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 者:钟老师好!请问是什么样的契机,让您产生了创作短篇小说《地上的天空》的想法?
钟求是:这篇小说并没有什么稀奇的诞生记。我平时有个习惯,喜欢在文字阅读、与朋友聊天、听音乐等过程中,把有意思的事记下来,用几个字或一句话记在笔记本上。这篇小说的核,就来自于笔记本上七八年前的一句记录。在经过许多日子后,这个有意思的事儿与我的某种创作思考相遇,结合在了一起。这是此小说的缘起。
当然,能与一句记录相遇,重要的是你得揣着一种创作思考走过去。这些年我一直有一个写作主张,就是去捕猎日常生活里的隐秘,更具体一些说,去捉拿城市人心中潜伏的深层情感。在生活中,人们除了表层的高兴与难过外,内心深处往往藏着或大或小的困局。因为有了心中困局,许多人就会觉得累,觉得无法安放自己的灵魂,这种感受是很个人的,平时很少有人去追究这些。但我也说过这样的场景:一个人经过白天的喧闹和忙碌,在夜深独处之时,也许会抬头对着幽远的星空,心里一震,思想突然静了下来。这是内心隐秘探头的时候,此刻作家应该出现,并以深究的姿态观察他、研究他。我觉得,写作《地上的天空》的时候,自己就是这样的探秘者角色。
记 者:小说构思很巧妙,有着出人意料的反转,也让朱一围这个角色有了很强烈的矛盾色彩,比如他虽然不是典型的知识分子,却热衷于搜集作家签名本;在朋友看来平凡而诚实,却另寻了“灵魂伴侣”,甚至希望来世与其结为连理;嗓子虽然不能出声,却用笔写下了诗一样的句子。能否谈谈您设计这些情节的想法和意图?
钟求是:这么些年,我写的多是平凡人不一样的生活。当下岁月里,有太多人过着普通的平淡日子,他们一辈子低头努力往前走,实际上只是在单调的走不完的地面上转圈。但平凡覆盖之下,必有挣脱的内心。总有不甘者要对自己的生活进行突围,甚至想往空中飞翔一次。朱一围就是这样的人,一个生活中很不起眼的角色,内心角落里却藏着不安分的力量。
对朱一围这样的人物,我没有做过多的设计,只是让他往文学上靠了靠。他因为读过一些文学作品,生活的轨道就发生了变化。他喜欢了解文学作品背后的作家,包括拿着小说去签名;他对人的下一辈子有了想象的能力,于是去做奋力的一搏;在生命的最后阶段,他甚至获得了具有诗意的告别心情。所以我说,每个平凡者都可能藏有“孤勇者”的心:对弈平凡,对峙绝望,试着去堵命运的枪口。作为作家,我们只要找到一个小切口,就可能将人物的内在之力引出来,并自流成字,自生情节。
记 者:您在创作谈中说,这是个需要阅读两遍的小说,应该品一下,再品一下。您认为,读者在阅读它的时候,可能会觉得有点晃,因为文字里有些迷离的东西。为什么这么说?对于读者如何阅读这篇作品,您有什么建议?
钟求是:这的确是一篇艺术性较强的作品,不仅在细节的推进上设有悬念,更对人内心的隐秘部分进行了破解。读这样的小说,得有一些艺术准备。一位有阅读功底的女读者曾给我发来一段读后感,值得放在这里。她说:“《地上的天空》是一部需要细细品味的小说,开放式框架结构,不同的读者会品出迥然相异的况味。‘下一世婚姻协议书’这一设置,令人出乎意料又拍案叫绝。它基于更为宏大、混沌、深邃的生命存在本身,充满荒诞、错位和不为人知的秘密。然而,在当下这个粗鄙时空,如此寓意深厚的精致小说纵使获奖,亦可能不会拥有太多读者,能够与作者同频的读者更是凤毛麟角。芸芸众生的思维意识自古皆在红尘拥堵,思想深刻的小说家注定孤独。”在中国,有经验有功力的读者还是很多的,上面这位读者自己就是一个证明。一般的读者看一遍会觉得有意思,但可能不知道好在哪里。这时候再看一遍,是会很有帮助的。当然,在眼下这个匆忙的年代,我这个要求可能有点高。
记 者:这几年您也写了不少其他重要作品,比如长篇小说《等待呼吸》。小说中的朱一围、陈宛等角色,跟《等待呼吸》中的夏小松、杜怡,或者说您笔下其他的人物形象,是否有什么精神上的连贯性?您的写作是否存在一个一以贯之的主题?
