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苏热,蒙古族,内蒙古大学研究生在读。作品散见《青年作家》《青年文学》《上海文学》《北京文学》《青春》《山西文学》《草原》《文艺报》《文学报》等,曾获新概念文学奖、青春文学奖等。
你肯定在某个午夜曾遇过一个陌生人的恸哭。在街角广告灯的映照下,你看不清那个人的脸。周围的一切在快速闪烁后迅速沉寂,城市在午夜时分,准确地跌入海底的深渊。没有汽车的喧闹,哭声在街道上滑行,和着微风,敲打着路边行道树的每一片叶子。你抬头仰望,没有找到月亮,也看不见一颗星星。你想快走几步,走上前询问这人哭泣的缘由。但你还在犹豫,你看见那人身边鼓鼓囊囊的背包。这么远的距离,你不知道里面装着的是一瓶即将见底的白酒还是一把锋利的尖刀。你在最初的位置站了不到五分钟就转身离开。你在心里假装出一丝后悔,于是在脑海里不断想象着那人的因情所困或是事业失败的场景。没有两分钟,你的思绪就飘远。走过一个红绿灯,你看见不远处有一个人瘫倒在自己的呕吐物中,嘴巴蠕动,腹部缓慢地起伏着,你心里没有一点想法,只是轻轻地皱一下眉头。这些场景你见得太多,里面的面庞也没有多少不同,你觉得去分清楚他们之间的区别并没有什么意义。
穿过长长的商场走廊,保安正准备锁门。罗浩站在离保安五米的地方,打开手机,刚过十点半,想到今天的拍摄任务对接得还不算晚,罗浩不由放慢脚步,缓缓走到门外。
黄镇的夏天是一年中少有不见阴黄的时节。广场上的人还是很多,日暮集市开展三个月,人们还没有看腻之前就随处可见的地摊小吃。三个孩子在空旷地方跑动着,嘴里发出着不明意义的叫嚷。这个商场的位置不算太偏。没有地铁,平时的人流就少得可怜。临走时经理说,现在参加亲子活动的人来得一次不如一次,罗浩明白经理话缝中的意思,但他也不知道之后还能怎么办。罗浩低着头,没有表情地小声回一句:“再低就赔本了,租设备也得要不少钱。”经理听后,也没有继续往下说什么,自顾自地往包里装起东西。
只有几个零星的亮灯掉落在集市的路上,罗浩走到一个烤冷面的摊位前,要了一个大份。“不加醋和香菜。”话刚说出口,还没听到老板的答复,就被旁边刚到的情侣打断,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老板的手在案前上下翻飞,眨眼间就加齐配料。
接过纸盒,罗浩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接起来,是小王。“罗哥,没睡吧,你一会儿得来趟公司。那几个新来的大学生不熟悉业务,今天直播的数据不对劲,我复盘三遍,没找到问题,我们现在干坐在会议室里,刘成哥说只能靠你!”小王慢性子,话说得这么急,肯定有什么大问题。罗浩吃了一口,酸得人牙疼,香菜碰到舌头,一股呛鼻的肥皂味。罗浩不由地叹口气。
罗浩知道,自己调回传媒版块不是一件好事,公司不景气,开辟直播带货的业务。黄镇没几个人懂这方面。公司所有人包括罗浩自己,都需要重头学起。学东西的事好说,但上面的人也知道,现在的年轻人里,没有多少人像自己,有一坐五六个小时的定力。
