入的关注,以及跨越年龄、时代的共情,这些在他最近出版的长篇小说《如何是好》中体现得相当充分。
这部长篇新作透过女主人公许晶晶的视角,回忆了她在南方小镇的贫寒童年、省城的求学生涯,进而讲述了她进入社会后所遭遇的职场、感情、婚姻等方面的种种现实问题。整部作品很有可读性,以丰富的细节刻画、生动的人物对话、细腻的心理活动推进情节发展,真实、直接地反映社会现实,也将主人公这一代年轻人特别是年轻女性所面临的人生挑战展示在读者面前。值得一提的是,记录时代、描摹人物,虽是这部作品题中应有之义,却并非全部,书中通过讲述女主人公的故事,传递出作者对人生困境的态度——勇敢、坚韧、积极。
记者:先说说《如何是好》这个书名吧,有一种遇到问题无所适从的意味,结合书中人物们的经历,这四个字是否浓缩了他们的情绪?
阎真:这个书名是我的一个做编辑的学生给取的,一开始我接受不了,觉得太抽象,我之前的小说,像《沧浪之水》《关于女人》这些,名字有些画面感。之后,我越想越觉得《如何是好》这个书名挺好,为什么呢? 它集中描述了这个时代相当一部分年轻人面对现实生活中的困惑、彷徨、犹豫时的心理状态——该如何是好? 当你深入到他们的生活中,就会发现,年轻人的成长很艰难,生活本身会促使他们做出一些妥协。从这个意义上说,这个书名相当有当下性、概括性。
记者:一直以来,您的写作都是直面现实,呈现人性不同侧面,这些作品也奠定了您的写作基调,甚至成为您身为作家的某种标签,您认可这样的概括吗?
阎真:说我写出生 活的残酷,不敢当,但是说我书写现实困境,倒是合适的。《因为女人》《活着之 上》,也包括《如何是好》,我的好几部作品其实都是在写成长的困境,主人公也多是年轻人。身为作家,我要写出现实生活的痛感,要从这个方面去寻找创作动机和灵感。我今后的写作,就算题材不同,主人公不同,但表现现实生活的痛感这一点是不会变的。
记者:《如何是好》主人公许晶晶的经历,很多情节的时代背景都能从这些年的社会新闻以及网络热点上找到源头,这也印证了您对自己的写作“贴地而行”的评价,写作素材或许不难得到,但面对现实的丰富与荒诞,在写作中怎么取舍?
阎真:前面提到了,我是写生活痛感的作家,这种小说中的痛感与我们所经历的现实有什么不同? 毕竟从新闻媒体、互联网上,也能看到现实。但我是作家,文学作品中的表达方式和媒体、网络上的表达是不同的,我要写出现实生活中毛孔那么细微的质感,要写出痛感是怎么样的,为什么会痛,痛的方式有什么特别,怎么缓解……我要用形象的、感性的体验方式写出来。如果不能在情感上、细节上有更好的表达,也就失去了文学的意义。
记者:您之前的作品中,虽然也不乏女性角色或者女性视角,但无论比重还是力度都没有《如何是好》这样纯粹,女主人公从求学再到恋爱、就业、婚育,等等,她的人生贯穿全书始终,从中也尽显现实社会中女性生存的诸多不易,为什么这次选择这个视角创作?
阎真:其实,我选择个男生作为主人公来写也可以,反正“如何是好”是写成长的艰难,男生也有男生的不容易,但是,这种不容易和女生面对的侧重不同。一个女生,普通家庭出身,没有特别出众的学业和才华,想要在人生中寻求突破,寻找希望——在一个喜欢的城市、有一分稳定工作、找个合适的男朋友、买一套房子,等等,这些看似普通的人生愿望,实际上并不容易实现。而《如何是好》中的主人公,并不是现实中最艰难的一个,她最终还是找到了自己的发展空间,当然这跟她的努力有关。这样一个女孩,承担着自己的命运,也承担着家庭的命运,双重压力下,不能躺平。一个年轻人一旦放弃努力,要想重新回到前进的路上,可能性越来越小。
记者:作为男性,“世俗意义”上的 成功 者(大学教授、著名作家),在写作这部长篇过程中,您是否担心过塑造出来的人物,她的生活细节、言谈举止不接地气?
