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祥夫,以小说、散文创作为主。作品多见于《中国作家》《当代》《十月》《人民文学》《上海文学》《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山西文学》《黄河》《新华文摘》《收获》《北京文学》《芙蓉》《江南》《红豆》等刊物。曾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上海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赵树理文学奖、林斤澜短篇小说·杰出作家奖等奖项。出版有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随笔集等四十余部。
马雷要来,黄明也要来,听说李国友也要来。已经好几年不见了,他们要去乔小桑那里聚一聚。
李国友是一个小教堂的神父,马雷是因为李国友才知道神父居然也可以喝酒,马雷有时会把黄明叫上一起跟李国友喝点小酒。李国友的父亲前不久去世了,用李国友的话来说就是去了天父那里。李国友这么说的时候眼睛微微一红。这让马雷和黄明觉得李国友很真实,一点儿都不装,李国友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们一点儿都不觉得李国友是什么神父不神父的。马雷和黄明有时候还会一起去李国友的红砖小教堂看看,那座小教堂里里外外总是收拾得干干净净的,还种了不少花,其中有不少是天竺葵,红色的,大多种在小教堂西边的一个长方形台子里。
马雷知道台子下面就是个酒窖,里边是葡萄酒。
“这下边有不少葡萄酒。”
马雷小声说,不知对谁说。
“白色的天竺葵其实更好看,我喜欢白色的。”
不知马雷小声对谁说,但他身边没有别人。
“你喜欢白色的还是红色的?”
马雷又问,看着旁边,旁边没有人。
等人都到齐了,他们就准备动身了。他们已经商量好了,要在乔小桑那里待上两个白天三个晚上。这正好占掉了他们的星期六、星期日两天时间,星期一一大早他们就可以赶回去,谁都不会耽误上班。因为他们现在都有了新的工作,都是给私人打工,所以他们都很努力,很怕再次失去工作的机会。他们要在这两个白天三个晚上的时间里好好说说话,说说这几年发生的各种事。这几年真不好过,但他们终于熬过来了。这次聚会,他们还要喝一点乔小桑自己泡的酒。时间过得真快,哎呀,他们当森林守护员的日子像是离现在太遥远了。那个大雪纷飞的冬天,积雪深达一米,那是多么漂亮的雪,多么好的雪啊。他们当时的编组是四个人一组,一二三四。这你明白了吧?他们是同一个组的。他们谁都说不清,今天是昨天的梦还是昨天是今天的梦,过去的那段生活实在是太让人想念了。虽然现在不是冬天,也没有雪,而且天还真够热的,但他们好像都已经等不及了。因为今年是闰四月,所以紧跟着的夏天中伏也是两个,这让许多人弄不清到底是怎么回事。现在的人们对农历都不太熟,人们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样的闰月年里会有两个中伏,这就让今年的夏天显得格外炎热。这也让他们特别怀念那几年他们待在一起的冬天,怀念他们的黑森林。森林远看或近看,其实都是黑色的,要知道,在冬天下过一场雪之后森林会多么黑!
