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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内:需要前瞻性的现实主义

2024-05-20 10:45: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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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并不想有一个高大上的标签

记者:每一个小说家身上都有标签,这个你是没有办法去逃避的,因为这是别人加给你的。我注意到外界给你的标签:最早是“青春小说作家”,然后是“工厂小说作家”,再后来是“写文艺青年的作家”,到了最新的小说《关于告别的一切》,你就成了“文艺中年作家”,看起来似乎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你自己怎么看待这些标签?又怎么定义你自己作为作家的属性?

路内:用个俗词,我刚“出道”时,其实挺希望别人给我一个定义的,比如“某某新生代小说家”。我出道时都已经35岁了,成为职业作家之前做过十来年的广告业工作,当然知道如果贴标签的话有助于读者认识作者,不管这标签是对还是错。某种意义上,最怕的其实是别人根本不想来定义你,这意味着失败,对吧?

无论如何,从写作角度看,你是需要读者的,所以你需要被定义。时间久了以后,其实也没多久,我对“青春作家”这个定义产生一些反对的看法,认为自己不是这个类型的作家。也就是说挺在乎符号的对或错,违背了商业常识。到了2014年,写完小说《慈悲》,我被定义为“工厂小说作家”,可能也是朋友戏谑我吧。以前的“工人作家”是说一边在工厂上班、一边写作的作家。如果你被调到工厂的宣传科去,你就成了干部,就再也不是“工人作家”了,这是一个非常有时代特色的定义。

记者:我在想,这个词怎么现在还会被拿出来用呢?这个定义最早出现在什么时候?八十年代?

路内:我是真的去研究了一下,甚至在七十年代就有了这称号。当时冒出来说某某是一个“工人作家”,但似乎没有听过说某某是一个“农民作家”,尽管这两者在当时的中国都是庞大的群体。虽然 “工人作家”这一称号自觉奇怪,但是你不能不让我去写工人群体,对吧?我没有就这个标签和任何人争执过,这事儿认真了显得没风度,但内心是有一点排斥的。

后来到了写《关于告别的一切》之后,我写的是一个半吊子知识分子,不再写工人了。那个时候大概是2021年前后,有一天我忽然觉得,要么我就承认自己是个“工人作家”吧?或者承认自己是一个写文艺青年的作家?这两个标签其实是互相矛盾的——怎么能够又专注于工人群体的同时又聚焦文艺青年?确实我都能写。有一天我去写农民时,你再说我是“农民作家”我也很开心。就是说,你想通了这件事后,就觉得它一点也不重要了。

所以,标签这个事对我来讲意义就不大了,而且我觉得如果一个作家,如果不是一个学者而只是单纯的一个小说家的话,他既能写相对来说小范围的文艺青年群体,也能写庞大的中国工人群体,也许是很不错的——因为你不用在一个狭窄的范围内看各自的群体特征,而是让两个群体之间有一个互动,甚至我还可以再将知识分子群体纳入到里面去。这些年,我对知识分子尤其是小知识分子到底是什么样的,算是有了些了解。

记者:为什么2021年开始关注文艺青年这个群体了?

路内:2021年时我的小说《雾行者》在豆瓣上被骂,我当时还挺惊讶,因为好多年不上豆瓣了,突然发现《雾行者》里谈到的“文艺青年”已经是个劣质的符号。既往年代,我们也这么戏谑,但不会特别当回事地去批判。而批判者摆出的态度也特别奇怪,说实话我是对这种批判感兴趣。写完《雾行者》后,我发现这一代文艺青年代表了中国在历史进程中人的变化。之前我们说革命青年,然后是知识青年,改革开放以后也会说青年,但是如今到了文艺青年,怎么就成了羞辱性用词?而且还不是老年人在羞辱,而是青年人在羞辱青年人?那么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出现了这种变化?它的定义一定是变了,因为人还是那些人,只是我们在定义这个概念时出问题了。那么,如果那些辱骂我是“文艺青年”的人把这个标签贴我身上,我反而觉得挺好的。我并不想有一个高大上的标签,因为这对写作没有什么帮助。

记者:但是到了《关于告别的一切》就不是写“文艺青年”了,而是变成了“文艺中年”。

路内:所以有人说写得很油腻是吧?

记者:你觉得写得很油腻吗?

