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我要写的是关于爷爷的一些事情,几乎没有虚构,题目中有“故事”二字,并不意味着我要编造什么。自从我写了《红高粱家族》之后,有一些读者来信问我:你爷爷是否就是土匪余占鳖的原型?不是的,我爷爷与土匪司令余占鳌没有任何关系,他是一个真正的优秀的农民。他个头中等,人很瘦,是干农活的好手,也是心灵手巧的木匠。后来他老了,腰弯得像鱼钩一样,这是年轻时出力太过的后果。
爷爷年轻时腿上生了贴骨疽,据说病情十分严重,眼见着一条腿难保了。无奈,只得请来全县闻名的医生“大咬人”。此人医术高明,尤其是治毒疮恶疽有绝活,但极难侍候,非坐健骡拉的轿车不出诊,食鱼肉、饮美酒,诊费要得凶狠,故称“大咬人”。雇了轿车子把“大咬人”搬来,谈起来竟是瓜蔓子亲戚,于是“大咬人”也不咬人了,给开了三服中药,十分把握地说了每吃一服药后病情的变化。我的大爷爷也是个中医,对“大咬人”原也不十分服气,所以他亲自观察我爷爷服药的病情变化,果然如“大咬人”所预言,大爷爷十分心服。大爷爷说三服药吃完后,爷爷的一条腿像熟透了的瓜一样,插进几十根中空的麦秆草引流,脓血流了许多,后来竟一点也没落残。据说那“大咬人”能把人头上的疮用一服药给挪到屁股上去,虽说是玄而又玄,但我基本相信,中医里确实有一些半仙样的人物。
每年的麦收季节,是我记忆中十分愉快的季节。这季节遍地金黄,为了抢时间,男劳力们披着星星下地,早饭送到地里吃。各家都把去年残存的一点点小麦磨了,擀饼蒸馒头,犒劳镰刀。我十三岁那年,第一次告别了拾麦穗的儿童队伍,提着镰刀,加入了割麦的行列。我的镰刀是爷爷亲手帮我磨的,磨得非常快,吹毛立断。我信心百倍地提着快镰,头顶着幽蓝夜空上的繁华星斗,跟随着大人们走进散发着麦香的田野,心情兴奋,似初次上阵的新兵。
我们那地方土地辽阔,庄稼都是种成大片,无论是高粱还是小麦,都有一望无垠的劲头儿。那天早晨收割的那块地是最短的,但一个来回也有五里。每个人割两行,梯形排开,队长在最前头,我在最后头。割了半个时辰,前边的人就没影了。后来日头在东边冒了红,染得地平线上的几条长云如同烂漫的绸带。早起的鸟儿在灰蓝的天空中婉转地呼哨着,潮湿的空气像新酿出的酒浆。我直起麻木沉重的腰,看到遍地躺着一排排整齐的麦个子,割麦的男人们已经在遥远的河堤上等待开饭了,而我还在地半腰。
后来队长与几个人分段割完了我那两行麦子。我提着镰刀,非常不好意思地到了地头。刚要拿碗去盛队里免费供应的绿豆稀饭,一个家庭出身很好、在队里说话很硬的小个子男人把我的碗夺过去,扔在地上,气势汹汹地说:你还有脸喝汤?你看看你割那两行麦子,茬子高,掉穗多,浪费粮食糟蹋草,该扣你们家的粮草!他的话分量太重,我委屈地哭了!
队长说:你还是拾麦穗去吧,再长几岁,有你割麦子的时候。当天中午,爷爷知道了这件事,他很生气。吃过午饭,他提着一把镰,到了割麦的地方。爷爷是不愿加入合作社的,但拗不过思想进步的父亲。入社后,他便发誓不为生产队干活,割草卖,没草割的时候就做木匠活。所以爷爷在生产队麦田里出现引众人注目。队长很客气地招呼。爷爷也不说话,拣了一块麦子长得格外茂密的粪盘地,弯腰挥镰,唰唰唰一阵响,便把一个两头粗、腰儿细的麦个子扔在众人面前。那活儿自然是一流的,没人能比。训斥过我的小个子脸红了。爷爷说:你们割了几亩麦子?弄得灰头垢脸的,早年我去上坡田割麦子、穿着白漂布的小褂,手提着画眉笼子,割一天下来,衣服还是白的。
爷爷说得可能有点玄,但他的技艺的确把人们镇住了,替我出了一口气。
爷爷会织渔网,会编鸟笼子,会捕鱼捉螃蟹,还玩鸟枪打鸟。他是个有情趣的农民。后来的人民公社大锅饭,把人像牲口一样拢在一起,人们过着一种半军事化的生活,去赶个集都要向队长请假,农民的所有时间都不能自己支配,有情趣的农民也没有了。这几年土地分到了户,农民们比我在农村时要舒服多了;虽然干活也苦也累,但人身恢复了自由,人的脑袋也有了更多的用处。如果我的爷爷还活着,他一定会愉快的。
事实上,人民公社那一套,人人都知道不灵,但谁也不敢说。上头把政策一变,饭也吃饱了,衣也穿暖了,房子也住好了。守着那么肥沃的土地,竟饿肚子许多年,想想也不知道该恨谁。当年我爷爷就诅咒人民公社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这在当时可算弥天大罪,现在应了验。
关于农村,可以说的话实在是太多。譬如农村的政治制度、宗族问题、农时节气、庄稼草木、土地河流、家禽家畜、蚊蜢蛆虫、风俗习惯、洪水旱魃、苛捐杂税、奇人异事……都能拉开架式写大块文章,只可惜版面有限,只好草草结束这篇“四不像”的文章,读者姑妄读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