可罗浩不想每天从早到晚盯着报表查数据,请经理吃了三次饭还泡一次澡才把调岗的事情说好。刘成可真会来事儿,知道自己走的那一天,特地请领导和自己吃一顿烧烤,举杯碰盏的时候,一个劲地求自己得空的时候要过来帮忙。也不知道是领导在场,还是自己喝多,罗浩在一声声罗哥中神思恍惚,随口胡乱答应下来。这下连每周的单休都难说。亏刘成还大自己小半年呢,罗浩不由苦笑起来。
吃完烤冷面,罗浩拿出手机,走到路口。接连扫了三辆电动车,两辆都是故障车,还有一辆没有电。罗浩的眉头不由皱起来,罗浩只能再往远走走。电商的活儿不分昼夜,加班到两三点是常态。不行就打车吧,罗浩一狠心,心中的念头亮了一秒。
罗浩直到现在还认为,那匹马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就是在等待着自己的到来。
四处找车的时候,罗浩丝毫没有注意到身边新隆起的小山般的舞台。走到那个舞台的外围木栏,听到头上传来一阵马的嘶鸣。罗浩浑身不受控制地抖动一下,以为是自己错觉,让自己晃了神。向周围看去,没发现有什么异样,他以为旁边的不过是什么歌唱比赛的舞台。就在他准备离开,向前又走一步的时候,头顶又传来一阵马蹄落地的嗒嗒声,抬头望去,一个硕大的马头垂在他的头顶上方。
罗浩觉得自己应该早一些看见它的。
这个临时搭建的木质舞台,原本是用作少儿朗诵比赛的场地,现在又围钉上两圈木桩,中心的位置,垫高一米,打出来一个隔间,在里面放了一匹马。就着忽明忽暗的霓虹灯,罗浩看见那匹马的活动空间只比它的身体大上一圈,马身晃荡,想转个身都不容易。
马还很精神。一对黑宝石眸子一动不动,鼻翼翕动,噗嗤噗嗤喘着粗气,对罗浩摆出一副认真的姿态。罗浩伸出手,它低下头,把嘴凑过去,木栏刚好抵住它的脖子,让它的嘴在距离罗浩手不到一米的地方停靠下来。
马晃晃脖子,对着罗浩眨着眼,周围的灯光打亮它的长睫毛,罗浩分明地觉察到它的眼里多出来一份叫作渴望的光芒。“闹市区,弄上匹马做什么,纯粹是活受罪。”罗浩自顾自地说起话来,他从兜里掏出手机,打开手电,扫射一圈后,发现舞台上有个将近半米高的木桩。差不多够用吧,罗浩心想。
走到旁边,就着手机的手电筒,罗浩看见那个木桩中间已经开裂,龇牙咧嘴露出很多钉子,那道裂缝,已然延伸木桩的半个身体。但它还结结实实钉在舞台上。罗浩心想,自己一百三十多斤,踩上去,只是摸摸马鬃就下来,应该没事。
罗浩记得,上次来的时候还没有马。这应该是昨天才运到这里的。看它的神情,很明显这不是一匹散养的马,可能是从景区运来的;看它的反应,一点都不怕人。
上去后,隔了几秒,罗浩的眼睛才适应马身体所处的黑暗。这是一匹枣红色的马,大约两米高,四条腿饱满的肌肉还保持着健硕的形状。没有马鞍的扣压,黑色的鬃毛得以顺利地延伸到它背部隆起的部分,手掌放上去,轻轻滑动,展露出一种出人意料的柔顺。马尾松散地垂到它脚踝上的部分,巧妙地向上完成一个弧度,让人不由联想到它在草原上漫步的场景。
好马啊!罗浩心里感叹道。
闹市区的广场,弄来一匹马来引流,真的不知道那些人每天在想些什么。下去的时候,罗浩的右脚没有踩结实,木桩晃动一下,他心里一惊,迅速站回上面。拿脚尖探探,找到一个还算平稳的承力角度,爬下去。他小时候没少崴左脚,每次爬上爬下都得小心。中间垫高的地方离舞台将近两米高,没有这个破烂的木桩,脚踝根本承受不来一跃而下的冲击。四处环视一圈,没有看见一个人,罗浩叹口气,小声地骂了一句商场的人不负责。