“许多人都以为森林是绿色的,其实是黑色的。”
马雷小声说,不知对谁说,他身边根本就没有别人。
“对不起,我那次不是故意的,我原想只轻轻推你一下,想不到你就摔了下去,我不是故意的。”
马雷又小声说,但不知对谁说。
“我不是故意的。”
这句话他都不知道说过多少遍了。
他们三个,怎么说呢,现在突然都羡慕起乔小桑来了,因为前些年分开的时候唯有乔小桑决定留在黑森林那边。开过会发过最后一笔工资,他们便分开各奔东西了,留下来的乔小桑去给养马场种马饲料,也就是大面积种玉米,那几百亩的玉米在太阳下被风拂动得闪闪发光,可真是壮观。那个养马场就在黑森林旁边,可那里现在连个马影子都见不到,变化可真是太大了。因为养马场离黑森林不远,所以过去经常有马跑到黑森林里。过了很长时间,最长的都快够一年了,那些马又会突然回来,人们不知道它们这么长时间都去了什么地方,也不知道它们在黑森林里都做了些什么。人们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马蹄子好好修一下,再不修马就走不了路了。养马场的工人们说那些赶回来的马都是因为蹄子长得像四只弯曲的角,走不了路才回来的。但人们也很奇怪那些野马怎么不会这样,还有那些野驴,谁给它们修蹄子?它们的蹄子怎么不会疯长到那种地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连养马场的老工人都回答不上来,他们也不懂。马蹄子对于马来说十分重要,马蹄子一旦坏了,那匹马只好被杀掉,但马肉不难吃。马雷他们当年可没少吃马肉,熏过的马肉可以放好多年,熏马肉炖圆白菜不怎么好吃也不太难吃,但人们总是用熏马肉炖圆白菜,好像熏马肉只能炖圆白菜,其实熏马肉炖土豆也不难吃。马雷他们有一次去参加养马场的扑克比赛,他们打扑克,有人在外边不停地拉手风琴,翻来覆去拉同一支曲子。马雷记得那天晚上吃一个完整的马头,当然是已经煮熟了的,还有一大碗切碎的洋葱。马雷可被吓坏了,被那煮熟变形龇牙咧嘴的马头吓坏了。他看着养马场的工人把一只马眼珠子从马眼窝子里抠了出来,然后用小刀把它一切两半。那可真像是一颗被剥掉皮光溜溜的又被切成两半的皮蛋。养马场的工人们说马眼珠子可是最好的东西,它可以让每个男孩子都变成一根名副其实的铁棍子。李国友当时看着马雷,还笑着说:“马雷早已经是根铁棍子了,根本就不需要再变成一根铁棍子。”人们就都笑了起来,但李国友说这话时马雷忍不住呕吐起来,马雷实在是忍不住了,他被那个马头吓坏了。他捂着嘴,跑了出去,天上的星星可真多。后来他回到了城里,再也没见过那么多的星星。
那天乔小桑打来电话向他们发出重返黑森林的邀请,马雷马上就想起这些事来了。还有就是马雷又想起第一次看种马交配的事,那匹公马可他妈的太高了,比人都高,当时马雷、黄明、李国友还有乔小桑都为马场里的那些小母马担心,结果它们什么事都没有。
“煮熟的大马头可真是太吓人了。”
马雷又对旁边小声说,但他旁边并没有人。
“我告诉你。太吓人了。”
马雷又小声说,他旁边还是没有人。
“无论去什么地方我都不会让你看煮熟的马头的,这个你放心,我怕吓坏你。”
马雷又说,他旁边根本没有人。
“你们来吧。”那天乔小桑在电话里这么说,说他很想念过去的日子,“太想念了,我那天做了一个梦,梦到咱们在一起,你们赶快来吧。”
“你真梦见我们了吗?”马雷问。
“让我们回到过去的日子好不好?我这边把一切都准备好了。”乔小桑在电话里还说他爱人要烤柿子面包给他们吃。
一说柿子面包,马雷兴奋起来了,他马上就忆起那种特殊的味道来了,那是用柿子烤的面包,太好吃了。
“这种面包可太好吃了。”
马雷侧脸对旁边说,但他旁边根本就没有人。
“你吃过就知道了,你以后也学着做好不好?”