路内:我自己说这部小说很“油腻”,是一个戏谑说法。我其实并不觉得油腻。《关于告别的一切》并不是在写我自己,我写的是我观察到的这么多年以来我经验中认知到的部分。这个40岁以后的“文艺中年”群体,他们带有一种小说式的可爱,但同时他们也应该被批判。但并不是一种彻底的批判,因为小说这种体裁,你不能把主人公批判到完全破碎,这样的话小说就不成立了。即使是鲁迅写《阿Q正传》,也是对阿Q充满同情的,他没有完全否定阿Q这个人——这是我很个人的看法。

这么说来,无非就是一个写作强度问题。写作的时候,我把游码再往回拨一点的话,那么一个人物是否成立,他身上是否能够反映出一些时代特性,反映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反映出中国人的特性,其实问题的本质就是这么简单。

记者:《关于告别的一切》里的主人公李白,以他为代表的这么一个群体,其实在中国社会里是一个相对很小的群体,他并没有什么太大的代表性,无论是文艺青年还是文艺中年。

路内:对,这个群体很小很小,但他们是有代表性的。在中国,即使一个很小的群体都有几百上千万人。毕飞宇写《推拿》,写盲人群体,你觉得人很少吧?但在中国因为人口基数的原因,其实盲人群体的数量并不少。我们再往微观里说,即使世界上只有他这么一个人,他是否值得书写?

我认为值得写,因为他们身上代表了某种属于他们自身的特性,以及他们所处时代里虽然是少数但仍然是某一类的典型人物,甚至他们可以带动更多的典型人物。比如《雾行者》里,我写到很多到大城市打工的年轻人,他们没有什么出路,也没有什么文化他们是由小说的主人公带动着出现的。在《关于告别的一切》里,我写到李白的父亲,一个从上个时代过来的非常愚蠢但也值得同情的一个男人,他是不是绝大部分中国男人的写照呢?他和主人公是父子关系,于是他显得尤其重要。

这种写法,在小说的叙事上,它会具有更强的解析性。因为我们如果纯粹写这些底层人物的话,我会加入太多的作者声调。如果我要去分析这些人物,我就会变得特别作者化,但我觉得这样做不好。但如果有主人公去带动这些人物出现,那么作者的声音会降低些。这其实是一个方法论问题。

做一个“使人发笑”的作家

记者:你是那种反对作者声音介入文本的作家吗?

路内:我不愿意有太多的作者声音,总的来说是对“作者”的不信任。作为作者,可以有多种自我设计,可以是一个特别严肃的作者,也可以是一个不太严肃的作者。你看我这个人,我要是严肃起来是很认真的(笑),但我不严肃的时候也不太把事儿当事儿。回到小说文本,如果我过多的以一种正统而严肃的作者声音介入的话,对小说没有好处。

记者:它损伤了什么?

路内:通俗意义上,我们有太多崇高而正确的东西,但我为什么要在小说里加入这些?我的观念并不会比广大民众的更高,我的道德也不会比微博上的网民的道德水平更高。

记者:波兰有一个著名作家,我一时忘了名字,他有一个很经典的问题,英文叫做amuse or instruct?翻译过来就是“你想做什么样的作家”,逗人笑的还是指导人的?与此对应,我自己也有一个类似问题:你想做一个诗意生活但严肃写作的作家,还是做一个严肃生活但诗意写作的作家?

路内:我可以回答你,我都可以做到。

记者:但人总有倾向性吧?毕竟不是AI。

路内:那么我会更倾向于成为逗人发笑的作家,也就是你说的amuse。因为本质上说,我讨厌指导别人,尤其在小说里,我更不想那么明确地去说教,尤其在如今的自媒体时代。九十年代时我看那些像人生指导纲领一样的小说,觉得真厉害啊。可现在会发现网上几乎所有人都在起劲地指导别人。

记者:但是这里有个问题。波兰作家的这个问题其实是有语境的,当然你说的自媒体时代也是一个语境,而两种语境完全不同。

路内:我们会受限于时代。我觉得,所谓一个作家的有限性,并不是技术的有限,也不是眼界的有限,而是他面对这个时代,他只要做出反应,就会产生他的有限性。

记者:这个作家的有限性,是指局限性吗?

路内:不是局限性。而是说人们在应对这个时代时,需要寻找他的话语术。比如在微博上和一个人对骂,“我”不会立刻表达出“我”所有的思想,首要考虑的是用什么话语去征服、去影响他,你明白吗?那么只要“我”在考虑这个问题,优先性的问题就出来了。如果纯粹只是思想交锋的话,是不需要考虑优先性的,也不需要考虑技术。我曾经读过罗莎·卢森堡的几篇发言稿,相当好。因为她完全不考虑技术,只是在坦诚地讲述。所以一个小说家在产生有限性时,就会怀疑自己:我为什么要用话语术和外界的某个人交流呢?

