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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筱聆:如果文学有底色,那我的一定是茶

2022-12-19 10:15: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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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筱聆,女,福建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长篇小说《故香》《茶王》《心弈》《女镇长》及中短篇作品集《佛跳墙》《秘密》等。小说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北京文学》《啄木鸟》《作品》《山花》等文学期刊,多部中短篇小说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等转载,作品入选多种年度文学选本,曾获第二届曹雪芹华语文学大奖。


林筱聆的小说有根有韵,极具辨识度。她的作品,根扎在福克纳所说的“邮票般大小的地方”——福建安溪,深具闽派韵味。她写的,是她再熟悉不过的那片土地上的茶人或市民。她以“制茶”对自己的小说创作进行自喻——她已把创作交托给了自己生活的一方水土。她在作品中偶尔直接使用闽语,而更多的时候,闽语词汇隐匿不见,但依旧流淌着闽人的表达节奏和声息。在中国文学的版图上,如果有“新闽语小说”,林筱聆应该是具有代表性的作家。当我们关注到这位从安溪县城杀入中国文坛的作家,就会惊讶地发现,她“近水楼台先得月”般地占据了极具中国特征的文化符号——茶;她让一种极具特色的语言——闽语,在小说中隐身在场,有声有色。

安溪关键词

记者:林筱聆老师好,您出生在福建的安溪茶乡,一直在书写这片散发着茶香的故土,如果让您做安溪的形象代言人,您会如何向不熟悉这里和熟悉这里的朋友介绍安溪这座城市?

林筱聆:在我曾经编过的一套书的腰封上,我为安溪写下这样一句话:“这是一座连灵魂都溢出茶香的城市,你来了便不想走,你来过还想再来。”安溪最著名的是“三铁”:铁观音茶、藤铁工艺、冶铁遗址,都是世界级名片。安溪铁观音,兰花香、观音韵,大家再熟悉不过,今年刚刚被联合国粮农组织认定为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安溪还是世界藤铁工艺之都,青阳下草埔冶铁遗址是世界文化遗产。这里既有山的质朴又有海的开放,是一座既传统又现代的充满活力的城市。很多外地人来到安溪都有这样一种感觉,安溪人好像不大睡觉。街上的大小店铺都开到很晚,餐饮店打烊极晚。特别是在夏天,凌晨两三点安溪还有很多大排档、烧烤档在营业。无论你从哪条街巷走过,远远就可以听到划拳的声音,“五魁手啊六六六啊,满手全来八仙过海”,那种律动感成了这座城市夜晚的心跳。如果你问这座城市的人为什么精力如此充沛?我觉得肯定跟大家在茶水浸泡中长大有关系。

记者:您的介绍勾起了我对安溪的回忆,这里的茶自然是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还有这里的人和他们“靠自己的骨头长肉”的精神。您是安溪人,写过许多和茶以及茶人有关的小说,我知道您有一个中篇小说《故香》刚刚获得第二届曹雪芹华语文学大奖,这个作品也是写茶的。能否谈谈您是如何在小说中书写安溪的?

林筱聆:安溪和茶,一直是我小说中的主要背景和主体元素。著名评论家王春林在评论我的长篇小说《故香》时,甚至直接说茶“简直就是无处不在的重要‘人物形象’。”我个人很喜欢王老师的这句评价。获奖的这个中篇其实是我的同名长篇的一部分。很多评论家都看出了我的用意,长篇小说《故香》其实可以分成两部分:150年前和150年后。这两部分既可以各自独立成篇,又可以合为一体。谢有顺曾经说过每个作家都有自己“创作的根据地”,我的“创作的根据地”是安溪。如果文学有底色,那我的一定是茶,而且一定是家乡的安溪铁观音。为什么是安溪铁观音?你看,铁观音茶叶长在树上是绿色的,没有什么香味,经过乌龙茶半发酵制作工艺,变成绿叶红镶边,进入盖瓯冲泡出来,茶汤是金黄的,闻起来是兰花香,入口齿颊留香,入喉则是回味无穷。铁观音带给人感官上的体验丰富多彩,色彩、香味无穷变化,视觉、味觉、听觉也是层次分明。我的创作和制茶类似,我希望读者读我的作品有喝铁观音的感觉,所以我说我的底色是茶。

