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艺术养料环游世界的“吟游诗人”
记者:作为《娜塔莎、皮埃尔和1812年的大彗星》(以下简称《大彗星》)的主演之一,你的感受是怎样的?听说你很喜欢中国文化,在这里你找到灵感了吗?
库珀·戈丁(以下简称库珀):艺术是我的养料,我很幸运能带着它环游世界。我非常热爱中国文化。我在纽约居住,我家旁边有一条非常大的唐人街。我和家人常常去在唐人街的曲棍球场,那是我成长的地方。所以当我来到上海,一切都感觉很熟悉。前几天我在上海兜风,出租车司机是个36岁的男人,他用英语问我:生命的秘密是什么?我说,连接。连接、分享、体验,这就是一切。
记者:中世纪“吟游诗人”曾带着音乐和歌声周游世界,收集和传唱故事。我感兴趣当代跨文化艺术家的生存语境,也在收集关于“讲故事的人”的故事。你会不会觉得带着艺术旅行,像是当代“吟游诗人”?
库 珀:那正是我钟爱的。这个理念是如此浪漫,一个流浪的人来到一个小镇,讲述一个故事,再收集更多故事。我想到了莎士比亚,这个伟大的故事搜集者。他了解欧洲每个角落的故事,用自己的方式诉说,这正是讲故事的人的使命。但搜集故事、叙述故事是无法独自完成的,这让艺术家必须走出自我。这是我们生来要做的事情,也是我们感觉最有归属、最为满足的时刻。
记者:太浪漫了。这也是我所想象的关于讲故事者的故事。《大彗星》第一次漂洋过海来到中国演出,你觉得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库 珀:就我个人而言,这是我怀抱了七年的梦想,但它对中国的意义远不止于此。在中国,《剧院魅影》《怪物史莱克》《音乐之声》和《妈妈咪呀!》家喻户晓。这些我都曾参与过,它们很迷人。但《大彗星》有俄罗斯的旋律,有纽约嘻哈的节奏,还有欧洲古典音乐的和声。某种意义上,代表了音乐剧叙事的新高度,这都得益于戴夫·马洛伊这位作曲家的创造。
记者:让我印象深刻的还有电音。《大彗星》将俄罗斯民间音乐、独立摇滚乐、电子舞曲、古典歌剧等不同音乐风格融合在一起,在展示多元性、先锋性时,也保持了和谐与平衡,这对创作者的艺术能力要求极高。好的人物塑造需要立体,这部作品从文学经典《战争与和平》改编而来,有一定优势,《剧院魅影》也是如此。你怎么看待这个问题?
库 珀:《剧院魅影》契合了每个观众内心都会有的共鸣:如果展露真我,可能没有人会爱我。每个人都渴望爱与被爱,即使是那个被标记为坏人的幽灵。但《剧院魅影》的故事并不复杂。作为观众,你认为《大彗星》的叙事复杂吗?你怎样解读?
记者:中国观众特别在意剧情,目前对于剧情的评价众说纷纭。我感觉,音乐剧是有关娜塔莎的故事,但叙事带入的是皮埃尔的视角,他既是旁观者,也是讲述者和书写者,让人想到俄罗斯文学传统中的“多余人”。皮埃尔的觉醒点题“大彗星”,带着一种深远的历史意义。音乐剧最后一首歌体现出原著中的俄罗斯宗教情怀,那种芸芸众生的悲悯和精神性的思索,配合音乐和舞美加强了气势,带领故事中的每个人都升华到更高的层次。它让我看到创作者真正想表达的超越性。
库 珀:结局之所以吸引人,是因为它取决于你怎么理解。一切都不确切,全凭观众自己决定。这正是我认为最好的艺术之所在。我只是重述了作家的话,但未知带来的魔力是生活中的奇迹。我可能表演过20次这场戏,没人知道我下一步会做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我们一起发现它,这就是魅力所在。这也是为什么我能够长时间从事这份职业,对未来充满期待和兴奋的地方。
一场具有当下性的音乐剧实验
记者:我看到你不仅在自己的曲目里尽情投入,更印象深刻的是舞台旁边设置了男主角皮埃尔的书房,你一直在舞台上旁观演员来来回回的宿命人生,并且参与乐队的演奏,时而键盘、时而提琴、时而敲击,挥洒着满溢的才华。有时候我觉得皮埃尔就是你,或者说,因为你的艺术能力造就了他。当然据我所知,本剧作者也曾亲自扮演过这一角色,创作初衷就有着明显的作家自我代入感,正如托尔斯泰在原著中一样。就你曾经接触过的音乐剧作品,会觉得自己与哪个角色最贴近吗?