它就像是落难的天使坠入空地,开始的热闹喧哗没过多久,就迅速遁入无人问津的窘境。马鸣喑哑,叹息着四周如狱般的陈设。真不如把它摆在空地上来得自在。
罗浩刚扫上电车,小王又打来电话,问他咖啡是要美式还是拿铁。罗浩想想,喝完咖啡今天就不能睡觉。他没有和小王表明自己的选择,只是说自己还有十来分钟就到。
潜藏在楼宇之中的黑色逐渐漫出,组成黄镇的夜色。夏日的黄镇昼夜温差大,舒缓的凉风打在他的脸上,敲散他缓慢升起的困意,路过公园,拂过来的风间杂上树木的湿气,让人浑身一震。转过弯,罗浩心里感到一阵轻松,这是黄镇绿化最好的一条路,现在路上没有车,昏黄的路灯打亮行道树,整个街道回荡着叶子摇晃的窸窣。
那辆宝马趁着罗浩打哈欠的空档变道转弯,车速很慢,以至于车头顶到罗浩的前一秒,他都没有听到一点引擎的声响。车主下来以后,先是扫视一圈前面的车漆,然后才故作愧疚地走上前,对倒地的罗浩忙说自己和老婆视频,没有看见他在直行。罗浩拍拍身上,感觉没有一点疼痛。他猛地愣惊一下,心里一阵抽搐,忙翻开包,里面的相机没有损坏,又打开手机的手电,检查上面没有磕痕,心里才稍微轻松一点。
罗浩呼出一口气,没有说话,摇摇手,让他走。车主一边后退,不停朝他鞠着躬,车门砰的一声,那辆宝马在两个眨眼之间就消失不见。罗浩起身,感觉左脚有点疼,应该是刚刚倒地的时候别了一下脚踝。他推着电动车,一拐一拐地走到路肩旁,坐下去,脱下鞋,揉搓起自己的左脚。
电话嗡响不停,接起来,是女友明明。还没有等罗浩开口,她就自顾自地说起闺蜜结婚的事情。她说后天不能和罗浩回老家,周末要和闺蜜选伴娘服。她絮絮叨叨地描述着闺蜜婚礼的规格,罗浩听着脑袋发晕,没有在意她在说些什么,边揉搓脚边嗯嗯啊啊,有一句没一句地应付着。
通话进行到十分钟的时候,她没有征兆地把电话挂断,罗浩感觉胸膛一沉,回想刚刚自己哪里说错了话。他又给明明打去电话,明明语气冷冷地说他总是这样,对两人的将来一点也不上心,说着说着,她啜泣起来,罗浩揉揉自己的头发,叹口气,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不管不管,还有,她是我高中时候就好的闺蜜,咱们份子起码得随五千,不然要让人说闲话。你啥时候回来?”
“说不准啊,刚谈完商场的事,还得回公司加班,你先睡吧。”
“我明天轮休,再等会儿睡,你路上慢点。”
感觉脚踝稍稍轻松一点,罗浩就站起身。踏踏地,还能着些力,应该问题不大。他又骑上电动车,缓缓向公司驶去。这次要慢一点,罗浩不停地告诉自己。
回到公司,小王第一个看见罗浩灰头土脸地进来,忙问罗浩发生了什么,罗浩说自己骑车摔了一跤。小王问他有没有事,他有点不好意思地告诉他自己崴脚的事,小王听后,没说什么,转身就跑出办公室。
放下包,罗浩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刘成的桌前,刘成抬起眼皮,略带疑惑地看着他。移到沙发上,罗浩解释说自己骑车时摔了一跤,把脚崴伤。刘成迅速转换语调,大声地问他明天要不要休息。罗浩低头笑着没有回答,他分明看见刘成说这话的时候,视线始终没有移开电脑屏幕上的数据,也知道这些话只是说出来让自己听听。
