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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楚:“作家要像孙悟空一样有分身术”

2024-09-23 12:00: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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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构对于长篇小说至关重要”

记者:在我读来,《云落》是对中国县城的重新发现,它从氛围、气味、颜色等等枝节,精微地展现了真实的云落图景。很多评论都在谈这部长篇作品内容的深刻性,其实首先应该谈论它的写作,相较于其他长篇,这部小说的写法是“笨”的,可以说是对县城生活的“正面强攻”。你使用了大量的对县城风物的“描写”,缓慢、细致、精微,因为这种直接的对于县城风物的笨拙描写,才使小说人物的情感逻辑和社会行为变得可信,我认为,对于小说的诸多讨论首先要建立在写作技术的基础上。对于一部小说而言,逼近真实是很难的,是缓慢而笨拙的,是不讨巧的,也需要耐烦之心,当然,这样的写作也是难得的。《云落》是有难度的写作。

张楚:我是个很有耐心的人,也是个典型的后知后觉的小说家。很多时候,一些道理,一些真相,包括写作上的某些技巧,都是忽然间领悟的。这种顿悟常常让我有些沮丧。具体来讲,无论是在这部小说的准备阶段还是创作阶段,我都持有一种比较谨慎的态度。缓慢地写、谨慎地写、老老实实地写,都是在我创作时恪守的个人原则。你所说的“这种直接的对于县城风物的笨拙描 写,才使小说人物的情感逻辑和社会行为变得可信”,我特别赞同。小说里的众多风物描写确实是有意为之。为此我做了很多前期准备工作。以小说中的植物描写为例,写《云落》的那几年,一到春天我就很紧张,每天跑到公园用“形色”APP辨认陌生的花儿。比如榆叶梅的颜色有粉红、深红、朱红、水红、大红、猩红、枣红、紫红、绯红,还有“铁锈红”;

黄刺玫分为单瓣黄刺玫和复瓣黄刺玫;连翘和迎春的区别在于,连翘的花瓣是四瓣,迎春的花瓣是五瓣或六瓣。我也会很认真地记录每种花盛放的时间和次序,以2019年倴城的春天为例:3月16日玉兰开了,18日榆叶梅开了,4月2日紫叶李开了,白玉兰开败了,4月4日美人梅开,4月10日西府海棠开,紫荆打苞……我想赋予“云落”这个区域里所有生命以名字和形象,它们会变成万樱生活的巨大空间和生活背景,到最后,可能也就是这些貌似可有可无的植物跟花朵,跟小说里面的人物混淆在一起,无论是精神、气质还是形象,都能互相映衬。

记者:小说首先要构建的是万樱和这些众多人物所生长的空间,风物、人情、事理是非常重要的,只有这样,小说本身的光泽才会闪现,才会真的称得上文学意义上的好看。

张楚:我在县城里生活了这么多年,对它的感情最复杂。它是农耕文明和工业文明的结合体,兼具农村和城市的双重特点。我几乎所有的小说都是以它为背景,或许可以这么说,我一直在默默地书写它的面貌和性情。在这次的长篇写作中,它依然是人们流泪或欢笑的栖息之地。县城里的万事万物都非常重要,其实现在呈现在小说中的风物描写都是经过选择的,我舍弃了很多,这些风物已经尽到了我想象中的它们的责任。奇怪的是,当我完成《云落》之后,我突然对这些花花草草失去了兴趣,春风来了就只是春风来了。有朋友说我是典型的“过河拆桥”,其实也算不上吧,只是潜意识里认为不再需要对“云落”的风物负责了。人也变得迟钝起来,对世界的感受力变弱。事实是,我又变成原来的我。

记者:在北师大“小说家讲堂”,你提到会经常去海边,看别人钓鱼甚至观察渔民的生活,我对这个印象特别深,“云落”的风物不仅仅是植物,还包括云落人的待人接物,日常消遣。