记者:在互联网时代我们得跟很多不同频的人对话,像鸡同鸭讲。

路内: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对话的时候,你是在找朋友。到了这个时代,你找来找去,发现我们找来的是一种用广义的加了引号的“敌人”,一群四面八方冒出来的非常具有敌意的人,这些敌意甚至是莫名其妙的。所以我坚持认为互联网应该实名制,我自己早就实行了实名制。

记者:如果实名制的话,可能互联网不会像今天这么“热闹”了,因为人会害怕,而他躲在匿名面具背后总是更安全。

路内:可是如果纯然匿名的话,你会觉得,我们好像已经没有办法讨论问题了。

记者:如果说你的倾向是成为一个amuse(使人发笑)的作家,那么其实我们也很明白这个“使人发笑”并非“娱乐至死”的目的,因为在发笑中还是蕴含着指导性(instruct)的东西。我想知道,你在写作这些充满戏谑意味的小说文本时,蕴含了某种指导性吗?

路内:我当然有标的物,我要去解构的东西就是标的物。无论是用娱乐的方式还是指导的方式,都是为了解构那个东西。

记者:解构什么?

路内:非要具体说的话,比如虚假的崇高还有审美不太行的那些。现在真的已经不是九十年代了,所有的信息其实都已经非常集中,只要你去关注它,它会立刻聚集在你的头顶。网暴一个人非常容易,人肉搜索一个人也轻而易举。

虽然有人说互联网时代一切都在分崩离析,但是我恰恰认为所有的东西其实都在集合成一个太阳,靠着某种引力去集合。那些分散的观念彼此之间都差不多,所以它们也会慢慢地彼此聚合。所以如果说我倾向于做一个“使人发笑”的作家,这个“太阳”就是我的标的物,我试着解构它。

《雾行者》不再是一种回溯式的故事

记者:那么2012年之前你的写作关注的是什么东西呢?

路内:在那之前,我更多想写的是回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事,那时的审视态度是比较温和的,我认为从历史角度来看,那个时代依然有许多东西没有被写出来。具体来说,在2005年-2015年这十年间,也就是我30岁-40岁之间,我并不知道我所处的当下时代有什么东西可写,你会感觉当时所有的作品还是在围绕着八九十年代的故事。也就是说,我并不觉得我当下所处的时间段里有什么东西值得特别挖掘,我不知道它会以一个什么方式来收场,不知道这个时代会走到哪里去。大体上,人总是对他所处的时代有一个倾向性的判断,但我当时连倾向性都没有,所以我就避免去写它。我宁愿去写八九十年代,那个我经历过的时代。但是到了2015年以后,事情就发生了变化。

记者:对于读者来说,可能你在2014年完成的《慈悲》就像一个创作的临界点,之后就是你的《雾行者》。写小说对你来说是一个正在进行的事,它不是一个终结,但如果回溯的话,比如必须有一个模糊的时间点,2015年可能就是。2015年前后的写作,如果姑且这么草率地划分一下,你自己觉得哪一个阶段的写作状态更好?

路内:如果说写的速度,2015年前写得更快,因为那是在写我经验中的东西,故事也都是现成的。但如果说写作强度,则是2015年后。在2017年-2019年这差不多一年半时间里,我天天睡在书房,醒了就写,写累了就睡,每天休息的时间完全不固定。到了2019年7月我把《雾行者》写完后的半年,我天天处于游荡状态,因为我没办法从小说里走出来,强度太大了。

记者:你是指《雾行者》的写作侵蚀了你的生活,对吧?

路内:对,它让我对自己的整个生活失去了真实感,这种体验在之前的写作中从来没有过。讲个题外话,我也被说“写得很累”,其实不累,写过的人都知道这不是累的状态。

记者:为什么会这样?《雾行者》是本非常厚的小说,可能这个小说太长了,但它是你走不出来的原因吗?

路内:也不完全是因为厚度。《雾行者》不再是一种回溯式的故事了,虽然讲的事是从1998年至今的事儿,但其实对当时的我来说就是当下。比如我写到文艺青年这个群体,和从前写工人、技校生这种相对轻快的群体完全不同。不太清楚以前的小说文本是否有把文艺青年当回事儿来写,这一代文艺青年他们写是写了,但感觉其实这个群体没有被写过,大长篇没有。

记者:这一代文艺青年,是哪一代?

