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西是我的师弟,我们认识结交四十年,彼此编织、储存诸多故事,供人减压、娱乐,作贱的是我俩,快乐的是大家。他曾写过《关于凡一平的流言飞语》《老凡的业余生活》,在民间流传甚广,在《回响》
未获茅盾文学奖之前,我认为这是东西最好的两篇作品。2023年,东西获茅奖后,我陪他回天峨谷里,去给他父母上坟。东西为父母上香,说爸、妈,我得了茅盾文学奖,这是中国文学最高奖。坟前的烟笔直、纤细,丝毫不为所动,一定是大字不识的父母无法理解,不懂得什么是茅盾文学奖。东西思忖,换个角度说相当于买彩票,中了特等奖。顿时香烟缭绕、腾动,仿佛父母听懂了似的欢欣鼓舞。后来有人问我这故事的真假,我说是哄鬼的咯,但有现实依据。下面的故事也是虚虚实实,真真假假,仅供人们开心并增加对东西的认识了解。
我从2005年起,与东西一同引进到广西民族大学。大学为了方便我们写作,专门成立了文学影视创作中心,开始是副校长容本镇兼中心主任,东西和我是副主任。那时我副处已经八年,继续是副处,就跟时任的校领导倾诉,说我已经八年副处了。正当校领导在安慰我的时候,东西忽然说希望不要再制造一个八年的副处。校领导为难,说东西是第一副主任,凡一平是常务副主任。调进学校前,东西与我促膝谈话,说一平兄,到了民大,这是大学,跟社会不一样,你一定要严于律己,不要犯错,尤其不要带女学生出去吃饭,更不能有什么感情纠葛。东西反反复复、絮絮叨叨了一个半小时,我说你说完了吗?东西说我说完了,到你说。于是我说刚才你讲的也是我要跟你讲的。他一愣,好像忽然意识到自己也会犯错误。我们谨小慎微当了两年副主任,容副校长提拔去了外校当校长,中心主任空了出来,校领导征求东西和我的意见,意思是你们两个副主任,谁来当主任恰当呢?东西让我先推荐,我当然不好推荐自己,就推荐了他。他当仁不让,说这样也好,一平的“八年悲剧”总算没在我身上重演。东西当了我的领导,不断地鼓励我说一平,你好好干,等我退休了,你接我的班。我努力工作,一晃过去十多年,学校下了我的退休文件。我傻眼了,还没接东西当主任呢,怎么就退休了?仔细一想,这才恍然觉悟,原来东西比我小两岁呢。
岁月如梭,人生进入老年,回想与东西四十年的交往共事,发现掌握东西的趣事颇多,继续挑拣讲述——
话说1982年,东西考上河池师专中文科,成为我的师弟。那年与东西考上大学的还有两个高中同学,一个是金化伦,另一个是张柱林。金化伦考上的是广西师院,张柱林考上的是武汉大学。三个同班同乡同学一同在八腊乡候车前往县城所在地六排镇。班车过来,乘客拥挤,只能再上两个人。金化伦不假思索,对当时还叫田代琳的东西说代琳,你考上的学校只是专科,也近,就让我和柱林先上。东西心服口服目送两位考上本科和重点大学的同学上车,与姐夫继续原地候车。不久,过来一辆拖拉机,只需要付出四只粽子,东西便可和姐夫上车。那时东西姐夫身上带着八只粽子。东西和姐夫面面相觑、交换眼色,达成共识,不给粽子,宁可走路。于是东西和姐夫迈开双腿,徒步走往县城。结果二十多公里路,八个粽子吃完,东西和姐夫还没走到县城。经此教训,东西从此脑洞大开,变得绝顶聪明。