张楚:确实跟朋友海钓过几次。小说里有一章写到天青和云泽互认身份,钓鱼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生活场景。有一次我跟朋友们特意在海边堤坝住了一晚,还搭了简易帐篷。堤坝延伸到海里面,像一根孤独的鱼线甩进海里。天黑了,我们把鱼简单处理下,将自带的葱、姜、蒜、矿泉水、盐、酱油一股脑放进锅里煮。饭后他们又去海钓,我独自在海边散步。夜晚的大海既神秘又恐惧,会把人压缩成渺小的颗粒。晚上睡觉,突然下起大雨,我当时很害怕,担心帐篷被海风吹走,自己随时被巨浪吞噬。一宿都没怎么合眼。第二天五点左右我就醒了,穿上衣服钻出帐篷,面对大海看太阳初升,那种感觉很震撼。

然后朋友带我捡海螺。捡海螺也需要技术。海螺经常隐藏在礁石缝隙里,我眼睛近视,一无所获。朋友却捡了一麻袋。说实话海钓是门大学问。什么样的海域 选择什么类型的海竿都很讲究,而如何甩竿,如何收竿,如何判断鱼是否上钩,这些都必须在实践中掌握……那段时间杂七杂八的小知识积累了不少。小说里也写到了熬鹰:“鹰把式熬鹰要个把月。这三十来天里,鹰白天站鹰把式手臂上,晚上栖木杠上。鹰把式要不断地给鹰喂牛肉、鸡肉,虚膘多了才能变实膘,实膘瓷实能驾风驭云。二斤二三两的鹰,须将它熬到一斤六两至一斤七两间,才算功德圆满。按老鹰把式的说法,多一两飞不起来,少一两怕被兔子蹬死。

喂食也有讲究,须将肉攥手里,手心向下。老辈子讲,圆毛拿打,卷毛拿饿,啥意思?就是像猫呀狗呀的哺乳动物,打它就管事,而夜莺、百灵、鹰这样的鸟类须让它终日饿着,它才乖乖听话。”熬鹰是一个非常艰难的过程,说是熬鹰,其实熬的是人。最可笑的是鹰在逮兔子之前,是没见过兔子的,可是兔子一旦从草丛里蹿出,鹰立马就飞出去,顷刻间就把兔头和兔尾蜷缩对折,兔子就死了。老鹰没见过兔子,可它天生知道怎么逮兔子,真是一物降一物。

记者:“云落”是很原生态的小城。虽然小城是小的,但写得并不封闭和单调,读来有宽阔与宽广之感。我觉得结构在这里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我想,你应该经过了仔细考量。

张楚:小说家们好像有一个共识,就是结构对于长篇小说至关重要。动笔之前,我就先想到了小说的结构,怎么将有限的时间转化为无限的时间,怎么在客观情节描写和主观人物叙述之间出入,确实考验一个作家对小说结构的认识。我尽量避免过于花哨的技术,因为这会削弱现实的力量感,但当我去实际写作的时候,还是会发现捉襟见肘的部分。

记者:《云落》围绕万樱这位女性展开,诸多关键线索都汇集在她身上,看起来“云落”是相对封闭的,但结构却让它呈现出了一种“打开”,当你引入外来者天青和“灵修团”,故事就变得扑朔迷离。而且,我相信你有意识地引入了侦探小说的写法,有意识地通过这样的结构来引领读者看到小城的内部,这种结构使“云落”有一种时代感,我们时代人喜欢悬疑风格的艺术作品。

张楚:  “云落”在这三四十天内发生的故事,并没有脱离日常生活的轨迹和逻辑,看起来是庸常和细碎的。事实上,县城虽然很小,却与我们的时代息息相关,人们在其中的生活都对应着大时代的某个节点。我有一种很淳朴的理念,那就是把原汁原味的小城生活很有信心地呈现出来,这种结构的选择可能天然包含了具有现代性色彩的现实主义。

记者:这种结构有利于展现县城图景,“持微火者读书会”的年轻人在讨论的时候,有同学说到,《云落》用了“鸟之眼”和“虫之眼”,其实也是典型的复调结构,它最大限度地呈现了云落的多维以及全景。

张楚:我采用了典型的“复调结构”进行叙事,是为了让更多“声部”加入“云落”的“合唱”。我觉得多声部的“合唱”能让时间这个概念在“云落”发生裂变,更具有历史感,通过不同视角的截取和讲述,完成对事件的推动,同时也完成结构上的连贯,如你所说的,最大限度地呈现了场域的多维和全景。