接过打印出来的文件,罗浩一眼就看出问题所在:新推的是三个新口味的辣椒酱,厂家研制出这个口味也不过半个月的时间,没经过一定时间的宣发,数据肯定好不了。但客户那边要得急,根本等不及。刘成让小王叫自己回来,不是让找问题,而是市场部下次和厂家碰头的时候,想让自己过去帮忙和厂商斡旋一下时间。想到这里,罗浩听到自己的头嗡嗡地叫唤两声。
小王喘着粗气推开隔间的门,递给罗浩一个黑色塑料袋。打开以后,是两个医用冰袋,罗浩顿时感觉鼻头一酸。小王来到市场部两个星期,自己就回到传媒部,没有多少交集,无非就是他外联谈项目时,自己帮忙对接到几个联系人而已。
现在市场部除去小王,还有自己带过的三个新人。眼下公司带货这边只有一个甲方,全公司上下都当长辈一样供着。甲方是黄镇的老字号辣酱厂,他们不缺负责网络营销的乙方,能谈下来,全凭自己和经理近一个月在酒局上的软磨硬泡。自己走后,部门全权由刘成负责,但刘成也是传统媒体专业出身,自己不太懂直播这些新形式,他也不沉下心去好好琢磨,一需要做事,就把任务分到小王或者实习生头上。
和刘成说下次对接的时候,自己会去帮忙后,刘成的眉头明显舒缓一些。罗浩起身,一下没有站稳,又回坐到沙发上。小王低下身,说自己扶他出去,罗浩尴尬地干笑两声。走到没有人的工位上,罗浩脱下鞋,脚踝肿胀一圈,还没有散出瘀青,但半个脚面已经憋得通红。小王对他说,这个冰袋带绳,可以套在脚腕上。
贴上冰袋,罗浩靠在座椅上,仰着头,张开嘴,小口小口呼吸着。小王挠挠头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也没啥大事,是刘成哥总觉得心里没底,叫你过来看看。”罗浩没有言语,不知为何,他想到刚刚广场上的马。“罗哥,我也没事,一会儿我送你回去休息吧。”罗浩还是没有说话,小王一碰肩膀,才发现他已然响起轻微的鼾声。
圆鼓鼓的庞然大物赫然出现在罗浩的眼前,定定神,认出这是他刚刚在广场上见到的马。夜雾晕开黑色,给所有的事物罩上一层朦胧。马不停地更替脚步,缓慢的嗒嗒声在空无一人的荒地上回响。
“罗哥?罗哥!”
罗浩嗯的一声从梦中跌出,看看四周,还在办公室里。小王正一脸焦急地站在自己身边,拿出手机准备拨打什么。罗浩略带歉意地对小王解释自己实在太困。“现在已经半夜,咱们回吧。”说着,小王弯腰就把罗浩扶起。小王比罗浩高半头,罗浩一路上左脚都没有落地。
回到家已是一点。一打开门,明明一眼就看出罗浩的老毛病犯了。她对罗浩惊叫着,问他怎么又崴脚了。罗浩红着脸,说骑电动车的时候,没注意被车顶碰了一下。等把罗浩扶在沙发上,小王见明明穿着睡衣,立刻就退到门口,笑着对明明说声嫂子好,转头迅速离开。明明对着楼梯喊让他喝口水再走,隔了一会儿,若有若无的一声“不用”飘荡上来。
“你说说你,不到半年,崴脚两次。”明明递给罗浩一瓶冰可乐。“要我说多少次,晚上加班的话,你就打车,也就二三十块钱,你大小还不是个经理吗?公司能报销啊!”
罗浩咳嗽一声:“好不容易晚上凉快,想吹吹风。”
明明听后,白了一眼罗浩,两手抱胸,对着电视:“严不严重啊,要不,明天陪你去医院看看?”