路内:大概是从70后到85前。这一代人会谈政治、经济和文学。如果我们往上回溯,他们的父母一代是什么样的?无疑有工人、农民、军人、高干子弟、知识分子,对吧?他们带着各自的命运而来。在2000年左右,如果你处于上海某个文艺青年的群体中,你如果去问他们爱看什么小说,他们的回答都差不多,但如果你问他们的父母是干什么的,答案就五花八门了,出身非常不一样。当所有人都在那一刻坐在一起开始读顾城的诗时,你会觉得他们是被顾城“选择”出来的,有一股奇怪的力量选择了他们,你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会那么爱文艺。难道新疆建设兵团里出来的小孩个个都爱文艺吗?不是的,可能只有一个人,然后这个人来到了上海,遇见了另一个来自安徽的农民的儿子,两个人都爱读诗歌,他们这样的人渐渐聚成一个群落,一起谈诗歌。这些人各自带着特有的经历聚集在一起谈论诗歌,如同一个过去中国的庞大的影子,像一个放射性结构一样,聚在一起。

记者:这个现象很奇怪。虽然这群人的来历都不同,在生活的一个面向上,他们却最终都汇聚成了一个选择。事实上,他们做着不同的职业,其实人生很不一样。

路内:职业是一种强迫性的东西,是一个社会组织结构。

记者:但热爱文艺则是一种生命属性。

路内 :没错,这是一种自我选择。你不想去(聚在一起讨论诗歌)你就可以不去。所以归根到底,回头去看,从新世纪初至今,也二十多年过去了,我在思考,这种选择(文艺青年的形成)是否可以认为是一种历史动力?很多人说,《雾行者》小说里为什么连打工人都在讨论文学?我其实在反复地告诉他们,上世纪九十年代末的那些来到大城市打工的人,其实相当一部分都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人,他们的高考成绩真的就是只差一两分(就能上理想的学校),他们的同学分数上线了,但他们就只能去打工。这些人在家乡时,很多人都是自我教育的。在中国,外国文学的译著非常多,各级图书馆都能借到书。这些人在自己的家乡就是靠着这种自发的东西去自学,从而积累自己的观念,这个观念可能很粗糙。这些人来到沿海大城市后,他们中有一部分人就是会去谈论文学,谈论他们受到的教育和形成的观念。

我有一个堂哥,前两天我看他微博,他把自己年轻时看过的电影列了出来:《教父》《诺丁山》《闻香识女人》,很有品位对不?他还写自己爱听莫文蔚的歌。这和文艺青年有什么区别?他就是这样一个人,这是一个时代的特色,你可不要看扁了他。有些针对《雾行者》的评论我不吐不快,我想说,当代的年轻人,你们可不要看扁了上一代的年轻人了,他们可都是受过良好教育的啊。如果没有这些打工人,外资企业是不会来中国的。外资企业当年就是看重这些受过教育、又愿意上流水线挣钱、挣完钱往家乡寄的年轻人。外资企业现在到了越南这样的地方至今还不适应,为什么?因为那里没有这样的青年。

记者:或者说受过教育的青年可能不会出现在那样的场域去打工。

路内:然后我们说,受教育这个事也很有意思。所有中国人都有个共识,就是每个人都要受教育。中国人从来不会说,一个人不受教育是了不起的事。中国人就是要受教育,这是民族基因里的东西。即使考不上大学,也要完成自我教育。但是,教育的方法不一定是进课堂,可以看电影、读小说,甚至是听流行歌曲,穿时髦衣服,通过这些来受教育。流氓也可以听陈绮贞和莫文蔚,通过这些来走上他们自己的路。那么这些现象,是否可以构成一种动力?这就是我在《雾行者》中试图讲述的东西。

回到二十年前的文艺青年的现场,我发现那群人里很多都没有念过大学,他们的年龄范围大致在18岁-30岁之间,其实跨度挺大的。如今,18岁的孩子很难会去和30岁的人玩在一起,但那时大家就可以这样。互联网刚刚兴起,你会很容易辨识出你的同类。哪些人爱上网?不就是天天在网吧里跑来跑去的那群人嘛。现在你说一个人爱上网有什么了不起?它已经是很普遍的事物了。