库 珀:斯蒂芬·桑德海姆的《理发师陶德》《魔法森林》《星期日与乔治共度公园时光》《小夜曲》。他是美国音乐剧领域最重要的两位作曲家之一,《星期日与乔治共度公园时光》让我渴望投身音乐剧,讲述一位艺术家无法平衡他的艺术与人际关系的故事,我也一样。另有作曲家杰森·罗伯特·布朗创作的《廊桥遗梦》,既是一本书,也是一部电影和音乐剧。如果有机会听到音乐剧的曲目,你将会听到一个歌手的梦境。
《大彗星》带观众踏上旅程,邀请中国观众进入音乐剧的新阶段。这是当下的、重要的、复杂而有意义的实验。我看到了观众席上三岁孩子的反应,我也看到成年人在哭泣。孩子们举起皮埃尔的画像,我知道我们之间有了连接。
记者:或许你可以走得更远,去更多国家和地方。
库 珀:一个美国人如何能读懂一本俄罗斯人的书,然后创作出一部能在中国产生共鸣、被理解和聆听的音乐剧?因为我们都是人类。旅行的说书人收集故事,然后我将它带到另一个城市,这就是艺术的普遍性。它超越了国界,甚至超越了地球。
探索中外合制音乐剧的可能性
记者:作为《大彗星》项目总制作人,能否简单介绍一下,上海大剧院在中国音乐剧发展的历程中,曾起过哪些作用?
宋 扬:2002年,上海大剧院最早把西区原版《悲惨世界》引进到中国。这是中国音乐剧界的开创性举动。在那之前,几乎没有看到过原版音乐剧在中国演出。随后几年中更多知名音乐剧相继引进,如2003年《猫》有53场,2004、2005年原版《剧院魅影》100场的跨年档期,2006年《狮子王》也演了100场的暑期档,2007年《妈妈咪呀!》,2008年《发胶星梦》,2009年迪士尼的《歌舞青春》等。一路走来,全世界范围内最好的、黄金年代所生产出来的剧目,中国的观众都能看到。后来,专业的音乐剧场出来之后,我们引进德国、法国的音乐剧,上海观众眼界进一步打开;《芝加哥》《阿依达》等一些巡演音乐剧来到中国,大家陆陆续续把代表性的音乐剧作品都看过了。
记者:那时候引进剧目,是面向上海观众还是整个中国的观众?
宋 扬:当年只在上海演。无法想象,在一个城市花费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来装台,一个周末就演完了。无论从技术层面、市场接受度还是经济考虑,当时的条件都不支持巡演。随着时间推移和海外巡演需求的增加,许多其他城市也希望举办演出,因此出现了音乐剧的巡演版。巡演版更加灵活精巧,但没有原版那样恢宏和完整。比如《剧院魅影》当年的吊灯是自由落体垂下来,观众看到会真的害怕。而现在,吊灯有了控制机制,重量也不一样。还有一些场景的处理,做了精巧的改变,可以更好地呈现故事,也更经济。相当于当年是驻场版,而且驻场在那个年代只能发生在上海。
记者:从音乐剧在中国本土生根发芽的历程来看,《大彗星》这部剧有何特殊之处?它的沉浸式表演和跨国主创团队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在音乐剧行业里,这与其他剧目相比有什么特别?
