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王松,祖籍北京,天津文史研究馆馆员,文学创作一级,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曾在国内各大文学期刊发表大量长、中、短篇小说。出版长篇小说、长篇报告文学单行本及个人作品集数十部。曾在国内获各种文学奖项;中篇小说《红骆驼》,获第八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奖。作品被译成英、法、德、葡、俄、日、波兰、阿拉伯、韩、越等二十几种文字。部分作品被改编成影视和戏曲作品。
"逮蛤蟆自然是熟门熟路,且这一阵,在北坑沿儿又发现了一种蛤蟆,不光个头儿大,也更肥,叫的声音跟一般的蛤蟆也不一样,嗷嗷儿的,像老虎。于是当天下午,就去钓了一抄子。拎来给曾爷看,问这蛤蟆行不行。
曾爷没见过,一看这些蛤蟆都虎头虎脑,还个个儿肥,觉着挺好。
但又有些怀疑,说,看这意思,可别是癞蛤蟆。
金蛤蟆有把握,一拨楞脑袋说,当然不是癞的。
又随口说,这叫,水老虎。
曾爷一听,这才放心了。
这以后,金蛤蟆就每天去北坑沿儿钓这种水老虎。"
1
金蛤蟆来黄记羊肉馆儿之前虽然已有心理准备,但还是没想到,事情会闹到这一步。这时,他看一眼坐在面前的蛤蟆金,把手里的酒碗跟他当的碰了一下,心里就明白了,这一碰,也就如同酒桌上划拳的人在开始比画之前,先捏着对方的手指递了一下令子。
然后,扬脖一饮而尽,把碗扔到桌上。
蛤蟆金没喝,垂着眼,把碗放下了。
金蛤蟆使劲哼出一声,从今天算,十天,十天以后还在这儿!
蛤蟆金仍然垂着眼,没说话。
这时,旁边有好事的问,十天以后呢,怎么说?
金蛤蟆说,十天以后如果没事,还在这儿,得再摆一桌!
蛤蟆金仍没说话。
金蛤蟆又哼一声,你得赔礼!咒人,没有这么咒的!
蛤蟆金站起来,把眼前的酒碗轻轻推了一下,就转身走了。
蛤蟆金不姓金,姓骆,叫骆亦非,号金蝉,后来街上的人叫白了,也叫金蝉子。叫蛤蟆金,是因为干的这营生,街上把相面算卦的叫“金门生意”,也叫“金买卖儿”;金蛤蟆确实姓金,当然,也不叫蛤蟆,本名叫金大成。后来叫蛤蟆,也是因为干的营生。金蛤蟆住家儿在南市罗家胡同,离北坑沿儿很近,守着水边儿,从小就爱逮蛤蟆,再大一点儿,也就练就了一手钓蛤蟆的绝活儿。每逢雨后,蛤蟆都奓着四腿儿趴在水皮儿上,金蛤蟆只要撅一根柳条儿,拴个肉虫子,在水面一逗弄,蛤蟆见了往起一跳,发现上当了再一松嘴,左手的抄子就伸过去,不偏不倚,正好掉进去。这样在水边转一遭,一会儿的工夫就能钓一抄子。
这次在南市牌坊底下的黄记羊肉馆儿跟蛤蟆金喝这顿酒,也是因为钓蛤蟆。
起因是水阁儿大街曾家胡同的曾爷。曾爷的府上要用蛤蟆。
曾爷是开饭庄的,早先的买卖儿在北门外金华桥的西桥膀子。后来那边冷清了,就挪到南市口儿,跟着又开了几个分号。再后来买卖儿越干越大,城里一提,就已是有名有姓的人物。这几年家里娶了三房姨太太,其中三姨太是吴江人,早先是太湖画舫上唱曲儿的,后来跟着运河上的商船过来,就落在天津,说话吴侬软语,人又标致,在曾爷跟前也就最受宠。这回是这三姨太过生日。往年过生日,都是把饭庄的厨子叫来,在府里摆寿宴,再唱几天堂会。这回三姨太说,鸡鸭鱼肉都吃腻了,想换换口儿,吃点儿各色的。
曾爷问,吃吗各色的。
三姨太说,想吃蛤蟆。
曾爷一听就笑她,都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倒好,倒过来了,是天鹅想吃蛤蟆肉。
三姨太一扭身子,噘起嘴说,弄的来啊,就要吃嘛。
曾爷立刻说好,好好,弄的来,弄的来。
然后,就开始忙着张罗。
曾爷是开饭庄的,张罗这点事儿当然不叫事儿,想了想,索性就来个新鲜的,办一个“百蟾宴”,煎炒烹炸,焖熘熬炖,清一色的全用蛤蟆。南市这一带早先叫城南洼,到处是水,有的是蛤蟆,一到晚上吵得连城里的鼓楼上都能听见。要逮蛤蟆,自然得找罗家胡同的金蛤蟆。金蛤蟆逮蛤蟆,在南市一带提起来,比坑里的蛤蟆名气都大。
曾爷就打发底下的人,去罗家胡同把金蛤蟆找来。
金蛤蟆一听来了大活儿,自然高兴。
一见曾爷就问,要多少?