钟求是:这次获奖之后,我在感言中提醒自己,不要忘了少年时诞生的文学初心,更不要忘了面对生命逝去时形成的文学决心。1993年冬天,我的一位工作搭档因为特殊工作去世在匈牙利的一家医院。当时在停尸间,面对他那张苍白的脸,我一边流泪一边恍惚。我不明白对某个生命而言,死亡到底有着怎样的秩序,命运到底有着怎样的轨迹?就是在那一刻,我下了一个决心,要用一生的努力去破解生命和追问命运。所以从大的主题说,我许多年没有变,一直是这个写作方向。
《等待呼吸》的立意就是写个体命运,写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出生的这一代人的个体命运。在作品中,一颗子弹击穿夏小松的胸口,使他只出场了部分时间,但其气息贯穿了整部小说。他身上的理想主义情怀,像一道亮光照进岁月,阻止杜怡的精神下滑,牵引着她走出泥泞的生活。《地上的天空》的故事背景和人物设计完全不一样,似乎与《等待呼吸》挨不上边,但细想一下,朱一围身上也有一种挣脱世俗日子的勇气,这种勇气像一道亮光照进他的生活,牵引他走出精神的困境和死亡的恐惧。你看看,在死亡和命运这样的文学母题上,两个互不相关的小说总归走到了一条路径上。当然了,今后也是一样——我的小说无论装入什么题材,这样的写作指向一定会内含在作品中。
记 者:您大学是经济学专业,后来又做了许多年的对外联络工作,这些经历对您来说意味着什么?对写作有帮助吗?
钟求是:是的,在大学时代,我学的是经济学理论,《资本论》为重要的主课。我曾花许多时间一字一句通读了《资本论》三卷。当然,那时我也阅读西方经济学,譬如萨缪尔森、凯恩斯的著作。在我的脑子里,蓄满胡子的马克思经常与另一位西方经济学家面对面站着,相互用高深的语言反驳对方。这种专业学习是重要的,成为我日后思考问题的思维依托和理论基础。大学毕业后,我意外干了对外联络工作,而且一干就是15年。这份工作的好处是让人视野开放。那时我常常把目光投向世界各地,跟踪国外的热点事件和社会动态。
对作家来说,每一种经历都是重要的,是上天对你的赐予。事实上,我的这些学习和工作经历不仅帮助自己丰富了题材、拓展了眼光,也容易让作品的气象更大一些。作品的大不在于题材的大,而在于思想的力度。即使像《地上的天空》这样展示人性幽微和生活细部的短篇小说,我也努力注入大的思考,让作品内部生长出开阔的东西。
记 者:在您看来,好的小说或者好的文学作品需要具备什么特质?评判标准是什么?
钟求是:什么是好小说,许多作家都能顺着自己的角度讲上半天。作为一个编辑,我只能强调几点:1.基本功得过关。现在的不少作品,语言和叙述能力太弱,最起码的写作技术都未能掌握好。2.要出新意。眼下中国文学作品的同质化太严重了,面貌相似,惰性明显,在思想上缺少对时代发出的独特声音,在文体上缺少变革创新的内在推力。3.要进行更有深度的内心挖掘。小说不仅要讲故事,更要塑造人物,挖不深内心就塑造不好人物。我一直强调,人的内心是布着太多隐秘东西的大地域,值得作家用一辈子的时间去行走。
其实,真正的好小说是不讲究评判标准的。最近我在谈论短篇小说创作时,提到了“无界”一词。小说写作常常会受困于各种难点,但写到一定份儿上,随着驾驭能力的提升,也许某一天你会感到豁然开朗,渐渐走向无界的状态:在把控住写作规律后,打通自己的内心思悟,也打通小说的内部经脉,做到自由自在。若抵达此种写作状态,便做到了文学层面的“从心所欲,不逾矩”。这种抵达当然很不容易,但可以是努力的方向。
记 者:获得鲁迅文学奖,对您而言意味着什么?接下来有什么创作计划?
钟求是:能获得这个奖,我当然很高兴,这意味着自己的创作得到了充分肯定,一个人孤独的文学之旅得到了重要的掌声。同时这也意味着,自己可以“了结”这件事。从某个意义说,这个奖更像是一扇有难度的门,跨过之后,我以后的创作会更加自若,视野也会更加开阔,可以按照自己内心的指引往前行走。
我暂时没有写长篇小说的计划,接下来还是继续写一些中短篇小说,并要求自己投入心力,在质量上继续往上走。最新的中篇小说《宇宙里的昆城》(《收获》2023年第1期)写的是一个海外科学家的生命故事,情节比较开阔,除了展示人的命运和人类的命运,也涉及量子力学和天体物理。作为一个文科生,能写出这样的小说,我自己都觉得有点意外。对了,这是我获奖后亮相的第一篇作品,我自己很看重,也期待阅读者的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