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在等待漂浮在瓦城上空麦田里,那个叫做李四的“死魂灵”返乡。23年后,他终于重生归来了,回到了他以为可以安度晚年的生命停泊地——瓦村。重新审视《买话》中托生归来者的刘耳,他从乡村走进城市,度过了大半辈子的小公务员生涯,我毫不犹豫地指认出,他就是那个自杀了的李四灵魂附体。
在鬼子的中篇小说《瓦城上空的麦田》里,李四在瓦城看到的是:“我眼里的一朵白云变成了一块麦田,我发现那块麦田是从远远的山里飘过来的,飘呀飘呀,就飘到瓦城来了。”如今,刘耳回到了不是漂浮在白云之上的海市蜃楼的城市浪漫风景,而是真实的乡村麦田大地,他又是一个“麦田里的守望者”了。20多年过去了,我以为,《买话》在人性的拷问上更具有时代性,也更有深刻的哲学意蕴,这是一般乡土小说作家难以企及的境界——思想的烈度足以震撼文坛,且是从形下到形上、再到形下二度循环艺术化抒写。
从瓦村到瓦城,再从瓦城到瓦村,还魂的李四,不,是还乡的刘耳,又陷入了无限循环的焦虑和恐惧之中。尽管昔日重来的麦田风景美丽依旧,青少年时代的友情和爱情是那么纯真,可是,静谧的农耕文明田园牧歌早已成了精神的废墟,这是一个异化了世界,刘耳只能靠着“买话”活在这个广袤麦田的铁屋子里。
这让我想起了100年前,美国作家菲茨杰拉德创作出的那部惊世骇俗的中篇小说《了不起的盖茨比》,主人公盖茨比也是从底层社会走进繁华都市,亲眼目睹了美国动荡的“咆哮的爵士年代”的堕落,抒写了“迷惘的一代”心底的绝望,当然也包括爱情在金钱世界里的沦陷和背叛,那是一个挥金如土的时代,也是一个糟糕的虚伪时代,所以,那个既是小说叙述者、又是剧中人的尼克义无反顾地回到了故乡,然而,他们的精神其实是回不去的,“美国梦”是一个大萧条时代的前奏曲,作家的高明之处,就是预言了“垮掉的一代”的历史命运。
同样,在《买话》中,主人公刘耳也是在这样的大动荡时代里走过来的一代人,但他不是大富大贵的盖茨比,只是契诃夫笔下那个心理变态的小公务员,他回到故乡,不仅是为了躲避城市的喧嚣和腐化,也不是为了单纯的忆旧,他是来赎罪的,不单是为自己,更是为了下一代——这就是小说的谜底,也是作者鬼子精心设计的主题表达方式。那个从头至尾都没有出现过的“隐形主人公”——刘耳那当上了瓦城市长的儿子,我们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但这个符号化的官员,才是真正主宰瓦城和瓦村世界上空的隐身主角。小说的隐喻和反讽达到了揭露本质的艺术效果,我以为这是批判现实主义变幻了另一种表达方式的胜利。
刘耳回到了瓦村,他想干嘛?仅仅是守望麦田的风景画?还是叶落归根、衣锦还乡?抑或是寻觅曾经失落的情感和人性的密码?这一切,都是我对鬼子新长篇《买话》进行溯源的理由。
起初,我把“买话”误认为是“买活”,读了几十页,心想,的确也可以这样说,刘耳真的是在“买活”,如何融入乡村社会,重新活下去,才是他最大的夙愿。然而,当你读完小说,掩卷遐思,许多无法解释的人生和人性的命题会缠绕在心头,不能自已。我本想将这篇文章命名为《一部中国式的乡土忏悔录》,因为,作为彷徨在城市和乡村之间的“阴阳人”,如何洗涤自我灵魂中的污垢,是必须告解的隐秘;更重要的是,他们还得为罪孽深重的子女赎罪。这也是李四无法归乡的问题,更是刘耳回到瓦村的使命,于是,救赎主题阐释的哲学命题从此展开。
我始终认为,好的文学评论应该是与好的作品(也是作家)之间的灵魂对话,虽然我与鬼子从未有过任何交集,但是,通过他的作品,我自以为自己时时都在与作者进行着灵魂的沟通与交流。《买话》出版,我预感到瓦村麦田上空有事,一定是在衔接23年前的故事,于是,我就向人民文学出版社的朋友讨要《买话》,未曾想到的是,鬼子给我寄来了他的三本新旧书籍:《瓦城上空的麦田》《一根水做的绳子》和《买话》,这是我与鬼子的第一次灵魂快递。