如果您去读《故香》这部小说,可以看到许多与茶相关的好玩的东西,茶的历史,茶的故事,如何制茶、品茶等。当然,我在小说中肯定不止写茶,茶的背后站着的终究是人。我写安溪的山水、美食,写安溪的风土人情,写安溪的男女老少。不是所有的安溪人都入得了传记,但每一个安溪人都可以成为小说里的人物。他们不是完美的,总有这样那样的缺陷,但他们一定有着鲜明的闽南特质:热情善良、朴素诚信、敢爱敢恨、勇于拼搏,还有您说的“靠自己的骨头长肉”的精神,他们赋予这座城市温度。

隐秘的历程

记者:我知道您写过诗也写过散文,目前您主要是以小说家的身份在文学期刊发表小说。每位作家,从走上写作道路,到最终确定自己擅长的写作领域,确定自己的写作风格,都有一个隐秘的历程。如果让您来回顾,您如何看待自己的写作史?

林筱聆:我应该是属于那种天生很会写作文的人。我们当年读小学、中学的时候,哪有什么作文培训班、辅导班?我连课外书读得也少。那时,我随便写作文,但经常被老师拿来作为范文念。我读小学的时候,最大的梦想是成为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当年几乎百分七八十的同学都以此为梦想。上了中学后,我梦想着自己将来可以成为法官或者律师——现在看来,这更多是受了资深法律工作者我的父亲的影响。阴差阳错,我没有读成中国政法大学,学了农业经济管理。阴差阳错,我几度在乡镇和县直机关之间兜兜转转,基本与文学绝缘。命运居然如此神奇,随大流地浮躁、茫然工作了几年后,我被调到了县文联工作,十几岁时埋下的诗歌的种子意外发芽,骨子里的一点点文学天分和激情便恣意澎湃起来。那两年,我写了很多诗歌、散文诗,在《诗刊》《散文诗》等发表过作品,曾有作品入选过年度选本。

如果说当年走上写作道路纯属机缘巧合,那么,多年后闯进小说创作队伍则是误打误撞。我先是临时改了志愿报考了文化社会学专业的研究生,两年后撰写毕业论文时又出乎意料地选择了地下六合彩彩民作为研究对象。写完四五万字的毕业论文后总觉得意犹未尽,我就又动手写了起来。我可能天生具有虚构故事的能力,那时候并没有一个明确的概念说我要写小说,只是随着性子写——其实就是乱写,这样就写出了长篇小说《漩涡》。它居然还被出版社看上了,而且还能让我拿到一笔稿费,只是出版发行时把书名改成了更合乎市场营销需求的一个书名——出于我现在对于当年作品的不满,请允许我在此处省略作品名。这部小说(捂脸)得到过个别文学前辈的“肯定”——现在想来,那绝对是一种鼓励后生的言语——但在当时,我就以为自己真是有一点点写小说的天分的。我就浑身打了鸡血般地继续写,放手写,写上门女婿,写乡镇女干部,写电信诈骗犯,逮着什么写什么,当年我写的都是长篇——似乎有一股秘密的力量推动着我继续往前走,往前走。幸运的是,在文学创作的道路上时不时有人愿意点拨赐教,自己也还不算太愚钝,我总能在受教中有所感悟,便知道了写得太顺并非好事。于是,我决定回到中短篇小说的创作路上,重新进行写作训练。刚开始,我觉得写中短篇小说很简单,两天一个短篇,五六天一个中篇;慢慢地,我发现好小说不是那么好写的,不敢轻易乱写;再后来,感觉越写越难写,也越写越慢。但慢下来的时候,我发现,我的作品质量是在提升的。这么多年下来,我最值得欣慰的是,我拿出来的每部作品总会比上一部作品好。时至今日,我依然觉得我还可以写得更好,我还有发展空间。我一直觉得,作为作家,重要的不是你写出过什么作品,而是你还能写出什么作品。

记者:人物成为小说人物前,或许在现实生活中有一个人或许多人的影子,或许仅仅只是出于作家的某些感想或感受。但是,人物如何成为小说中的人物,这个过程,读者是不能知悉的。林老师能否和读者分享您小说中的几个人物,讲讲他们成为小说人物的过程?