上世纪九十年代,东西从河池调来南宁,在《广西日报》当编辑,因报社无房子,暂时与我居住。他后来获鲁奖的小说《没有语言的生活》,便是在我家最终完稿。记得杀青后,东西频频请客,仿佛预感写出了代表作,提前庆功。有一次吃宴,桌上有一位县官,对东西的职业及志得意满表示不屑,意思无非是人所干的行当再喜欢,不挣钱就没意义。那时东西靠写作、节俭攒下了三万块钱,以为了不起,就说那就比呗,看谁有钱。县官亮出存折,东西一看,傻眼了,存折上八十万款额,触目惊心。东西不敢掏出自己的存折,却说我存款虽然没你多,但我的合法收入比你多。那位县官忽然有些不自然,只能尬笑。不久,县官因为贪腐进了监狱,东西得知后,不停地骂自己乌鸦嘴,但又忍不住向我炫耀他的预见力。我说那你预料一下你能不能获鲁迅文学奖?他说这个是天底下最难预见的。我说放心,你的作品一定能获鲁奖。他立刻拿起酒杯敬我,说真的吗?那一刻他的眼神里分明充满了崇敬,对我的预言能力佩服得五体投地。
东西的小说《没有语言的生活》获首届鲁迅文学奖后,我和胡红一经常去他在广西日报社内的家里庆功,东西总是愁眉苦脸,看样子是不再欢迎胡红一,因为他去东西家蹭饭次数比我多,于是后面胡红一去东西家的时候,加带了酒和其他食物,但东西还是不高兴。我终于发觉,每次吃饭,都不见东西上小学的儿子田原也,就问田原也小学就上晚自习啦?东西回答,你们以为我不高兴是因为你们吗?是因为我儿子上网吧不按时回家吃饭!说罢不久,田原也回来了,上桌准备端碗吃饭,被东西大声叫停。东西说,你今天背出中国四大文学名著,才能吃饭。温顺的田原也一面含泪一面一部一部地背:《红楼梦》,作者曹雪芹;《三国演义》,作者罗贯中;《西游记》,作者吴承恩……见儿子卡顿,东西说第四部,还有一部呢?只见田原也满脸涨红,脱口而出:《没有语言的生活》,作者东西。东西一听,难得地兴高采烈,对儿子说吃饭吃饭。
田原也在高中时有早恋的迹象,东西很焦急、愠怒,却不能发作,而改用甜言蜜语因势利导、谆谆教诲,说儿子呀,我不反对你谈恋爱,但是恋爱总是以结婚为目的的,那么,你是想与一个中学学历的人结婚呢?还是要与一个大学学历的人结婚呢?你一定要想好。如果你在中学就谈恋爱,那么你就只能和一个中学学历的人结婚了。儿子被父亲这么教导,醍醐灌顶,断了恋爱的念头,从此专心向学,爱上文学。如今的田原也已在《十月》《作家》《小说选刊》《人民文学》等名刊发表了不少作品,在文坛崭露头角。他年已三十,却不谈恋爱,至少没确认有女朋友,很让东西头疼。不久前田原也参加全国青创会归来,在饭桌上我祝贺田原也说原也,你的创作势头,不亚于你当年的父亲,他就是在你这样的年纪写出代表作的。东西听了,怕儿子被误导,立即语重心长地说儿子呀,小说什么时候都可以写,你凡伯伯六十岁才得骏马奖,着什么急呢?你现在最应该着急的什么,晓得吗?是恋爱结婚。田原也说过去你不让我谈,现在你又催着我谈,我都糊涂了。东西说不能用后十年否定前十年,也不能用前十年否定后十年。
上世纪,我们都比较穷,市内出行习惯打摩的,价钱一般在两到五块。但打摩的要戴头盔,东西害怕弄乱发型,经常用双手把头盔举到头上,却不戴下去。只有遇到交警,他才哐的一下把头盔扣到刚刚吹过的发型上。另外,东西去参加会议,害怕别人笑他打摩的,经常在离会议地点百米远的地方下车,然后走过去,说自己是坐出租车来的。有次我们相约在建政路实验电影院看电影。我先到,只见广西日报社方向过来一辆摩托车,车手是东西同事胡红一,后面是东西。摩托车在离我十米的地方停下,东西下车,卸下头盔,掏出五块钱递给胡红一,胡红一接到钱后,习惯性地找了两块钱退给东西。原来,东西把胡红一当摩的司机了,而胡红一因为下班后常去拉客挣外快,恍惚中把东西当成了顾客。一晃十年过去,东西开上宝马,在十字路口被交警拦住。交警敬礼后请东西出示驾照,然后问东西你知道你什么地方违章了吗?东西想了半天,双手捂头,恍然大悟,说哎呀,我忘记戴头盔啦。