阎真:我的年龄和书中人物相比,肯定是长辈,我是男性,她是女性,我是大学教授,工作上经济上没什么问题,她则是遇到很多问题。我和书中主人公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都没什么共同点,但我有同情心,可以去感受人物的苦恼,可以对它精确定位,把这种状态在现实中展开,进而用文学的方式把细部质感写出来,特别是描写人物的心理状态和对话。我自问还是有这种感受力和表现力的,而且这样处理,小说也比较好读。
记者:说到您的小说的可读性,我对您的作品比较深的感受来自 作品中人性多样化的 呈现,以及揭示现实的勇气,印象中,您的作品往往在结构、叙事上不那么复杂,这是您顺理成章形成的风格,还是基于作品题材而有意不“为难”读者?
阎真:我要通过写作跟读者达到充分沟通,我是有现实感的作家,肯定要表达现实生活。我特别喜欢在写作上追求“细”的部分,日常生活中不可能那么表达,但在文学作品中,这样形象的表达就是必须的,这也是我发挥一部长篇小说的功能吧。
记者:《如何是好》的人物虽然置身社会环境、人性、情感、经济等方面的压力中,但这部作品的底色还是给人希望的,比如那个带些童话色彩的温暖结尾。这些似乎与您更早一些的作品有所不同?
阎真:应该说,这部小说的基调是很现实的,基本氛围是冷峻,因为现实就是如此。不只是结尾,中间还有好几处,我还是表达了一些情感温度,用你的话说,有点童话意味,这是通过想象,并没有违背我在作品中的现实感。毕竟,我描述的那种温暖氛围没那么虚幻,在生活中也是可能出现的。
我想表达的是,年轻人的成长之路,要坚韧地往前走,一旦放弃,就没有希望了。这也是我自己的成长过程——当年我在株洲拖拉机厂当工人,每个星期上六天班,每月工资三十多块,当时我的目标就是考大学,改变自己的命运。过程是很痛苦的,连我的家人都劝我放弃,安心当个国营工厂的工人好了。但我咬紧牙关冲过了那几年,最终考上了北京大学。四十多年后的今天,我非常感谢自己当时的执着。我希望我笔下的主人公也不放弃,我没有把她的不放弃写得多么浪漫,她就是为了改变命运,没有形而上的成分。
记者:您说到在作品中描写这一代年轻人的生活,缘于您作为作家的共情能力、写作技巧,我还想到一层,您长期在高校任教,对青年学子的生活、梦想,对他们进入社会遇到的坎坷,其实是很有了解的,这应该是您在写作上的某种优势?
阎真:是的,我在课上课下接触的都是年轻人,我也带过几十个研究生,大多是女生,带过几个博士生,也都是女生。所以我选择年轻人的成长为写作题材,以女生做主人公,与我平时与她们接触比较多是有关系。
记者:作品的数量与写作速度不应成为评判作家高下的标准,但您确实不是一位高产的作者,《如何是好》距上一部长篇是八年,下一部写什么有计划了吗?您有怎样的写作习惯?
阎真:我确实是一个写作上的慢手,写一部小说从选材开始,还要考虑到具体的表达,完成这些过程需要比较长的时间,起码要对得起读者。下一部小说写什么?我现在根本不知道。在《如何是好》动笔之前,我有个大概的题材方向,那就是要写年轻人的成长,但还是比较模糊。我有个专门记录生活中的语汇的本子,谁讲了一句有文学意味的话,我就记下来。我希望我的小说中人物对话要活脱、有灵性。这样的素材我会随时记在本子上,有时身边没带本子就把关键词记在手机上,回到家再记到本子上。基本上,我的每部小说动笔前都有这样长期积累的过程。记下来的东西我会反复看,写《如何是好》之前,我记在本子上的这些素材有一千多条,反复看的过程中,去思考我到底要在作品中表达什么,主人公的命运走向是什么样。写作过程中,我大多是一次就写完,这些情节和对话在我心目 中不知道过了多少遍了。写完我会反复修改,大概一个月改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