“万樱是鲜活生动的文学人物”

记者:对小说而言,最重要的是人物,人物活了,作品就活了。我认为《云落》贡献了一个重要的女性形象,万樱是一个鲜活生动的女性人物。她不是第一次出现你的作品里,中短篇小说《樱桃记》《刹那记》她都有出现,感觉这是你念念不忘的女性。但是,在这部长篇里,她光芒四射,具体可感,虽然没有惊人美貌,甚至算不上漂亮,却神奇地成为作品的情感枢纽,是让人读后很难忘记的一个人。万樱对世界的情感是温厚的,她温暖着身边的每个人。她的情感生活是复杂的,不论是与云泽的不伦之情,还是与罗小军的情感。甚至,她也算得上是“受损害者”,但又很坦荡很快乐,无所求,这样的女性形象真是稀缺。她的确很打动我,我仿佛看到我少年时在乡村所见到的那些女性长辈们。今天女性话语已经非常强大的时代,要写这个不那么当下的万樱形象,对你意味着什么呢?

张楚:是的啊,我也一直不明白为何对她念念不忘。“樱桃”的原型是我弟弟的一位初中同学。她的脸颊像是加多了酵母的面团,膨胀到把鼻梁淹没;她的眼睛黑豆粒般狭小,却缺乏豆子应有的光泽。这么说,丝毫没有贬损一个女孩的意思,我只是在客观描述。关于她的身世我也了解一二,她是家中独女,母亲是寡妇,家庭到底发生了如何的变故,没有人知道。2008年左右,当在邮局外面遇到她时,我一眼就认了出来。她穿着件军大衣站在尚未融化的积雪里打电话。她的头发茅草垛般凌乱,边对着电话咆哮边做着激烈的手势,似乎唯有如此才能化解她内心的愤怒。我知道她嫁给了一个农民,具体的情况也不清楚。从那之后,我再也没见过她。多年前,我写《樱桃记》和《刹那记》,“樱桃”停留在了少女时期。二十年过去,“樱桃”又过着如何的日子?无论如何,我首先要说服自己:她一定活得很幸福。“幸福”这个词语表面看着亮丽光鲜,其实也蒙着些许不易察觉的灰尘。之所以对她念念不忘,可能她在我心里,就是那类弱小却不屈不折往前行走的一类人的代表,他们貌似软弱,却有着一颗强大的心脏。

记者:感觉得出,你在万樱身上寄予了很多深情和爱,我很想知道你是怎么理解这个女性形象,怎么理解她的情感逻辑和命运逻辑的?

张楚:万樱这个形象在当代年轻女性读来,可能会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那个时代真的会有这样的人吗?一个对尘世充满了无尽的善意、身上蕴藏着无限生命力的女性。她有着淳朴的信念,认为只要有双手,就能养活自己。她习惯了自我嘲解,同时隐忍豁达。她还很有主意,不会在嘴上说我不能干什么,我反抗什么,她只是用自己的行为很自然地来诠释她的想法。我个人认为万樱是一个真正的女性主义者。她的情感逻辑合乎自己内心的选择跟判断,这个时候,她的命运逻辑就变成了情感逻辑的注脚。

记者:万樱看起来是一个以奉献为快乐的女人,但仅仅这样理解并不够。你看,性在她那里呈现了特别有意思的光。这样一个不美的笨笨的女性,却又是性感的和让人依恋的。小说写出了这个女性的另一种性感,非常有意味。万樱和云泽是不伦之恋吧,包括她的怀孕,她的植物人丈夫醒来后坚持离婚的处理,以及她之于罗小军的等待等等,这是复杂的情感际遇。