罗浩打了一个哈欠:“明天还得去公司,早上起来再看看情况吧。”
把着明明走到床前,罗浩撑着床沿躺到床上。盖好被子后,明明掀开被子的一角,罗浩的左脚露出来,语气担忧地说道:“你这都肿成猪蹄了,明天抽空还是去医院拍个片吧,别像前年那样,不小心再弄个骨裂出来。”罗浩嗯嗯啊啊应付几声,明明叹口气,关上灯也躺到床上。
身体一松,罗浩的意识就松散下来,他总是习惯性崴左脚,大学时候还好,养个三五天就能康复,一过三十,恢复速度明显下降,前前后后起码得注意半个月。罗浩想起之前看过的一个说法,马腿受伤,不能跑动,很容易陷入抑郁,独自流泪。如果马的腿断掉,那么它就会找一个僻静的地方卧着,不吃不喝,活活把自己耗死。
黄镇的夏夜被干燥笼罩,明明的呼吸忽轻忽重,发出一个人在夜里独行的脚步节奏。还是人好啊,没有那么多事,想着想着,罗浩感觉身体在慢慢下降,坠入梦中。
“我和你讲,我昨晚梦见一个人,他被关在卡车上,一个劲地从笼子里往出探头。周围都是马,围着他看。”
明明一只手在脸上涂抹着什么,另一只手拿起手机,屋内光线黯淡,手机屏幕打亮明明的脸。
“网上说的,梦到马代表财运,或者遇到的困难可以找到解决办法。”
“还不一样,如果没有猜错,我梦到自己应该是圈马的那个木桩。”
“你刚刚不是说人在车上吗?”
“唉,我也说不清。”
明明又往手机上输入什么,“你的梦真奇怪,没有这样的对应关系。我应该搜马还是搜木桩啊。”
“这东西也不能全信。”
“依我看,你就是脚受伤,心理层面感觉到束缚,所以你才梦到关在笼子里的马。”
“可我说的是人呀。”
“这有什么区别吗?”
罗浩张张嘴,想想还是没有必要说出昨天见到马的事,他又闭上眼,躺回去。
明明把灯打开,即使隔着眼皮,罗浩还是感觉一阵眩晕。“起来,看看你的脚。”
罗浩躺直身子,用力提一下被子,把左脚伸出来,一条胳膊架放在眼睛上避免让自己直视到脚踝的惨状。瘀青扩散开来,整个脚的颜色有种青黄不接的异样感。“你动动你的脚。”罗浩随意晃动一下,还是有些痛,脚腕根本活动不成。
“你先起来啊,一直躺着能干什么,真不去拍个片儿?”
“哎呀,我从小崴脚崴到大,自己心里清楚,不算严重。”
“那,我和闺蜜去逛街,她还要置办点东西。说是得让我把把关。”
“嗯。”
“嗯什么嗯,你今天最好请假,老老实实躺两天,不是计划休假吗?现在正好。”
“不能啊,甲方那边要看最新的报表,刘成小王他们弄不来。”说着,罗浩撑坐起来。“家里还有上次用剩下的红花油,涂点?”
“还是算了,那东西味道大,去公司让人嫌。”
罗浩下意识地闻了一下自己的手。
“你这儿也不去,那儿也不弄的,也不知道在想啥……”
罗浩没有接话。
把罗浩送上出租车,明明自己扫上一辆电动车,临走的时候,她嘱咐罗浩到公司,一定要让小王下来帮忙扶他上去。罗浩没好意思麻烦小王,他自己慢慢挪着,一步一步走上去。自己调回传媒部已经两个月,还没和一个新来的大学生处好关系,罗浩想着自己也挺失败的。
脚腕抽痛两次,罗浩才到办公室。刘成第一句话就说罗浩来得早了,厂商那边大领导去南方洽谈业务,大概下周三回来,自己也是刚得到消息,还没有来得及给他打电话,他就自己先到。刘成的视线一动不动,像是突然想到什么,机械性地问罗浩的脚有没有好一些。
罗浩嗯了一声坐在沙发上,耗尽全身的力气,他抬头静静地望着天花板,数着一块板上有多少个黑点。传媒部的张同走进来,说商场那边的新合同已经订下,下午就去签。