曾爷说,既然要办百蟾宴,当然越多越好。
然后就吩咐人去账房,先给金蛤蟆支了两块大洋。
金蛤蟆拿了钱,立刻更来精神了。逮蛤蟆自然是熟门熟路,且这一阵,在北坑沿儿又发现了一种蛤蟆,不光个头儿大,也更肥,叫的声音跟一般的蛤蟆也不一样,嗷嗷儿的,像老虎。于是当天下午,就去钓了一抄子。拎来给曾爷看,问这蛤蟆行不行。
曾爷没见过,一看这些蛤蟆都虎头虎脑,还个个儿肥,觉着挺好。
但又有些怀疑,说,看这意思,可别是癞蛤蟆。
金蛤蟆有把握,一拨楞脑袋说,当然不是癞的。
又随口说,这叫,水老虎。
曾爷一听,这才放心了。
这以后,金蛤蟆就每天去北坑沿儿钓这种水老虎。
2
但就在这时,出了一件事。
这天早晨,金蛤蟆嘴里叼着一块饽饽,拎着抄子正要去北坑沿儿,走过杨大碗的馄饨摊儿时,杨大碗把他叫住了。杨大碗卖馄饨跟别人不一样,别人都是挑着馄饨挑子,走到哪儿卖到哪儿,杨大碗不是,是摆馄饨摊儿,这有一个最大的好处,自己煮着方便,来吃的人能坐下来,也舒服,而且由于是长摊儿,也就都是回头的常客。以往金蛤蟆路过杨大碗的馄饨摊儿都是绕着走,主要是味儿太窜,闻着馋,身上又没钱。现在有钱了,又没有闲工夫儿。这个早晨听杨大碗一叫,索性就过来,扔下手里的抄子,在馄饨摊儿的跟前坐下,要了一碗馄饨。杨大碗把馄饨盛过来,看他一眼说,有句话,本来不想跟你说。
金蛤蟆一边往碗里掰着饽饽一边说,那就别说。
杨大碗说,可不说,我这心里又过不去。
金蛤蟆说,那就说。
杨大碗说,跟你说了,又怕惹事。
金蛤蟆就停下手,抬起头看看他,你到底说还是不说?
杨大碗又嗯嗯了两声,这才说,那就,还是说吧。
然后,先问金蛤蟆,知不知道蛤蟆金。
金蛤蟆当然知道,这蛤蟆金是个相面算卦先生,还会扶乩,也能测字,听说这一阵刚来南市,名号跟自己一样,只是把这个“金”倒过来,放后面了。
于是问,这蛤蟆金怎么了。
杨大碗说,现在街上的人都不叫他蛤蟆金了,只叫金蝉子。
金蛤蟆说,都一样!
杨大碗这才说,昨天,他在我这摊儿上吃馄饨,说起你。
金蛤蟆哧地说,我跟他又不认识,说我,闲得蛋疼。
杨大碗摇摇头,你不认识他,他可认识你。
说着,把作料儿碗往金蛤蟆的跟前推了推,他说,你最近,怕是要有事。
金蛤蟆立刻停住嘴,抬起头,嘛事儿?