张楚:劳伦斯说,性和美是一回事,就像火焰和火是一回事一样。我的个人观点是,小说中不能为了性而性,准确地说,它是为塑造人物服务的。在创作过程中,如何处理万樱和云泽的关系确实困扰过我,在《常云泽不爱吃蒸饺》那一章结尾,当我写到常云泽敲响万樱家的家门时,说实话,我自己都吓了一跳。当我冷静下来思考,觉得这样的设定很有戏剧性,也符合生活逻辑。男人在青春期,通常会对年长成熟的女性充满好感与好奇。写到万樱怀孕时,我觉得有点俗,可这个情节对推动小说的发展具有重要意义。从内心深处讲,我也特别希望万樱能拥有一个孩子,她太孤独了,让一团小小的肉身去温暖她的世界,也算是我的一份私心吧?华万春的离婚是命中注定的,我感觉他身处植物人状态时,可能就察觉到了一些真相,而且这个人挺轴的,会一条路走到黑。万樱和罗小军的关系是一种奇怪的关系,他们连手都没牵过,更像是脱离了性别的老友互相慰藉取暖。

记者:万樱的情感逻辑,我可以理解。她和常云泽之间的关系,我们当然可以轻易去做道德评判,但实际上,爱情也并不以年龄之差或者别的什么来衡量。小说中,这种对情感的理解和书写,显示出了一种“中年性”,是浮华之后的本真。怎么说呢,万樱身上很迷人的东西,在于她的自然自在。

张楚:这个词特别好,自然自在。现实生活中有没有这样自然自在的人?说实话,我遇到过很多。她们对这个世界从来没有抱怨,她们不是情商太低,而是情商太高。她们知道怎样先和这个世界达成某种愉快的和解,然后再以自己的独特方式爱着这个世界。她们大都有着纯良的天性。

记者:万樱这个人物足够复杂。这种女性在城市里是稀缺的。其实,她也不是作为一个被动接受感情的客体,她在小说中是感情的主体。这个女人的身上也有瑕疵,她没有被塑造得那么 “纯”,需要浸润式地去理解。万樱的生活中有别人看不见的,静悄悄的,甚至是偷偷摸摸尝禁果的部分。但是现实就是这个样子,在城镇或者在乡村,万樱这个女性很普通。另一方面,万樱也不仅代表女性,我觉得,在她身上很显然也寄予着作家对这个世界的很多的理解。她身上有传统中国的“仁义”。万樱身上有很多我们传统中的看起来过时的“德行”,但其实并不过时,很珍贵。

张楚:是的,万樱的品质是我特别羡慕的品质,有着属于中国传统的那种美好:纯良仁义、重信守诺、重情重义、通时合变。用通俗的话讲,就是世界以痛吻我,我却报之以歌。的确,她从来都是感情的主体,即便是被动接受的情感,最后也会从客体变成主体。简而言之,她简单又复杂,混沌又通透,在她身上集中了很多我认为比较稀缺的品质。

记者:万樱这个人应该放在传统社会的情感逻辑构架里去理解。在这部小说中,与传统有关的情感部分其实很迷人。比如不是父子胜似父子,比如万樱的情感生活,不求回报地付出等等。

小说最动人的部分就是对于县城里人与人情感关系的讲述,是传统的,仁义的。它写的是县城人民的人情伦理以及心灵世界。

张楚:是这样的。作为一部世情小说,我写了县城人民的人情伦理和心灵图景。县城一直在 快速发展,难能可贵的是还保留着传统的人情伦理。像罗小军和万永胜这种不是父子胜似父子的关系,根源在于万永胜的传统观念和自主选择,朋友托孤,他便信守承诺,即便只有一碗稀粥,也会给罗小军留半碗。包括万樱和来素芸以及蒋明芳的闺蜜情意,也是一种朴素的选择和信任。这样的选择和信任饱含着人类情感中最珍贵迷人的因子,是我们人类独有的美德。我之所以在小说中喋喋不休地述说着他们之间的琐碎故事,其实很大程度上源于我对某些消逝的美德的追忆。

记者:读这部小说,有时我们会觉得不可思议,但我们最终相信世界上的确有这样的人。我觉得小说迷人的地方就在这里。也许很多年过去,我们已经记不清《云落》的故事细节,但会记起万樱这个人和她的性格。

张楚:没错,我就是想写这样一个有“个性”的人。

记者:我说出了你的梦想是吗?