记者:听你讲那么多,我现在怀疑网络上那些对《雾行者》的评论中把“文艺青年”这个词贬义化,甚至可能是从现在这代年轻人开始的。但仔细再分析,其实是因为支撑“文艺”这个词的内在东西发生了变化,不论真假,变得“矫情”,所以整个词的意思都变了。现在“文艺青年”变成了一种姿态。比如2000年左右,一群人因为顾城或者北岛的诗自发聚集在一起,大家是有主动性的。但现在,比如说许多引流的自媒体、小红书之类的,哪个知名读书博主在推荐什么书,我就要去读什么书,不然显得我很落伍,这样的需求其实已经变味了。比如说杜拉斯的诞辰纪念,一堆人在线上共读杜拉斯。

路内:你知道我哪一年读的杜拉斯吗?1987年。在《外国文艺》上读到的,那时候我读初一,读的王道乾先生的译本,当时觉得写得好,翻译得也好,故事很动人。但我绝对没想到,十几年以后的千禧年,杜拉斯会“咣当”一下大火起来。

记者:你知道我初中读什么书吗?很吓人,我读《包法利夫人》,家里有一本,我就拿来读,读不懂,初中生很难读懂这本书的。我读完后脑子里全是问题,觉得书里面的人很可怜。

路内:我们中国的小孩就是这样,考大学之前,如果你的语文不那么差劲的话,几乎会把世界名著都过一遍。

我认为现在最难写的就是网暴

记者:可是那个时候读世界名著完全是印象式的,只能从喜欢或者不喜欢、印象深刻或者不深刻来判断你对文学作品的感觉。我读完《包法利夫人》后最深的印象就是,书里的人我一个都不喜欢,我觉得他们都很可怜。直到很多年后我读米兰昆德拉关于小说艺术的随笔集《帷幕》,我才明白自己不喜欢的原因。

《帷幕》里有一篇,昆德拉论说法国的第一流评论家圣伯夫。我们知道圣伯夫不喜欢福楼拜,甚至到几乎恨不得把他赶尽杀绝的地步。文章里谈到,圣伯夫认为《包法利夫人》糟糕到不值一读,因为福楼拜在塑造里面的人物时,没有任何意图要把哪怕只有一个人物往向善的方向去写,所以看完这本书后就给人一种世界上没有好人、没有善的可能的感觉,所以他觉得这是一本失败的小说。昆德拉觉得圣伯夫的评判简直不可思议,为什么圣伯夫觉得文学就一定要给人以向善的光明?他甚至觉得圣伯夫“玷污”了小说的艺术。

我读完后,立刻想起初中读的《包法利夫人》,我得承认,圣伯夫的评判标准就是我的感觉:没有一个好人,这让我不舒服。极其冷酷,极其黑暗。 现在我当然知道,福楼拜厉害也是厉害在这里,不过这已经是后话。

我说这么多,是因为也想和你讨论一下小说的艺术。《关于告别的一切》是你最新的作品,我觉得这部小说很好,为什么?我记得小说结尾,李白要帮一个朋友寻找一只丢失的猫。在动物园里,猫跳下了熊窝,李白要找猫就得也下到熊窝里去。这只猫怎么理解?当然有很多可能。它可能就是真理的一个隐喻,一个人选择要相信一样东西,首先一定要找到它。而李白选择纵身一跳,即使知道下面有危险的熊,他也没有退缩。如果小说总要提供一点“光”,那么我发现我在这里找到了。

路内:(笑)你记得李白跳下去以后说了一句什么话吗?他知道自己干了一件蠢事。他说,“为什么不是一个我讨厌的人跳了下来?”所以,他觉得这个蠢事应该是傻瓜才干的,你懂吗?如果有个傻瓜跳下去,按照李白从前的态度,他一定在上面拍手叫好。但问题是他自己跳下去了。这个情节是这部小说里非常关键的一环。

我们会发现,在眼下的这个时代,一个人不做蠢事是很难的。一个人想要保持自己的崇高、保持自己理想的高洁是很难的。他总会去做一些蠢事、说错一些话、爱错几个人。我们现在在公众层面讨论道德问题,实际上就是说一个人做了一件让大家觉得可以围观的蠢事。那么,你是否还会去做?如果你认识到,所有的蠢事都有一个列表,表上所有的事你都不能干,那么你什么都别动了,你可能已经没有办法踏出家门。如果你干了蠢事,干完之后你也会后悔的,因为你是人。你就会想,为什么不是我讨厌的人去做这些蠢事呢?但人在做事的时候,大部分时间是估算不出后果的。