杨大碗说,没细说,不过我琢磨着,他既然这么说,应该不会是好事。
接着又说,当然,这种话也不用太当真,他一说,你也就一听。
金蛤蟆没再说话,把碗一撂,抹了下嘴,就拿上抄子走了。
金蛤蟆对相面算卦这类事,一直是半信半疑。后来吃过一次亏,也就彻底不信了。两年前的夏天,有一回做了一个梦,还是个白日梦,梦见一出门,树上的一只家雀儿拉了一摊屎,正掉在脑门子上,这摊屎还挺稀,顺着鼻梁子一直流下来,眼看要“过河”,一下就醒了。起来越想越不对,就来北门外竹竿儿巷的“清一命馆”,让柳先生给算一算。这柳先生叫柳清一,在街上号称“柳半仙儿”,据说能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这时给金蛤蟆掐指一算,果然说不好,鸟屎属金,而金蛤蟆命相属木,金克木,这是流年不利,要犯太岁,尤其白日梦,更是凶多吉少。接着再一算,又说,你家的门,应该是冲南。
金蛤蟆一听立刻说,是啊,就是冲南。
柳先生说,这就对了,这个太岁的方位在南,你整天去北坑沿儿,方位也在南。
然后说,你这一阵,先别出门了。
金蛤蟆一听,回来之后就真不敢出门了。但在家里待了几天,他老婆就急了,一家人指着他逮蛤蟆吃饭,不出去,家里就揭不开锅了。再一听,是竹竿儿巷柳半仙儿给算的,立刻更来气了,用笤帚疙瘩杵着他脑袋说,你傻呀,也不想想,谁家的门不是冲南,这还用他算?再说做梦要是真这么灵,我都做八回梦,梦见自己当娘娘了,这不还跟着你吃蛤蟆呢!
金蛤蟆一听也对。试着出来几天,果然没什么事。这以后,也就不信这类事了。
但这个上午,在北坑沿儿,果然出了一点意外。
金蛤蟆钓蛤蟆单有一个地方,往西走不远有一片水洼儿,这边浅,也清静。这个上午,本来挺顺手,一会儿的工夫就钓了半抄子。金蛤蟆的心里正高兴,就又把一只又大又肥的水老虎钓上来,但左手的抄子伸得急了点儿,身子往前一探,晃了晃没站稳,一下就扑到水里了,半抄子蛤蟆也都跑了。金蛤蟆扑腾着从水里爬上来,越想心里越气,钓了这些年蛤蟆,还从没遇上过这样的事。接着,就又想起杨大碗在这个早晨说的话。
心想,莫不是这金蝉子,这回真的算准了?
街上的人都知道,金蛤蟆的脾气各色,总跟别人拧着,别人遇事这么想,他偏不,非那么想,用杨大碗的话说也就是“绕麻儿”。平时除了他老婆发火儿,这世上就没有憷的事。(当初胡同里有个“在理儿”的老太太,曾好心劝过他。所谓“在理儿”,本来是说信奉一种“理教”,但后来就成了一种统称,凡是平时吃斋念佛的,不论信什么佛,街上的人就都说是“在理儿”。)这个“在理儿”的老太太见金蛤蟆整天拎着抄子去北坑沿儿,回来就蹲在胡同口儿宰蛤蟆。金蛤蟆宰蛤蟆,有自己的一套办法,分带身子的和不带身子的。不带身子的简单,用剪刀拦腰咔嚓一剪,只留下两条后腿,再把皮一撸就下来了。带身子的则麻烦点儿,先把脑袋剪掉,在脖腔上挑开一个豁口儿,然后撕皮往下一扒,肠子肚子也就都下来了,只剩了一个光秃秃的身子和四条腿。蛤蟆当然得活着宰,一死就烂了,这样宰完了,扔到盆里泡着就还是活的,咣咣的蹬着两条后腿游来游去,看着挺吓人。金蛤蟆蹲在自家门口这样宰蛤蟆,也是成心,为的是让街上过来过去的人看,好给自己招徕生意。后来,这“在理儿”的老太太实在看不下去了,就好心劝他,别总干这种事了,人家修行的人为做善事,讲的是扫地怕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你倒好,整天这么血糊淋剌的杀七个宰八个,这叫“业”,说难听了是损阴德的事,将来死了要遭报应。金蛤蟆听了却歪嘴一笑说,这不还没死呢,等死了再说。
但这回,金蛤蟆的心里还是有点儿嘀咕了。
晚上回到家,也没敢跟老婆说。
3
金蛤蟆又寻思了两天,觉得这事儿还得找杨大碗。
金蝉子既然是对杨大碗说的,也许,就是想让杨大碗把这话传给自己。这个中午,金蛤蟆特意从北坑沿儿早回来一会儿,一进街就直奔杨大碗的馄饨摊儿来。杨大碗已经准备收摊儿,正一边洗碗筷,跟旁边摆茶摊儿的徐傻子聊天儿。抬头一见金蛤蟆,就笑着说,知道你还得来。
然后甩了下手上的水说,说吧,嘛心气儿?