张楚:哈哈,是的,我的梦想就是塑造活色生香的人物。

“心理描写是最难的”

记者:这部小说有你一直以来的美学风格。这种美学风格在你的中短篇中都有所体现。正是有了万樱和《云落》,你前面所有的作品都变成了一种准备,而这部小说则成为了“集大成者”。有《云落》和没有《云落》,对我们的张楚老师是完全不同的,就像我们讲座开始时我谈起的,“张楚的美学风格,在这个《云落》里,才真正生成了”。

张楚:谢谢你这么说,我自己也很有感触。这部小说的笔法看起来很“笨”,其实呢,也自觉使用了一些写作技巧,怕被人看出来笑话,便尽量藏着。既然是现实主义手法,小说里的世界就应该是一个真实的、没有被篡改的世界。世界本真的面貌不仅应该被呈现,还应该被铭记。我希望能达到这种效果。当然写作过程中会遇到各种困难,小说家之所以觉得写小说有意思,可能就是因为时不时的有这样或那样的问题跳出来为难他一下。有朋友读完《云落》后说,里面有上百个人物,说实话我被吓了一跳。后来专门统计了一下,八九不离十。其实最难的是心理描写。在中短篇小说中,心理描写是可以回避的,人物的心理状态通过动作、行为和对话就能侧面描摹。但在长篇小说里,心理描写是没有办法回避的,必须正面应对,否则,人物真正的心理状态就可能被众多的人物、细节、情节和分岔的戏剧性淹没。心理描写的难点在于,人物心理活动必须符合人物的身份、认知、年龄和性别。比如说,万樱怀孕后是如何的心理?“流产”后是如何的心理?知道常云泽死亡的消息后又是如何的心理?当时我的真实写作状况就是,一旦涉及到心理描写就会很紧张,担心自己处理得很庸俗。

记者:心理描写的确很难。有些作家会避过它,或者用别的方式来处理,也不是不允许。我前面提到“笨”的写法其实就是这个意思。另外,就像你刚才说的,说万樱到底是怎么想的,你还是希望站在女性视角去体会。

张楚:前面提到,在中短篇小说里略过心理描写很正常。在长篇小说里面,尤其是重大事件发生之后,缺少主人公的心理描写好像说不过去,在我的潜意识里,必须呈现出人物内心世界的波澜状态,人物的形象才能丰满立体。涉及具体的小说文本操作时,会遇到各种貌似简单实则艰难的问题。比如小说中的人物关系。这么多的人物,如何编织和确立他们之间的关系?最简单的方法就是从血缘和社会两个维度去考虑。人物关系编织得越紧凑,越符合生活逻辑,小说自身的内部逻辑才越自然妥帖,读者才会觉得真实可信。

记者:小说写了天青和云泽的命运,你特意在创作谈里写到了真实的故事,也就是以真实故事或者真实生活作底的。在这部作品里,真实故事作底对于写作是重要的吗?

张楚:天青和云泽的故事确实是以社会新闻为背景的。他们是互为镜像的关系。我一开始设置的重点人物关系是万樱和罗小军之间的关系,但是小说动笔后,我发觉天青和云泽的关系同等重要。这里面牵扯到小说结构的因素,也牵扯到小说意义外延的因素。在这部小说里,还有很多真实的事件作底,譬如集资事件、银行挪用资金事件、政府大楼事件。这些事件带有明显的时代特征。当然,虚构和真实在小说中的作用是一样的,孰轻孰重很难甄别。除了万樱这个人物有生活原型,其他的人物都是纯粹虚构的。如何让这些人物尽量活色生香、尽量真实可信、尽量个性鲜明,是写作过程中需要着重考虑和设计的部分。尤其是涉及心理描写时,特别考验作者的移情能力、共情能力和通感能力。作家必须像孙悟空一样有分身术。

记者:天青这个人物其实也是很有意思的,和他有身体关系的那些女性对他充满了“生理性喜欢”,这个情结简直是荡开一笔的处理。作为一个年轻的男性,天青从中获得征服者的快感,而这种快感来自于他年轻的肉体,他是自知的。以往那些年长的、有权力的男人的征服快感我们已经非常司空见惯了,但是像天青这样只有性魅力,或者说身体资本的年轻男性的征服欲体现了一种“当下性”。他是我们时代的年轻人,坦荡承认自己的征服欲和对身体的使用。这是你一开始就设计好的,还是说写着写着写出来的?