东西在广西日报供职了多年,在某年忽然提出调离,让众人好生纳闷。那些年在报社工作体面,收入高,别人打破头都进不去,而东西却要离开,而且要调去的单位是一个比原单位收入差很多的单位,这不是蠢吗?东西不理别人的看法,执意调离。原单位领导有挽留的,也有希望东西离开的。希望东西离开的一位副职领导对东西说,你调离的事需要我跟主要领导打声招呼吗?东西愣怔,然后感动地对那位副职领导说谢谢,从好单位调到差单位,应该不用说情吧。若干年后当东西创作成绩突出,众人方才明白,原来东西换单位,是为了有更多的时间潜心创作,不图眼前利而谋万世名,这叫舍得。
东西早年在广西日报供职的时候,回家乡天峨采访,县里某分管宣传的男领导很重视,希望东西好好报道家乡,东西说实事求是,实事求是。采访结束,从乡下回到县里,领导亲送东西回房间,在双人房的标间里,每人躺在一张床上聊天。聊到经济时,领导说我们天峨实在太困难了,连红包都给不起。东西说我们是来报道的,不是来拿红包的。领导很愧疚,说实在无以报答,我就陪你睡一晚吧。两人聊着聊着,领导睡着了,鼾声如雷,东西却一夜未眠。回到报社,东西跟编辑部的同事说,我这次去采访,县领导很热情,“陪睡”了一晚,领导还说将来你们谁去采访,他都会给予相同待遇。同事们尤其是女同事们听了笑得花枝乱颤。若干年后的今年,那位已退休的领导出外旅游,经停南宁,东西请客,邀我陪同。饭桌上退休领导不断与我干杯,而东西滴酒不沾,并声明正在养胃,杯中物乃水。老领导面露不悦,以为东西架子大。酒后,东西亲送老领导回宾馆,开了一间双人房,对家乡老领导说,我胃不好,不能敬你喝酒,那我就陪你睡一晚吧。第二天,我问东西陪老领导聊天的感觉如何?东西回答,现在是我打鼾他睡不着,一报还一报,回响啊。
《回响》获茅奖后,为母校河池学院争了光,师生以东西为荣。某次座谈会上,别人在发言,我看见坐我一旁的新任校长马少健在纸上写写算算,我悄悄问马校长你算啥?马校长说我打算购买《回响》,送给四千多名新生,激励他们。我说好事,应该。散会后,我把此事告诉东西,东西立即截住马校长,说如果买《回响》送新生,一平的《上岭恋人》刚获骏马奖,也要买。另外购书不用原价,直接找出版社可以打折,一样的钱基本可以够买两本了。马校长接受了东西的建议。不久后的开学典礼上,受邀参加典礼的东西和我,看见各自的书分发到新生的手上。我感动,对东西说,这是买一送一呀。东西莞尔一笑,说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东西本名田代琳,为什么取笔名叫东西?这对许多人是个谜。知东西名而没见过东西的人遇上我,总问你是东西吗?我说我不是东西。又问你真不是东西吗?我说我真不是东西。可见东西这个名字曾经是那么不讨好,取东西为名是多么需要勇气。田代琳决定取东西为笔名时,还在河池,他写信征求过我的意见,我回信:同意你取“东西”这个笔名,但最好在前面加个“狗”字。这封反对信至今被东西保留着,当作我对他不友好的证据,我想高价收回,他说晚了,已经捐给广西现代文学馆了。
以上是东西搞笑的一面,但东西的另一面是“田代琳”,是那个值得信赖的友善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