鬼子说,这部《买话》是他花了18年才完成的,功夫花在什么地方了?带着这样的疑惑,我进入了深层次的阅读。的确,小说从形式到内容都是精心打磨的,简短的章节,有一节竟然只有几百字,让“快阅读”时代的读者耐着性子去读一部20万字的长篇小说确实不易,如果不能迅速“入戏”,恐怕连专门性的阅读者也会放弃,可是,《买话》却是一本随时可以拿得起、放得下的长篇,短小的章节可以让你随时停顿,留下阅读的悬念,而且,散文诗一样大俗大雅的语言,以及时时冒出来的乡间俚语构成的诗句,像拿住阅读兴趣的小精灵一样,让你不忍释卷。
因为眼疾,这本20万字的小说,我花了三天时间才读完,掩卷沉思,我脑袋里跳出了这样的理性判断——这是一部“返乡”主题的深刻力作,其历史和哲学的思考,远远超越了许多乡土小说对这一题材的开掘,当下“新乡土小说”的现实题材的书写,多数都是浮游在水面上“死水微澜”的叙事,那个先行的主题框架,均是早已阈定好了的,如同嚼蜡。而奇特的“买话”故事,让我们看到的不仅是乡土中国家族“差序格局”泛起的层层涟漪,更是在反思城乡结构二元对立中人际关系总和异化现象,这是历史学家、社会学家和哲学家都不易察觉的书写盲区,竟然被一个叫鬼子的作家发现开掘出来了,这让我又一次想起了恩格斯在《致玛·哈克奈斯》中,对批判现实主义作家褒扬的至理名言,因此,我斗胆将《买话》定义为“荒诞批判现实主义”的乡土叙事,虽然它并不符合约定的“新乡土叙事”的规范。
23年前,我在《文学评论》第3期上发表了《论近期小说中乡土与都市的精神蜕变——以〈黑猪毛白猪毛〉和〈瓦城上空的麦田〉为考察对象》一文,那时,我只知道鬼子是一个有才华的作家,他的乡土小说别具一格,《瓦城上空的麦田》让我读得酣畅淋漓,这样有时代感、有哲学思考深度的作品,是百年以来中国乡土小说难得的精品之作,让我想起了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我们可以失去对田园牧歌风景画、风俗画和风情画的描写,但是,我们绝不能失去批判现实主义对一个大时代的独立思考。我在文章中写下:《瓦城上空的麦田》聚焦生活在底层的苦难者、孤独者和绝望者的灵魂悲号,放大了他们变形的灵魂,对这个世界发出了叩问!鬼子的创作终于从追求空洞的技术层面,回到了对人性的关注。同样是用近于黑色幽默的艺术手法来表现荒诞,但是,作品写出了乡土社会迁徙者与都市文化发生碰撞时灵魂世界的至深悲剧。所以,我23年前的结论就是:“一个从乡土社会走向现代都市的农民,他的复仇指向不是扼杀他亲手培育的‘麦田’,而是指向了这个物化环境中人性的堕落!至此,这篇小说在揭示‘城市边缘人’和‘乡村局外人’的灵魂异化中,完成了对乡土与都市的一次精神考察。”
如今,那个在瓦城上空麦田里的李四“死魂灵”又复活了,刘耳再也不是既没有城市户口、又没有农村户籍的“异乡人”了,他是瓦城市长的老子,然而,正是这样的身份,让刘耳这个“还乡者”,不仅没有得到瓦村乡亲们的亲近,而是意外地成了“人民公敌”,他每一天都生活在故乡的痛苦煎熬中。他生活在田园牧歌式的孤独生活中,而中国乡村社会还保留着既愚昧又单纯的原始人情形态,仇富仇官的心理同样蔓延在这样的部落当中,但这是乡村治理中的表层形象,作品描写的却是那个县乡一级政府机构无法抵达的精神世界。
刘耳并没有梭罗那样的境界,在“瓦湖”(《瓦尔登湖》)里自由自在地独居,离开了乡土世界里的乡亲,他就无法生存,即便买来一白一黄的公母两只鸡作伴,尤其是每天与那只叫“小白”的公鸡说话,也无法解脱他心头的郁闷,他必须了解外面的世界,然而,瓦村所有人都疏远冷落他,没有了倾诉的对象,他的返乡失去了意义,所以,他就用金钱去买别人与他对话,寻觅与外界的沟通,这本身就充满着荒诞的讽刺意味。