马雷又对她说,她根本不在他跟前。
这时候乔小桑还在电话里继续说着他的话:“你们赶快来吧。”乔小桑又说,“今年的鱼罐头我也做好了。”
“是马哈鱼的吗?”马雷问。
乔小桑说:“现在马哈鱼还没过来,是梭子鱼,很肥。”
“我们会马上去的,还有我的女朋友。”
马雷说,又看了一下旁边,旁边没有人。
“好啊,一定把你的女朋友也带上。”乔小桑说。
“我看看她走不走得开。”马雷说。
“让她来让她来,咱们一起喝酒一起打咱们的那种扑克,为了过这破日子我们现在活得实在是太紧张了。”
“你别让自己太紧张,一切都会过去的。”马雷说。
“我好想去黑森林里待两天,好想。”乔小桑说,“妈的,我有好长时间都没轻松过了。”
“什么扑克?咱们的什么扑克?”马雷问。
“你是不是把咱们打扑克的事给忘了?那么大的雪,咱们在黑森林里,咱们想打扑克却到处都找不到扑克,就只好自己画了一副,你忘了吗?”乔小桑的声音突然哽了一下,“咱们这回要好好打一次扑克,咱们再画一副扑克好不好?像上次那样,咱们自己画。”
“扑克?对,扑克。”马雷想起来了。
“想起来了吧?”乔小桑问。
“想起来了,想起来了。”马雷兴奋地说。
“那可太珍贵了。”乔小桑说。
马雷有些感动,但他不知道乔小桑说的“回到过去的日子”是什么意思,问题是过去的日子谁能回得去。马雷的眼里突然有了眼泪,他朝旁边看看,用手拍拍那把椅子:“坐下来,坐下来吧。”
马雷的旁边没有人,屋子里很安静。
“还有,采蘑菇的季节也到了,咱们到黑森林里去采蘑菇。”乔小桑又在电话里说,“你们每人最好准备一个大帆布口袋,现在黑森林里遍地都是蘑菇,我保证你们每人都能采到满口袋最好的红菇。”
“红菇真长出来了吗?”马雷问。
“到处是红菇,快来吧。”乔小桑说。
“我会给你采许多许多红菇的。”
马雷马上侧过脸对旁边小声说,但马雷的旁边并没有人。
“咱们做最浓的蘑菇汤好不好?”
马雷又对旁边说,但旁边没有人。有汽车在外边开动,有人从车上下来了,车门“嘭”的一声关上了。
时间像是突然就变得慢了下来,还有两天才是星期五。马雷坐不住了,他想象他们已经去了巴鲁特鲁湖湖边。马雷坐在那里,想象自己已经坐在了乔小桑的家里,当然还有她。马雷想象自己已经在乔小桑家喝了热气腾腾的茶,她也在喝,她一边喝一边笑眯眯地看着马雷。那个茶壶是俄式的,这边的人都习惯使用这种壶,壶上有一个小水龙头。他们还吃了乔小桑媳妇王小华烤的柿子面包,面包上还抹了王小华做的草莓果酱,吃饭的时候当然还有红菇炖小公鸡。马雷想象他们几个人都没在乔小桑家里多待,而是吃过饭就跟着乔小桑出发去了湖边。那个湖里有很大的鱼,湖就在黑森林的边缘上。说到那个湖,他们当年经常踏着结冰的湖面去县城,这样可以少走不少路。有一年冬天由于天气太冷湖面的冰结得太厚,湖里的大鱼因为缺氧死了好多。马雷记得他们一边在冰上走一边看冰下的死鱼,一米多长的大鱼在冰下浮了密密麻麻的一层。后来人们用十多辆大卡车才把这些死鱼拉走。据说那些死鱼后来都被做成了可口的罐头。马雷从那之后就不再吃任何鱼罐头。
马雷想象他们先去看了看湖,然后才进入黑森林。黑森林真是安静,只有当你停下来一动不动才能够听到林子里的各种响动,鸟叫声啊,树枝折断的声音啊。他们要去寻找他们当年待了两天两夜的那个木棚子,那种木棚子黑森林里有好几处。当年那场雪可真大,他们四个人在黑森林里迷了路,被困在风雪中,多亏了那个木棚子。他们跑进了黑森林里,遇上了大雪,才躲进了那个木棚子。
松鸡在叫,雪啊,那么大的雪啊。
马雷不想睡了,窗外有汽车驶过的声音。声音也太大了,好一会儿,马雷才明白过来,那是飞机从上空飞过的声音。马雷从床上爬了起来去了厨房,他想去厨房喝点什么。马雷明白去厨房其实也并不是为了喝点什么。马雷把灯打开,那一摞硬纸片就在灯下,他已经把它们准备好了,他用手摸了摸,纸片很光滑。他要把那一摞硬纸片裁出来,裁成扑克牌大小,一共五十四张。扑克牌应该是五十四张,红桃黑桃方块再加上梅花和大小王。
“你怎么也不睡?你睡吧。”
马雷看了一下身边说,但他身边并没有人。
马雷从冰箱里给自己取了一根雪糕。
“要不你也来一根?”