眼下所有的事情都处于一种半死不活的状态,自己待在公司,也没有什么新的事情可以去干。新项目开始前,罗浩想着请个假回家看看。上次回家还是在去年中秋,今年过年,忙着做电商冲销量,就赶在跨年后半夜的时候,和家里人打了个十来分钟的视频。回过神儿来,坐在沙发上,罗浩冷静地回想起自己来公司五年多,还没有好好休息过一次。自己像个陀螺,在整个公司里四处旋转着摩擦。
大巴的车身一尺一尺地降下去,罗浩感觉自己的眼皮越来越重,驶过一片洼地,车上只有几个操着外地口音的人在小声讨论些什么,除此之外几处此起彼伏的鼾声随着车身抖动,忽大忽小,一声咳嗽猛地在车厢里炸开,所有声音都消失殆尽。
“到了,到了。”几声尖叫响起,罗浩睁开眼,提着行李下车,一路无梦,这让他觉得之前梦到的两回马只是偶然。一到街上,罗浩产生一种穿越时空的感觉。街上的车和人的穿着和上大学之前没有什么区别,就连街边垃圾桶散发出来的气味还和以前一样。这么多年,县里就没有什么变化。罗浩感觉黄镇这两年的发展完全丢下其他县镇独自迈步向前。黄镇这两年的奔驰、宝马车随着工商业的发展多了不少。反观县里,遍地五菱宏光的引擎轰响依旧。
一到家,还没坐热,母亲就走过来,略带小心地探过头来,问明明怎么没跟着一起来。罗浩搓搓手,心想不能告诉母亲明明在陪闺蜜准备婚礼。他看看手机,手指下意识点开日历,左右划动两下,停在周末不再动弹。“明明原计划是要来的,今早领导临时给她安排下任务,只能就……”母亲哦了一声,转身进入厨房。罗浩知道母亲听出自己话里的意思,但还是和罗浩保持默契,没有说破。父亲这两天感冒,在县医院打点滴。母亲做好饭,分成两份,让罗浩吃完在家先休息,晚上再去看他。母亲把饭盒装进塑料袋,罗浩坐在餐厅里,嘴里含着饭,看着母亲把塑料袋放在地上,缓缓低下身,穿好鞋后又提起塑料袋,关门声砰的连续响动两声才彻底消失。
躺在床上,翻几个身一直睡不着,罗浩只能盯着窗户外面发呆。窗前的树比上次来高了一些,风一吹,摇晃的幅度变大不少。影子舞动身体,将自己的指尖打在罗浩的脸上,让人总产生发痒的错觉。
整个下午的时间过得漫长,太阳始终保持在一个地方不动,外面的凝滞漫流进来,罗浩这才发觉卧室和屋内的摆设还保持着自己高考完暑假的模样,就是墙纸发黄翘弹起来,地板上多出几道裂缝。一切都没变,一切都变了。想到这里,罗浩告诉自己,应该赶紧睡一觉。
母亲开锁的声音响起,她努力轻手轻脚,但还是让手里提着的两个空铁盒发出咚咚的撞响。罗浩咳嗽一声,响动让整个屋子震颤起来,他迅速起身下床,似乎想要安定些什么。走出卧室,罗浩看见母亲怔怔地立在门口。母亲说,父亲吹空调感冒,开始几天没当回事,后来转成支气管炎,今天已经是在医院的第五天。
从菜店回来,罗浩提了一只乌鸡,母亲问他这次能在家待几天,他说起码能休三天。一说完,罗浩就有点后悔,余音在空洞的房间里来回跳转。偷偷看向母亲,表情没有什么异常,罗浩刚刚紧着的心脏顿时舒缓不少。
母亲做好饭,罗浩深一步浅一步地走在街上。刚过六点,除去几个餐馆,街上已经见不到多少行人。路过友谊公园,罗浩远远地看到一头驴拉着一车西瓜在卖,走上前,罗浩才看清这是一匹蒙着眼睛的黑马。一个小孩拿着树枝,朝着马所在的方向比画着。公厕的灯亮着,主人应该是去旁边的卫生间上厕所。马立在广场一动不动,像是在黑暗里被突然抛入这个小镇中,在将来的时间中被时间染上雕塑的颜色。如果没有木桩拦着,自己之前在广场上见到的那匹马也会被人这样处置。