宋 扬:做《大彗星》的初心,是希望让中国观众看到最近10年国外市场新生产出来的优质音乐剧。上海大剧院所提出的“引进、汉化、原创”三步走是中国音乐剧行业的共识。当年我们把音乐剧IP培养成熟,由国内其他团队接手,继续介绍给观众。上海大剧院的使命担当是需要建立行业模式的同时,再给大家看一些新东西。《大彗星》是百老汇第一次实现观众坐在舞台上的沉浸式剧场,从音乐和表现形式上,都是创新的先锋。角色自述性的台词,也是编剧为了实验如何把原著小说搬上舞台。在中国,我们针对性增加了观众受邀上台,也有角色扮演,还有NPC管家解释剧情,增加沉浸感。总之,这次《大彗星》努力尝试一种新的标准:触达百老汇核心版权,选拔中方创制人才,面向世界组建班底,加强中外交流互鉴。从这个意义上说,《大彗星》是一次机遇与挑战,能够促进中国本土音乐剧的转型探索。
依托文学经典,音乐剧成功改编可能性更大
记者:这部剧改编自世界名著《战争与和平》,大剧院创制中心之前创制的《卡拉马佐夫兄弟》也是如此,这是否代表了创作导向上的考量?当前,中国也在积极推动文学与其他媒介的融合和创新性转化,文学需要以新的方式传播给大众,您怎么看待这种结合?
宋 扬:中国观众对俄罗斯文学还是有情怀的。《卡拉马佐夫兄弟》是引进韩国主创的剧本和音乐,拿回中国制作中文版,是市场反馈非常成功的商业作品。我们在做原创音乐剧的过程中意识到了一些问题,其实原创非常难,世界上最成功的音乐剧或者舞台作品,大都基于文学作品。因为作家已经事先把故事的内核、故事的逻辑、人物的塑造都做好了,它是经过考验的,如果改成舞台作品,改的是表现手法,不要求编剧重新挖掘讲好故事的逻辑闭环,所以基于现有小说改编的成功率更高。
记者:《大彗星》成为第一个大规模由中方主导的合制成果,在中国音乐剧发展史上,也是很有意义的节点。合制音乐剧成为新的发展方向,使得作品更加贴近中国观众的文化背景和市场需求,也能结合中外创作资源和优势,共同创作适合国际市场的优秀作品。这一模式什么时候开始发生?
宋 扬:最早是韩国制作的《伊丽莎白》,当时发现甚至比原版引进的更热卖,因为它的韩国制作更符合亚洲人的审美。每部音乐剧的版权是不一样的,比如《剧院魅影》《狮子王》和《悲惨世界》必须是全版权,它的呈现必须是灯光、舞美、服装全世界都一样,唯一的区别是巡演版和驻场版,就算做了中文版或者外文版,也只是改个词,其他不可以改。但是像德国的一些音乐剧可以接受只进行剧本和音乐版权授权。
记者:《大彗星》在中国顺利演出以后,也体现出行业视野和工作方式的进步。在音乐剧领域,中方跟外方合作模式是否会有所变化?
宋 扬:变化很大,这一次《大彗星》的合作相当于中方在主导。涉及外方的仅仅是剧本和音乐的版权引进;而如何呈现这部作品,导演由我们自己聘任,音乐总监是当年的原班百老汇主创,舞美设计是韩国顶级的团队,音响设计是加拿大人,服装和灯光设计是上海团队。在排练过程中,建组之前,国际团队就已经开始一起工作了,比如纽约的导演需要跟韩国的编舞每天开会,技术总监又是上海的,需要把场地空间结构的每个参数都尽可能准确地给主创,以便他们创作。百老汇剧场的沉浸式跟我们的沉浸式不一样,因为物理条件、剧场尺寸、观众座席的角度、视线都不一样,所以只能根据上海场地的条件重新设计。在音乐剧制作方面,过去没有这种来自中方的深度主导。
“中国本土音乐剧如何变好,是我们这代人的使命”
记者:我有注意到,这部剧的制作班底里“00后”和准“00后”撑起了半壁江山。作为其中一员,这次参演经历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陈玉婷:这次百老汇制作班底来到中国,我想知道,作为中方演员能够发挥什么作用和承担怎样的角色,也想亲身了解百老汇的运转模式。初试时,我试镜了女主角娜塔莎,后来,添加了索尼娅的角色。对我来说,每一首歌都是新的学习,也是巨大的挑战。这几年的沉淀和体验让我成长,也更加重视英语学习和锻炼,为未来参与中外合作积累经验。
记者:我觉得你的表演非常出彩,独唱部分展现了角色动人的一面,而且也很契合当前中国的女性价值观:清醒,主动,敢作敢当。通过这次经历,你能感受到中外演员不同的工作节奏和氛围吗?