于是,另一个不可或缺主角出现了,让小说故事出现了转机,也让小说的形式和主题走向了不落俗套的路径——那个叫“小扁豆”的孩子,成为刘耳了解外部世界全部信息的来源,也成为他与瓦村人沟通的桥梁。这是一个荒诞的叙事的结构,但正是这样的设计,才使小说有了形式与艺术的深意,更凸显了小说主题意味的深长美感。这我想起了君特·格拉斯的长篇小说《铁皮鼓》以及剧中人物奥斯卡,这部小说也是用叙述与倒叙手法写成的,以平行叙述构成的历史和现实的叠印。更重要的是,用一种荒诞的叙事表达主题的阐释,才是区别于他者的才华出众之处。侏儒奥斯卡的塑造,正是作者在精神废墟上对人性异化深刻反思的结晶,那同样是对整个德国社会危机的一种预言和警告,铁皮鼓一旦敲响,则是对一个时代发出的控诉。无疑,这种“陌生化”的艺术效果,达到了批判现实主义对现实的鞭挞和讽刺,留下的艺术空白更能引发有独立思考能力的读者深入追寻。因此,窃以为,好的作品不一定取悦于大众,它往往只是献给少数读者的鲜花,它是耐读的、历久弥新的,这才是经典——它是给那些读得懂、读得深、读得了然醒悟的特别读者看的,好的作品会在历史的大浪淘沙中,磨洗出真金白银。就像伍尔夫《墙上的斑点》和乔伊斯的《尤利西斯》一样,它们虽然小众难懂,却是可以入史的作品。
当然,《买话》中的小扁豆并不像奥斯卡那样充满着奇特故事,但是,他也是现实生活中不可能出现的人物形象——诸如诸葛亮式的神秘人物放在一个孩童身上,本身就是一种荒诞的人格镶嵌。在刘耳的眼里,扁豆是一个“靠着两片嘴唇过日子的”孩子,“一个小小的瓦村,怎么会有这样的小孩呢?这样的小孩属于哪一类小孩呢?好像他刚刚出生就大学毕业了似的”。“这个小家伙真是不一般,一会是人一会是魔。”所以,刘耳就在他的口中买话,了解瓦村的天文地理,重新深入乡村,重新认识新时代的村民。小扁豆主宰着刘耳的前途和命运,是救赎返乡城里人刘耳的那个插着翅膀的小爱神,“他看不到扁豆身背后的那些金光。他看到的扁豆,好像站在一个毛茸茸的光圈里。他觉得出现在门前的扁豆,真是美极了,就像披了传说中的那层佛光”。与奥斯卡相反,他是一个乡土的精神巨人。
至此,我甚至怀疑,这部小说真正的主人公究竟是谁,是上帝派来的这个救赎返乡者灵魂的小天使吗?小说最后刘耳和扁豆相互下跪的场面让人潸然泪下,他们在人类良知的感召下,让城里人和乡下人的隔阂在爱欲中融化了,一切仇恨成为救赎者眼中的过眼云烟。即使是刘耳得知儿子出事了也不惊讶,因为他要完成自我灵魂的救赎和忏悔,面对曾经的历史乡土,面对残酷的现实世界,刘耳必须与那些沉默的大多数瓦村人一起承担起时代重负和义务。
当然,这种救赎也包含着刘耳返乡的另一个目的,那就是偿还懵懂的青少年时代与初恋情人在草垛根下鱼水之欢而带来的孽债,这同样让我想起了《铁皮鼓》里的奥斯卡16岁时和17岁的女佣玛丽娅私通的情节,虽然刘耳并不知道竹子怀孕,与奥斯卡的变态心理有着截然不同的性质,但是,其对社会的抨击却是殊途同归的。小说结尾,那个瓦村中年岁最长的“老人家”(竹子的母亲)认刘耳为婿,以及众多的乡民与之和解,让他获得了真正的精神归属。
《买话》中有许多带着时代色彩的风景画、风俗画和风情画描写,语言十分生动,包括对食物、对婚丧的描写,都充满诗意,遣词造句也十分考究,这让我想起了23年前我在那篇文章中的结语:“在抒写乡土生活时那些得心应手的诗意性描写,更为作品抹上了一片斑斓的色彩,‘还乡诗人’的作者面影跃然纸上。而且,以这篇作品为一个考察视角,或许能够看到中国乡土小说在进入新世纪后一个新的支撑点和新的走向。”显然,鬼子是一个被世纪交替以来中国乡土小说史低估了的作家,《买话》又一次证明了他作品对大写人性描写的功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