金蛤蟆跟杨大碗有点儿交情。杨大碗的馄饨单一个味儿,香,还鲜,而且不光是馅儿鲜,汤也鲜,用金蛤蟆的话说,他的馄饨在这南市是“蝎子的粑粑——独一份儿”。很多人都想知道,他这馄饨究竟是怎么做的,但杨大碗一直守口如瓶。当然,吃街上饭的都明白,真让别人知道底细,再好的玩意儿也就不值钱了。其实,杨大碗这馄饨的馅儿里,是放了金蛤蟆的蛤蟆腿儿,汤也是蛤蟆汤,所以做出的味儿才跟别人不一样。起初金蛤蟆的蛤蟆不要钱,只是白送,对杨大碗说,不过是几只蛤蟆,坑里有的是,到时候喝你两碗馄饨就都有了。但杨大碗正色说,不行,蛤蟆是蛤蟆,馄饨是馄饨,两回事儿,我用你的蛤蟆不是一天两天,往后日子长了,咱得各是各码,亲兄弟也明算账,再说,这馄饨里放蛤蟆是我的绝活儿,不能让外人知道。咱表面两清,外人才不会从我这馄饨里想到你的蛤蟆。
金蛤蟆一听,也对。
这以后,两人的交情,也就没人知道是蛤蟆的交情。
这个中午,杨大碗说,让我猜猜吧,你肯定是为那金蝉子的事儿。
金蛤蟆说,是,你给他传个话儿,今天晚上,我在这牌坊底下的黄记羊肉馆儿等他,当面儿会会,都是茅房拉屎脸儿朝外的人,谁也别藏着掖着了,是骡子是马,干脆拉出来遛遛。
杨大碗知道金蛤蟆的脾气,怕他犯浑,就说,我传话可以,不过,你得先跟我说明白了,这个跟他会会,是怎么个会法儿,可别闹出好歹儿,真要是人脑袋打出狗脑袋就没意思了。
金蛤蟆说,这倒不会,我就想让他当面算算,他说我有事儿,到底是怎么个事儿。
杨大碗还不放心,又砸了一句,就是这?
