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刊》2023年9月刊（17期）｜唐力：缓慢地爱
【代表作】
缓慢地爱
我要缓慢地爱，我的爱人
当我坐在这个屋子里
我要缓慢地爱着这傍晚的夕光
从窗前移到窗台。我要缓慢地爱着
这些时间。我要把一小时换成
六十分，把一分换成六十秒
我要一秒一秒地爱你
就像我热爱你的头发，我也是
一根一根地爱，把它们
一根一根地从青丝爱成白发
而其他的人只会觉得，一瞬间
飞雪就落满了你的头颅
就像我在你的眼角，热爱你的鱼尾纹
我也用六十年的光阴，一丝一丝地
热爱。就像我们并排而坐
我们中间有零点五米的距离
我就会把它分成五百毫米，一毫米
一毫米地热爱。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就像在艰苦的日子里，我爱你的泪水
我也是一滴、一滴地热爱……
在我缓慢的爱中，我飞快地
度过了一生
【新作】
大地之手
——写给佛手①
1
这些手，这些众多的手
它们触摸到虚无和广阔的沉默
它们隐藏在树叶之中
从不自我显示
它们馈赠：一份幻想、一份风的遗产
2
万千的手掌：
紧握的手掌，打开的手掌
像白昼一样扩展的手掌
那黑夜一样收缩的手掌，深沉的手掌
低垂的手掌，高悬的手掌
总有一只手掌，会直指我的内心……
3
那是泥土中升起的手掌
带来黝黑的沉实
泉水在掌纹里流动，古老的奥义
在沉淀永恒之光
只要有光，积聚的痛苦
终会在你的指尖，化为明月
4
伪装的世界是空虚的、华丽的
只有你的内心，闪耀黄金
你是真实的：饱满的生命呈现丰硕之美
你是朴实的：沉默是自我的觉悟
你打开手掌，词语诞生——
世界呈现本来的面目
5
风尘如疾，长满我的全身
艰辛如石，塞满我的骨骼
长久的漂泊之后
我回到故乡，回到澄明之地
回到语言的家——我回到一只手掌之中
如同一个孩子，回到温暖的子宫……
6
这是手掌的世界：
风有一只倾听的手掌，云朵有
一只孤独的手掌
泉水有一只述说的手掌
手与手在交谈，在相互诠释时间的寓言——
一只神圣的手掌，脱颖而出
将会覆盖命运的额头
7
也许我找到一只手掌
就找到所有的手掌
就如同我目睹了一颗星辰
就沐浴了所有的星光
从你的手指，我看到了，星辰高悬……
8
在这样的果园里，无数的手在呈现
它们彼此相似，互相掩护
我要寻找那手中之手
那是大地之手：
它存在，丰厚、静默，托举爱、慈悲
和永恒之力……
注：①佛手，芸香科植物，果实状如手指，故名佛手。
梨 树（节选）
1
我来到梨树的庭院，梨树
泥的庭院，土的庭院
此时正有微雨落下，落在
它的叶上，进入它的叶脉；落在
它的枝干上，进入它的骨骼。落在
我的发上，落在我的颈上
有一种沁凉进入了我的身体
春天的沁凉，带来未知的确证
我和它，相互瞭望，因为雨
获得了一种神秘的
内在的联系
2
在梨树并不遥远的记忆里，当冬天
在它之外，发出宣言
以雪的形式，以白的抒写
向天空挑战，而失败是注定的
失败的羽毛从天而降，寒冷中的寒冷
寒冷是一种冷酷的记忆，深入根系
它将沉入睡眠，责令停止生长——
生命将会停滞，梦境将会消失
在岁月的笼子里，梨树在黑暗中
以一丝微弱，保存即将消失的
提问的勇气
3
它向天空提问，以它的花朵
白色的花朵，每一朵都是一个问题
以怒放之姿：“天空啊！
你是因为无尽的空才成为了天空？”
“你的永恒之书藏在哪里？可是由乌云制成？
一旦翻阅，是否就会流散为雨？”
“你的崇高在哪里？
是否束之于雷霆的高阁？”
“永恒的流浪，为什么都在
自己的身体里？”它的提问没有回答
也许提问比回答更重要
5
我曾经在夜晚独自一人
去看一棵梨树，它在野地里
盛开，孤独、自在，一棵做梦的树
雪白的梦想、盛大的梦想，开放在枝头
梦想与梦想，在相互影响
在相互打开，一个梦想会深入
另一个梦想，最终融为一体……
一棵梨树，抛开一切萦绊
顶着梦想前行
在野地里，走出了很远，它没有叫上我
我只有暗暗地，跟在它身后
6
一棵梨树，是一个喷泉
花朵如浪花，在高处喷涌而出
然后凝止不动，不，眨眼看去
又仿佛源源不绝地喷发
凝止中的运动
运动中的凝止
经过地底久远的黑暗
梨树的脉管，最终运出
大地的银子，银子中的银子
永恒的洁白。我走近一棵梨树
听到了它喷溅出，银子清脆的声音
8
我抚摸梨树褐色的树干
灰褐色的树干
我感觉到，斑驳的表皮之下
贮存着永久的沉默
我知道，在那里面，有一口深深的井
贮存着古老的记忆，村庄的记忆
风从枝头吹过
那一口井微微荡漾，神秘的气息
波动了我的掌纹
我的手掌
立刻波光粼粼——
10
我试图去赞美一个果农
赞美他以梨树为伴，赞美他皲裂的
脸庞，就是梨树的脸庞
赞美他手臂虬曲的血管，是梨树之根
另外的形式。赞美他曾经拎来一桶
石灰浆，刷白树干——
让梨树戴上春天的白手套
阴影和疑问，不再成为灵魂的回音
延迟抵达，有时并非一种错误——
让逆行的寒意，无功而返
让雪白的承诺，如期而至
11
最后的梨终于到来
最后的离别
从词语开始，从道路终点结束
从记忆开始，从遗忘结束
最后的守夜人，目睹
黑夜的肌肤，被灯火剥开
白昼一点点地显露
有一点沁凉，有一点甘甜——
让我们畅饮吧，这白日的馈赠
在遥远的地平线上
伟大的时间，已经开始……
唐力，1970年生，重庆大足人。著有诗集《大地之弦》《向后飞翔》《虚幻的王国》《大地之马》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