张楚:这个是设计好的。我个人觉得这种男性在现实生活中还是存在的。他热爱那些女性,有时候也被她们感动,但最后,他还是会决绝地离开她们。

记者:他享受那些女人的快乐、眼泪和痛苦,从中获得成就感。这个人物身上,把感情的残酷性写出来了。当然,这种人也可能在西门庆那个时代就有了,但是今天他身上那种坦荡还是很有新鲜感。

张楚:对。我想赋予“天青”这个人物一种陌生感,真实的陌生感。

“我爱小城里仓皇奔走着的人们”

记者:对于情感的书写,是你的特长。在这个故事里,你也注入了很多情感,能感觉出你对他们的爱很深厚。这是我们都能体会到的你和小城人民之间的关系。我特别感动的是,你用《云落》表达了:我爱这个世界,我爱我的小城。

张楚:你的总结是对的,我对县城里的人们充满了难以名状的爱。这样说有些矫情,却是我的真实感受。县城生活经历深刻影响了我的写作。我以前的创作基本上都是县城题材。小说家的笔触肯定都伸向他最熟悉的领域。县城虽小,五脏俱全,中国经济高速发展下的各种现象,在这里都有不同程度地显现,抓住最敏感最具有外延性的事件,考验一名小说家的目光和眼界。人类最基础的情感类型,在县城里也都有活色生香的展现,因为地域和生活经历的影响,这些情感类型有着鲜明的个性特征和时代特色。在日常生活中,我会捕捉各类信息和新闻,再根据写作经验进行甄别,然后选择出最具有典型意义的事件进行重塑。我最担心的是自己目光短浅,并不开阔的世界观影响到判断力,从而延误了文学意义层面的深度表达。

记者:不是明显或者浅层次的爱,而是深沉的情感。

张楚:对。看到为生计奔波的他们,你会不由自主为他们担忧。你希望他们能够生活得更幸福些、更轻松些。他们有什么困难的话,如果有能力,你可能会忍不住帮一把。走走有一次跟我聊天也谈到这点,她跟你的看法一样,她说,张楚爱“云落”里的每一个人。

记者:爱这里的山水树木,花鸟草虫。

张楚:是的。在我眼里,植物可能比人类更有灵性,跟大自然的联系更隐秘也更密切。貌似我们人类是地球的主人,其实掌握整个人类整体命运和未来走向的,是从来不说话的植物。每个人都有自身缺陷,对社会和生活有这样或那样的抱怨,可不管怎么样,他们都处于“顽强往前行 走”的那种状态,我非常欣赏这一点。在写这部小说时,我极力控制自己的情感,可还是不可避免地携带了很多主观情绪。我爱小城的吃食,爱小城的草木河流,爱小城里仓皇奔走着的人们。在县城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还处在农耕文明向工业文明转化的过程中。注重亲朋往来、守礼守信、与人为善是最基本的人际关系特点。我对这样的一种关系充满了留恋不舍,虽然这种关系迟早会湮灭,可并不妨碍我尽早记录、缅怀。小说里的郑艳霞六十多岁了,还在追求常献凯,我觉得特别好。凭什么人过了花甲之年就不能拥有爱情?

记者:是,我也蛮欣赏她,有生命能量,活得有趣。

张楚:一位老太太为了爱情奋斗,我凭什么不让她如愿呢?有一段时间,她对万樱进行了精神性的盘剥,把她家的东西都顺走了,有一种威胁的意味,但是她又有仗义、热心肠的一面,看到万樱婆婆贴蒋明芳的大字报,又陪万樱马不停蹄地去处理。她是个矛盾体,有着典型的两面性:一方面小农意识强烈,爱占小便宜,有奶便是娘;另外一方面,有着传统的乡村互助意识。一位老人肆无忌惮地追求自己的幸福生活,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让我不得不敬佩。我们到了她那个年岁,可能就没有这种激情跟勇气。

“时代的巨变,都附着在风物或者人物身上”