金蛤蟆说,就是这。
杨大碗这才点头,说行,有你这话就行。
于是,事情就这样说定了。
其实,杨大碗跟金蝉子也只是认识,并没什么交情。金蝉子偶尔在这馄饨摊儿的跟前经过,坐下要一碗馄饨,一边喝着跟杨大碗聊几句,仅此而已。杨大碗是吃街上饭的,平时在这跟前过来过去的人也就都是点头之交。这个中午,跟金蛤蟆说定了,收起馄饨摊儿,先让旁边茶摊儿的徐傻子给照看一下,就奔蔡家胡同来。金蝉子的卦摊儿,在蔡家胡同的西南口儿。
但来了一看,金蝉子没出来。
于是想了一下,就又来云轩茶馆儿找方壬墨。
杨大碗知道,方壬墨跟金蝉子是真有些交情。
方壬墨是城里的名医,早先在南门跟前有一个“士墨诊所”。南门跟前的这一片,天津人叫“南门脸儿”,这里人来车往很热闹。但前些日子,诊所突然着了一把火。方壬墨平时病人多,怕耽误接诊,就只好先在云轩茶馆儿这里借了一块地方。云轩茶馆儿的掌柜当然高兴,这一来也就增添了人气。但也跟方壬墨讲好,在这儿接诊可以,只是别动药,尤其生药材,味儿气太重,一下就把这茶馆儿里的茶香给搅了。方壬墨也就是在云轩茶馆儿跟金蝉子认识的。当时金蝉子初来南市,还没选好摆卦摊儿的地方,每天也来这云轩茶馆儿落脚。金蝉子不像街上一般算卦的,不用招幌儿,只凭一身装束,就能让人看出是干什么的,所以在茶馆儿一坐,跟前也就总有人围过来。一天中午饭口的时候,茶馆儿清静了,方壬墨正好跟金蝉子邻桌,两人闲下来,就聊了几句。方壬墨已听说了,这个相面算卦的先生号称金蝉子,就搭话说,这些天听街上的人说,先生的道行很深,不知仙乡何处啊。
金蝉子笑一下说,就是此地人,只是出来混口饭吃。
方壬墨说,我有个不情之请,先生别见笑。
金蝉子没说话,只是点了下头。
方壬墨说,前一阵,我的诊所遇回禄,想请先生给算算,是不是哪儿有毛病。
方壬墨说的遇回禄,意思是遭了火灾,但又没有任何征兆,诊所好端端地就烧起来了。
金蝉子点头说,先生诊所回禄的事,我听说了。
他沉吟一下,说,请问,先生的贵上下?
方壬墨说,在下壬墨,方壬墨。
金蝉子又问,诊所的仙号,是?
方壬墨说,士墨诊所。
又说,士,是我这个“壬”字去掉一撇。
金蝉子哦了一声,先生的尊号既然是壬墨,诊所又叫士墨,想必有缘故吧。
方壬墨说,当初想的是,倘用壬墨,有些生僻,好像也不通,所以才改叫“士墨”。
金蝉子哦了一声,点点头,这次仙号遇回禄,也许,跟这个“士墨”有关。
方壬墨一听,忙问,怎么讲?
金蝉子用手指蘸了茶水,先在桌上写了一个“壬”字,又写了一个“士”字,然后讲解说,壬字属水,诊所方位在南,而南方丙丁火,居火位,本来有这“壬”字相润,但字号改了“士”,不光没水,而且是个短“土”,这一来,遇回禄也就在所难免了。
方壬墨听了,立刻问,如此说,这诊所还应该叫“壬墨”?
金蝉子笑笑,我姑妄言之,先生姑妄听之。
方壬墨连连点头,先生说得有理,确实有理。
这以后,方壬墨作为答谢,又请金蝉子在“便宜坊”吃了一顿饭。饭桌上,才对金蝉子说,自己这壬墨的“壬”字,说起来也有些来历,当年家里大排行,一共是弟兄10人,遵上辈的意思,取名的中间一个字,须按天干的“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排列,自己排行第九,所以取这个“壬”字,叫壬墨。又说,后来诊所叫“士墨”,也是故意把这壬字的上面去掉一笔。金蝉子沉吟一下,说,名字一旦取好,按说是不宜轻易更改的,去一笔也不行。说着就笑了,不要说咱百姓庶民,就是当年的圣上也一样,按规矩,圣上的名号是讳字,写时都要故意少一笔,可只这一笔,就少出许多事来,再早的咸丰帝,叫奕,当时故意把下面少写一“钩”,可这一来,就成了“独丁”,后来果然,就只有同治这一个儿子,同治叫载淳,写时在淳字下面又少一横,这一下不成“子”,后来也就真没儿子,只能传位给表弟,也就是光绪。这光绪叫载湉,写时在“舌”上又少一笔,没了“舌”,所以一辈子不能说话,就是说了也不算。到最后的溥儀,儀字下面又少一笔,不成“我”,后来不光没“我”,连大清也没了。一边说着,一边又摇摇头,这看似玩笑,其实细想,也不无道理。