陈玉婷:合作下来,对中国人的吃苦耐劳感触很深。在创作本土音乐剧作品时,我们会投入很多的精力、人力、物力,不计成本创作一件艺术品。与国外演员交流会发现,他们非常追求效率,在同等的时间里要创造更多价值。比如,我们通常提前三小时到达剧场化妆,做造型、头发、换装和准备,而他们只用一个小时就能完成20多人大剧组的所有妆造。这反映出观念上的差异,也反映中国音乐剧面临的现状:大家都在摸着石头过河。近年来,《声入人心》这样的综艺让音乐剧快速达到较高的观众接受度,但是发展水平和消费能力尚未达到相应水准,资金进入音乐剧行业后,如何让整个团队高效、规模化、细致化地运作起来,都是发展中会遇到的问题。在《大彗星》这样的大体量作品中,才能看到这些更深层次的问题。小型作品可能模糊掉某些问题,但在大制作中,许多问题是无法避免的,这也是宝贵的学习过程。
记者:坚持留在行业并取得一席之地并不容易,不仅要有能力,而且要有担当。与上一代比,你觉得创作方法或艺术观有变化吗?
陈玉婷:从国内来看,上一代演员和我们这一代没有太大的差异,因为都是在新兴环境里学习和调整。当《大彗星》团队,特别是像库珀和卡耶这样的资深艺术家加入后,我发现他们永远对任何事情保持好奇心,这对演员而言是很重要的能力,会让心态实时更新,不会因为年龄老去而成为一个落后时代的人,相反会用自己强大的内心和丰富的经验,还有捕获事情的状态去包容遇到的一切。和他们交流很愉快,受到了艺术滋养。
记者:我与库珀的交谈中,能强烈感受到他对艺术的热爱。不会感到疲倦,反而从中获得快乐和满足,这正是理想的艺术家形象。
陈玉婷:他们在较大的年龄状态仍能保持舞台上的活跃,这表明他们的身体和精神能很好地契合,达成和谐的运转方式,然后又能滋养自己、给予能量,让人对舞台永远保持热爱。几十场演出下来,他们总能在当中找到乐趣。虽然每场流程是一样的,但是当中的呼吸气口,他们会用不同的状态去说同一句话,或在同一首歌找不一样的感受,可能拖几拍、抢几拍或者拉长,在不影响别人的情况下,创造舞台上的新鲜感。
记者:这经历听起来就像一堂课。或许因为音乐剧作为舶来品,在中国本土的成长需要一些时间。行业在成长,青年演员的个人成长也伴随着中国音乐剧成长和变化,作为新一代音乐剧从业者,不同代际的人才培养有什么差异吗?
陈玉婷:我们这一代音乐剧演员赶在一个红利期,得益于前辈们多年奋斗创造的环境。在他们的奋斗下,中国音乐剧已经变多了;但如何变好,是我们这代人的使命。音乐剧的教育和制作需要系统化学习,不能简单照搬国外体系,因为不同国家的情况和人的身体构造、思想、文化有太多差异需要不断试错。就像这次演出的交流碰撞,产生出新的东西。中国本土的音乐剧正处在一个从量变到质变的过程,我们这一代人应该勇于讨论和面对问题。我对音乐剧行业持乐观态度,未来哪怕人工智能发展,但它不会影响到戏剧,人们对心灵的能量需求可能会更大。怎样让中国音乐剧变好、走向世界,这是我的愿望,也是一直在思考的事情。青年演员需要思考、观察和不断学习,在《大彗星》历程中,我就像一个巨大的海绵,不断地吸水,然后被撕碎,再拼在一起继续吸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