记者:我读这个小说的时候,多次想到萧红的《呼兰河传》。《呼兰河传》是另外一种笨拙,它就是直接说这个县城是什么样子的,一样一样写出来,它的情感也是非常直接的,萧红用了一种女童的视角,很天然的。

《云落》这部小说呢,是“云落传”,县城的人情社会被充分讲述了。在这样的讲述中,县城的恒常也体现了出来。我想,这是属于云落的风流图卷。微观层面,我们看到了这个县城的事无巨细,它的日常性就更加稳定和真实。宏观层面,其实我们看到了一个中国社会的运行节奏。不只是云落,也是中国县城社会的一个缩影。我觉得,你在写日常的部分的时候,还是将时代巨变落实在风物或者人物身上。内在里写巨变。像罗小军命运的变化,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塌了,包括云泽和天青的命运,有时是时代巨变造成,有时也是命运无常。就像我以前评论你的《七根孔雀羽毛》的文章里写过的,这部作品再一次处理了小城传奇与小城日常的关系。不以日常为日常,也不以传奇为传奇。在写作之前,你恐怕也要仔细思考怎么去写这个常与变。所以我们认为这部小说的魅力在于书写了一个小城的“精微日常”和“精微巨变”,就是说,所有的变化都是以精微的日常风物的书写为底。在日常基础之上体现巨变,是最难的。巨变不能用生离死别、歇斯底里的方式,你选择用静水深流的方式。

张楚:确实如此。小城的日常是基本色调。在小说中如何处理日常和传奇的关系,以及日常和传奇的比重,考验一名小说家把握结构、把握叙事动因的能力。如果全是日常,必定会没有戏剧性,而戏剧性是长篇小说成立的必要条件;如果全是传奇,小说就失去了逻辑性,而逻辑性的缺失会直接瓦解长篇小说的现实性。以往写短篇小说时,我基本会写日常生活的炸裂时刻,在创作《云落》时,我加入了很多风物、饮食和日常生活的细节,这些元素的加入,为传奇时刻的来临从各个角度做好了铺垫。我在小说中描述了诸多风物,潜意识里可能将“云落”这个县城当作了一个“人”。既然是人,它的五官,它的性情,它奔走的姿态,它的标识符,它的命运,便是小说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我们都知道世间万物没有恒常,正因为如此,我们才在短暂的时光与必然消逝的“物”中,试图从反面证明另外一种恒常的存在。事无巨细是一种庞大,庞大也是一种事无巨细,我希望微观与宏观能够在小说中合二为一,云落也不只是云落。包括万樱,我们前面也讨论过,她就是那种性格:无论多大的事情降临到她身上,炒两个菜,吃一顿,喝一顿,第二天她就会很积极地去面对,她不会觉得天下有多难的事情,反正她总能找到解决的办法。我就很佩服。这是万樱秉性的特点,她的生命也是一个从恒常到变化的过程,但是对她这样一个生命力旺盛的女性而言,就是什么事情都不是事情。在万樱的这种变化当中,还有不变,那就是她那颗我们所说的平常心吧。

记者:万樱是“基石”,她的情感,她的整个人,是特别安稳的,这个是不变的那个东西。然后就是巨变,也在小说的点点滴滴里体现,包括你引入的灵修团、集资、房地产之类的。这都是时代巨变的一部分,小说经由风物和人物,书写了刻在我们时代人心灵的这些跌宕、空虚和匮乏。

张楚:小说家表达精神层面的探索,总得有个落脚点,有块基石,或者说必须有个载体,不管你想表达什么样的观点、观念,都得通过人物的行为、行动来表现,不能直接议论。当然,十九世纪二十世纪的小说里面议论还是很多的,比如雨果、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长篇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中宗教大法官章节的议论,对后世的哲学家影响巨大。