马雷又对旁边说,他旁边没有人。
前几天小区的电线线路坏了,结果冰箱里的那些雪糕都化了。来电后它们又都被重新冻了起来,但它们已经不是雪糕原来的形状,马雷的手里就拿着这么一根奇形怪状的雪糕。
“你要不要也来一根?”
马雷又笑着对旁边说,他旁边根本没有人。
“你不来吗?”马雷又笑着说,他旁边压根儿就没有人。
马雷的厨房不小,马雷平时吃饭就在这个厨房里。厨房里放着一张长方形的餐桌,餐桌上放着一瓶酒,是那种可以装两斤酒的大酒瓶,还放着一个高脚的瓷果盘,以及一个很大的本来应该是笔筒的那么一个东西,只不过他经常用它来插花,所以它就变成了一个花瓶。花瓶里边现在还插着一把花,不过花早就干了,现在还可以看出那是一大束玫瑰,紫色的。餐桌上的这些东西马雷认为都是她放的,所以马雷就一直让它们那么放着,原样,一动不动。现在除了那些东西还有那一摞硬纸片,那一摞硬纸片现在就静静地躺在灯下。马雷要把那一摞硬纸片一张一张地裁出来,裁成扑克牌大小。
马雷坐了下来,那是他的座位,背对着窗户,而她习惯坐在马雷的对面。马雷坐了下来,又朝对面看了看。对面什么人也没有。
“要不你去睡吧。”
马雷说,他身边没有人。
马雷把手放在了那一摞硬纸片上说:“我裁完就睡。”
“这次我会给你采不少红菇,是红菇。”
“…………”
“你说得对,红菇的颜色真好看。”
马雷又说,他身边根本没有人。
吃完雪糕,马雷开始裁那些硬纸片。这时窗外有手电筒的光柱,一闪一闪的。是小区守夜的保安在检查每一栋楼,他们总是用手电筒照来照去。
“跟你说,我们上次遇到的那场雪可真是太大了。”
马雷裁着那些硬纸片说,他身边没有人。
马雷一边裁那些硬纸片一边又对身边说:“这次我要去两天,我会多带一件衣服,黑森林里边到了晚上会很冷,白天30℃,到了晚上也许连10℃都还不到。”
马雷在跟谁说话呢?马雷的身边没有人。
“我会给你带回来一大袋子红菇,没问题,红菇。”
马雷说着,他身边根本没有一个人。
“你去睡吧,我裁完就去睡。”
马雷继续说着,他身边压根儿就没有一个人。
“你去睡吧,我看你困了。”
马雷又说着,他身边从来就没有一个人。
马雷听见有人在他身后的那棵树下小声交谈。
马雷把东西收拾好了,他们准备回去了。两天的时间过得真快,他们要回去了。他们每人真的都采了一大袋子红菇,他们虽然有些舍不得分别,但他们必须要回去了。
马雷发现自己忘了拿剃须刀,就进屋去取。他再出来时,见乔小桑一瘸一瘸地朝他走过来。乔小桑昨天从沟那边跳过来的时候不小心崴了脚。
乔小桑过来了,站在马雷的面前。他先是把一只胳膊搭在了马雷的肩膀上,迟疑了一下另一只胳膊也搭了上来,这样一来乔小桑就等于面对面把马雷搂在了怀里。
乔小桑的声音很小,乔小桑对马雷说:“忘了吧,兄弟,那不是你的错,是她没站稳,也许是她根本就不知道后边有那么深的沟。好好地生活吧,好在都过去了。忘了她吧,你找个好姑娘结婚吧,大家都知道那件事根本就不怨你。”
乔小桑说话时马雷一直低着头。他什么也不说,但乔小桑看到了马雷的脸上瞬间都是泪,马雷已经泪流满面。
“我永远跟她在一起。”马雷小声说。
“我会永远跟她在一起。”马雷又小声说。
“我要永远跟她在一起。”马雷还是小声说。
乔小桑面对面搂着马雷,搂得很紧。乔小桑的脸上瞬间也都是泪,他紧紧搂着马雷,搂得要多紧有多紧。
不远处的黑森林此刻是寂静的,只是偶尔会传来几声松鸡的啼叫,一声,又一声。一声,又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