去医院见到父亲,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互相看着对方,沉默弥散十几分钟,两人才在吃饭的话题上找到共同语言。父亲说,等他完全康复,再腌一点酸菜寄过去。临走的时候,父亲蠕动半天的嘴唇才缓缓开口,小心翼翼地问他什么时候回。他说应该能待三天。听到这句,父亲脸上的神色明显宽慰不少,说后天有个检查,要去不同地方缴费。罗浩明白父亲话里的意思。母亲这段时间忙前忙后,趁着自己回来,父亲想让她休息几天。
刚出医院的门,还没走几步,罗浩就接到公司的电话。电话是刘成打来的。说小王和人家谈合同的时候,报酬那里没谈拢,陈总就着急地换地去谈下一个项目,小王一下站起来,和他拉扯起来。小王推了对方几次,陈总嚷着要报警,他们那边的人劝说半天才劝住。
罗浩听到这个消息,脑袋嗡地响叫一声。他知道这个烂摊子是刘成留给自己的,让自己想办法处理。张同发来信息,问他要不要先让小王转到传媒版块。
这个小王哪儿都好,就是气头上来,不分场合。
刚到家,还没顾上和母亲说话,小王的电话就打进来。小王一口一个浩哥叫着,听着罗浩心里不舒服,他知道,小王也是为公司着想,一时着急,才犯下这个错。如果小王继续留在公司,即使调入传媒部,那边听说了,多多少少也会不高兴。小王各项业务能力很均衡,各种岗都能干下去。但他留下来,陈总那个小心眼儿的大嘴巴罗浩也早有耳闻,肯定逢人就说小王的不是,当然会影响公司后续业务的拓展。
思来想去,罗浩只能先回黄镇。他从手机上找到之前拍的时刻表。看一眼时间,回黄镇的最后一班车15分钟后就要出发。罗浩赶快收拾一下,拿上手机充电器转头就进到厨房,拿起一块馒头放进嘴里,没来得及咽下,嘟囔着就和母亲告别。罗浩下楼梯的时候尽力摆直自己的身子,始终没有回头,他能想象到母亲的眼睛里包含着什么,害怕自己一转头证实自己的想象。
打上车到车站,刚好赶上发车,上车后,还有座位,罗浩补上票。刚放好东西,手机屏幕眨动了一下,是明明发来的一个视频。点开刚扫第一眼,罗浩就被一摊血肉模糊的肉块迷了眼。给明明打去电话,她呼叫着说日暮集市前两天弄来一匹马引流。出于小孩安全的考虑,上午撤掉围马的木桩。结果中午时分,马被人剥掉了皮,没有监控,也没有目击的人。拍视频的时候马还没有死透,躺在台子上一下一下出着气。据现场懂行的人说,这人是个老手,马的睫毛都连带着皮剥下去,没留一点痕迹……罗浩感觉自己的头昏昏沉沉,没等明明发表感慨,他就挂断电话。周围的嘈杂没有丝毫消散,一个女人在训斥自己的孩子,旁边有人在大声打着电话,婴儿哼哧两声,放声大哭。罗浩深吸一口气,头靠在车窗上,自顾自地闭上眼。
马被围在商场旁边空地的舞台上,外面的人来来往往。有的人指指点点哈哈大笑,有的人大呼小叫做出挑衅的动作。马的鼻子喷着粗气,四条腿正焦躁地刨着地。自己还是横亘在双方中间,静静地看着一切悄然地发生又迅速地消失。
城关,黄镇,发车!
罗浩猛地睁开眼,大巴的引擎缓缓发动起来。沉默的黑暗中,车灯不断将前方的夜色切割成一块块微弱的光亮。罗浩仿佛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是梦到木桩。他用力地朝车外望去,远方的夜色正浓,几盏路灯发着微光,企图用力抵住四面袭来的阴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