于是当李白跳到熊窝里去,看见对面的那头正在睡觉、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醒过来的熊,他就会想,为什么不是我的情敌跳下来,而是我呢?但是既然来都来了,还是干吧。既然已经下去了,那这个险就得继续冒,否则就白跳了。也就是说,既然已经先行付出了代价,后面的事就麻烦你稍微像个人那样,把原先想要干的事情给体面而妥帖地做完,不要再考虑后果了。

记者:那么你说,李白这样的行为,其实在我们的环境中是不是一种挺典型的行为?

路内:其实不是每个人都那么怂的。说只要网暴来了,我拔腿就跑,不是这样的。所以现在我很佩服的女人就是江歌的妈妈,我既然来了,我就把事情做完,不计代价。

记者:刚才你谈到我们在这个环境下,想要达到崇高很难,蠢事到处都是。我恰恰认为相反,但其实殊途同归。我们还说到网络,说到网暴。网暴这个事,越来越像一种可以自我繁殖的生物体,几乎是不可控的。我是说,现在的人在现实中做了某件有争议的事,挂到网上去,他已经无法判断舆情的走向。这种对后果的未知,就是恐惧。那么在此情形下,很多人开始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比如我们谈到的公共知识分子或名人等等,我其实挺理解的。网络失控的表现之一就是,无论什么事件,总会有人跳出来拱火挑事,说某某你怎么不说话?你怎么装死?说话说什么都错,不说也错。于是许多人没有办法说话了,那么最稳妥的方式就装死。他们太知道不犯错该怎么办了,不犯错反而变得很容易。

但在这种情况下,一个人明知道这么做有后果,后果可能很严重,他还是去做了,还是为某个人站出来说话了,或者还是为某种言论支持发声了,这种行为我是很佩服的。我甚至在想,如果说知识分子也好,平民百姓也好,这样的人多一些,它的群体数量占到一定规模后,网暴是不是也不会像今天这样失控?因为有理性和勇气参与进来,不是一味躲在匿名背后放箭。

路内:你的说法可太有意思了,我原先也认为网暴的形成是一个人数占比问题。现在不那么想了。从前上网的还是少数人,在论坛上吵架,对方三个人,你这边二十个人,你赢定了。可一旦开启全民上网时代,两千万人对阵两百万人,其实他们的声音是一样大的,你只能听见庞大嘈杂的声响,庞大的支持声和庞大的反对声,你根本分不清楚了。于是网络暴力的问题,就不再是人数多少的问题,而是区分什么重要和什么不重要的问题。

记者:这怎么区分?

路内:比如某个明星的出轨或者离婚事件,这属于私人领域的事,但它被放到网上后瞬间就成了一个重要问题。当某件事成为一个重要问题,如果这时候你抹掉它的存在,我们立刻就失声了,没有支持也没有反对。与此同时,有些问题却是可以发酵的,甚至是可以娱乐化的,天然地具备话题的吸引力,但它不是一个重要问题。所以现在,不仅是网民意见基数的庞大让人分不清楚里面有多少种声音,就连问题的重要与否都仍然在被混淆。

记者:所以说对这些现象的观察也成为了你现在的写作素材?

路内:我认为现在最难写的就是网暴,因为声音太多了,你用一种现实主义的方法是写不了网暴的。你用一种后现代的方式来写的话,你发现你的素材文本比你将要写的小说更为后现代。你看,微博本身就是一个非常后现代的东西,你在形式上是超不过它的。

记者:那么你认为该用什么方式来处理它呢?

路内:我现在想到的是我们可以用一种电影式的方式来反思,小说会难一点。影像更直观,对于人的状态,比如说被网暴后跳楼自杀的母亲,影像会更好地呈现。这也是为什么二十世纪大量的历史事件在电影中呈现得更好,在小说中就差一些。比如纳粹问题,无论是从英美的角度,还是德国自身的维度,都有大量的优秀电影。可是关于二战的小说,你能说出多少优秀文本呢?并不多。影像的表达力是具有天然优势的。

记者:可是你是个小说家啊,这可怎么办呢?

路内:(笑)我得想我自己的办法,是不是?你要知道,电影是很多人一起干的事,一部电影同时有二三十个聪明人在动脑子,可写一本小说往往就是一个人。

(本文为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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