这种议论直抒胸臆,有一种心无旁骛的、辽阔的自信。刘小枫在《拯救与逍遥》中认为,伊凡与阿廖沙争执背后,代表的是西方哲学的两种源流,现代虚无主义者和超验价值捍卫者之间的对立。伊凡代表的“地下室人”的精神传人是尼采、萨特、加缪、马尔罗,阿廖沙则是卡夫卡、维特根斯坦与舍斯托夫的化身。可但凡议论,就会有风险,毕竟像陀思妥耶夫斯基这样的小说家凤毛麟角。在时代情境下,小说家可能觉得自己的议论直击时代弊端或精神困惑,起到正本清源、拨云见日的作用,可时过境迁,多年后的读者读到那些议论时,有可能只是觉得观念陈腐、肤浅直白、枯燥无趣。我在小说里从来不敢议论,只是老老实实通过事件、行为和细节来表达。灵修团、集资、房地产等等,都具有典型的时代性和社会性,所以在小说里我有直接或委婉、粗略或详尽的叙述。

记者:直接议论是另外一种风格,不属于你的风格序列。

张楚:是的。其实当下国内国外的长篇小说里,“议论”有一点回归的趋势,可大家还是普遍持一种谨慎的态度。

记者:这部作品让我印象特别深刻的还在于我们刚才说的“日常”与“巨变”两个词。怎么样诚实地面对我们这个时代和时代所发生的这些变化,怎么样写出这些变化在每一个人内心引起的激荡,我觉得你所完成的,就是这样的事情,我自己对于有这样追求的写作会特别的认同。这种关于日常和传奇的书写,我感觉,你从世情小说或者是古典小说里获得了滋养。

张楚:中国古典主义小说对我的影响还是很深的,初中前就囫囵吞枣地读过《红楼梦》《水浒传》和《聊斋志异》,大学的时候把《三言二拍》和一些杂七杂八的明清小说也读了。

记者:从行文能感觉得出,你深受中国文学传统的影响。

张楚:比如《红楼梦》里面的很多细节,少年时读觉得无聊,中年时再读,里面的沟沟坎坎、人情世故、城府心机就全明白了,才真正理解了小说的美妙通透之处。小时候读白话本《聊斋志异》,印象最深的是《席方平》,当时看得我毛骨悚然。席方平特别倔,因含冤从阴间告到天上,但上自冥王,下至城隍,都被仇家买通,席方平备受酷刑,可他不怕杖笞、火床、锯体,最后终于因为灌口二郎秉公执法,冤屈得以伸张。读《婴宁》时又很开心,这篇小说讲的是个“傻白甜”的狐女的故事,结局也很圆满美好。

小时候读的这些书,很难说清是否对你后来的创作有影响。我突然想到,万樱的那种天真烂漫,是不是能从婴宁身上找到点影子?

记者:确实是。传统小说笔法的借鉴使这部作品有历历在目之感,对物的打量和重新描摹,包括对食物的兴趣,是这部作品鲜活生动的重要特质。

张楚:从技术上来讲,可能西方人比较喜欢冒险,会更喜欢在技术上进行一些变化或尝试,中国人可能更注重这个小说细部的、人情伦理的东西。小说家都应该吸取这些好的经验或者技术,然后在自己的创作中加以运用,不问东西了。我一直试图理解“时间”这个概念,或者说,我一直试图理解时间在长篇小说中的呈现形式。物理时间长短的意义如何在小说中得到最可靠的诠释?多长的时间算长?多短的时间算短?我想在对物的打量和描摹时,反思一下我对时间的理解。那些凝滞的、停驻在物上的时刻,跟百年时光可能也没有差别。另外我很喜欢做饭。我大概把自己喜欢的吃食全写进小说里了。作为一个作家,阅读和生活,两者永远是不可或缺的。我就希望自己,到了年龄,到知天命的时间,能够——我们常说的深入生活,扎根人民,然后再争取为下一部作品做好准备。

记者:在我看来,正是因为对“常”的仔细描摹,“变”与“常”互为映照,精微的日常和精微的巨变使这部作品成为普通人的情感画卷,心灵史。

张楚:谢谢您对一名小说家的体恤。我在创作过程中,确实考量过精微和粗犷的关系,以及表达的差异和途径。我选择了这样的描摹方式,跟我对长篇小说的理解有很大关系。您提到的“常”与“变”映照关系,启发了我对长篇小说的思考角度。我特别渴望那些理想读者能安静地、细致地读这部小说,真实地感受到您所说的“精微的日常”和“精微的巨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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