方壬墨听了,由衷地点头说,先生的道行,果然精深。
金蝉子摆摆手,笑了笑。
这以后,方壬墨跟金蝉子也就成了朋友。
4
这个中午,杨大碗来云轩茶馆儿找到方壬墨。
方壬墨的跟前正围着一堆看病的人。杨大碗不好挤进去打扰,想了想,就在人堆外面说了一句,请先生给金蝉子传个话,这个傍晚,金蛤蟆在南市口儿的黄记羊肉馆儿等他。
杨大碗知道,只要这样一说,方壬墨也就明白了。
果然,方壬墨抬眼点了下头,意思是知道了。
于是,事情就这样定下来。
但杨大碗有个毛病,嘴比他的碗还敞,这一下午,就嚷嚷得街上的人都知道了。到傍晚,金蛤蟆来到黄记羊肉馆儿时,已经先来了一些看热闹的人,挤得里三层外三层。
又过了一会儿,金蝉子也到了。
金蝉子的身边还有个小徒弟。这小徒弟叫连雨,看着瘦瘦巴巴,年纪也不大,其实也是金蝉子的帮手。每次金蝉子扶乩,他在旁边给拿着筲箕。金蛤蟆虽然早已在街上听说这个金蝉子,但还是第一次见。这时睃一眼,发现这人果然生得相貌清奇,一头墨染的黑发束成道髻,眉毛和唇边的三绺细髯却是焦黄。身上穿一袭青色长衫,看似海青,其实是一件道袍。
金蛤蟆只要了两碗酒,摆在桌上。
然后,就对金蝉子说,别的不用说了,咱今天当面锣,对面鼓,你就给我算算吧。
金蝉子坐在桌前,垂着眼,手捻着细髯,没说话。
金蛤蟆一见更来劲了,谝着街上的话说,现在这门口儿的街坊都在,南市的人眼眶子大,不光豺狼虎豹,连花脸儿的狐狸也见过,不过也最讲理,你要是算不出来就明说,也不跌份。
这时,金蝉子才慢慢抬起眼说,看意思,你不信。
金蛤蟆说,信不信在我,你先算了再说。
金蝉子点点头,那就先说你这两天的事。
然后沉吟一下,说,你最近命犯阴煞,前一天,应该刚让阴人伤过。
显然,他说的阴人,是指女人。
金蛤蟆一听,脸色立刻变了。
金蛤蟆在家怕老婆,用街上的话说,叫怕婆儿,就在前一天下午,刚为吃炸酱面剥蒜的事让老婆打了一擀面棍儿,头上虽没流血,但鼓起个鸡蛋大的疙瘩,现在一摸还钻心的疼。
杨大碗在旁边噗地乐了,嘴动了一下,又赶紧把话咽回去。
金蛤蟆点头哼一声,那就别扯别的了,放下远的说近的吧。
金蝉子说,近的,只怕就不好说了。
金蛤蟆说,你只管说。
金蝉子又抬起眼,看了一眼,你两耳如秋叶,耳属水,10天之内,怕是要有祸事。
沉了一下,又说,这祸事的方位,是南绕北来。
金蛤蟆让他这“南绕北来”说得有点儿转向,眨巴了一下眼,问,哪种祸事?
金蝉子说,到时候,自会知道了。
金蛤蟆站起来,啪的一掌拍在桌上,好!就10天,10天之后,咱还在这儿说话!
说完就端起酒碗,在金蝉子的酒碗上当地一碰,扬脖一口气喝了。
金蛤蟆当众这样说,其实也是为自己壮胆儿。虽然平时不把相面算卦这类事当回事,但这个金蝉子确实不一样,说话没表情,好像这张脸的后面还有一张脸,让人看着心里没底。
这个傍晚,金蛤蟆从黄记羊肉馆儿出来,走了几步,杨大碗就从后面追上来。
一边跟着,一边埋怨说,你刚才,不该这么说。
金蛤蟆站住了,转身看看杨大碗,不这么说,你说怎么说?
杨大碗说,其实这种事,我也不信,可话又说回来,也只能是宁可信其有,不敢信其无。
说着,又凑近一步,你刚才,应该再详细问问他。
其实这时,金蛤蟆的心里也有些后悔了。但再想,刚才当着一堂子人,如果自己再问来问去,倒像是真的怕了。于是哼一声说,我就不信,这牛鼻子老道真能算出个子丑寅卯儿!
杨大碗说,你还别不信,他也许真能算出来。
说着,把金蛤蟆往街边拉了拉,又告诉他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