林筱聆:我娘家附近的巷子里有一个从乡下嫁进县城的女子,没怎么读过书,人很老实,又很勤劳,每天起早摸黑,摆水果摊、炸菜丸、包春卷,什么能赚钱她就做什么。摊子上经常是她一个人在忙。路过的市民只要经过摊子,她远远就会跟人打招呼,不论你买不买东西,她脸上总是挂着笑。我偶尔会见到她老公,一个长得细皮嫩肉、喜欢穿白衬衫的城里男人,据说读到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她外出送货或者上楼做饭的时候,男人就抱着一本书坐在椅子上,你去买东西,他头也不抬,一副你爱买不买的模样。这二十多年,我看着女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忙得跟陀螺一样,看着她从少妇变成大妈,而男人则保持着书生的样子。我一直觉得女人很可怜。我经常会去揣摩女人和男人的心思,想象着他们是如何相处的。他们虽然在城里有房,但其实他们名下只有一间,他们一直打算再买大房子。几年前,有个企业家因为企业上市没成功,资金链断裂,在县里做的一个房地产项目烂尾,企业家跑路,一夜之间,付款按揭的人到处投诉。那天,经过女人摊子的时候,听到几个人在议论那个烂尾楼,女人庆幸自己没有买。那个瞬间,我突然脑洞大开,如果女人买了这个企业家的房子,又如果企业家跑路碰上了她,那会怎么样?就这样,我的小说《那些黑得发亮的日子》就有了存在和发展的动力,于是,这个女人进入了我的小说,女人的卑微有了光。

再讲一个故事。有一次组织名家采风的时候,我跟一个著名的女作家坐一起,我们聊到了孩子。她是一个优秀的作家,但也是一位母亲。她女儿非常出色,一路名牌大学,出国,在英国有一份非常体面的工作,住很好的房子,领着不低的薪水。女作家每年都有机会去女儿那里住上几个月。我表达了我的羡慕。女作家却叹说,没法住在一起。母女相处起来,太客气了,不舒服。当“客气”这个词出现在母女关系中,我觉得非常无法理解。后来,她告诉我,因为工作忙,女儿小的时候她基本顾不上带,总是让女儿自己做这个做那个。长大后的女儿如她所愿的非常独立,却和她独立出了距离和陌生感。女作家故事的结局是母女俩依然客气地说话,客气地偶尔到彼此生活的城市做客。我很想写一对矛盾重重的母女,但她们的关系绝对不能止步于矛盾,矛盾的背后应该是什么呢?于是,我写了《杨柳依依》,它呈现的是被误解的爱。

影响的焦虑

记者:作家是对生活、时代、社会具有敏锐感知能力的人,余华曾说他写作是感受到了人和世界的紧张关系,日本的文艺理论家厨川白村说文学是苦闷的象征,您觉得这种焦虑是否曾为您带来过写作动力?

林筱聆:我觉得它可能是个体与周遭所产生的一种冲突。人的外部生活、内在情绪,不可能是静态,起伏才应是常态,焦虑是人类作为万物灵长的一种特征。作家对生活、时代、社会的感知能力越敏锐,可能这种矛盾冲突在他们那里就越显著。在这种矛盾冲突中,作家会去发现问题、思考问题,引起社会来关注和探讨某些问题,但并不一定要负责去解决问题。矛盾冲突在小说写作中是故事发展的动力,它推动着一部部作品诞生。或许焦虑是一种写作动力,但是对我而言,思考和发现更是写作动力,比如:关于电信诈骗,骗人和被骗的案例在新闻里甚至是周边泛滥成灾,明明是再清楚不过的事情,为什么那么多人愿意以身试法?为什么有人在骗人和被骗的路上前赴后继?为什么会出现“笑贫不笑骗”的社会现象?深层次的原因何在?对这些问题的思考,促使我创作出了小说《何处安生》《不然》。

记者:作家们开始写作一部作品时,对这部作品在当下、在文学史中,该处在一个什么位置,往往是有预见、有判断、有期待的。这或许是因为作家们多读过许多好作品,这些好作品伴随着作家们的创作。有些作品写得特别好,成为某一领域的高地,显得无法逾越,而写作经常又绕不开那些永恒的主题,因此当代作家无可避免地会和伟大的作家竞技。您遇到过这种“焦虑”吗?您喜欢哪些伟大作家的经典作品?

林筱聆:不敢有太多奢求,更不敢谈什么写作的野心,所以我暂时不谈论您说的这种“焦虑”。我好像也没时间“焦虑”。我脑子里经常蹦出东一个西一个自认为还不错的想法和创意,感觉都可以写成好的小说,但又经常感觉自己顾不过来,没时间写——其实可能是因为懒。好不容易有时间坐下来好好写一篇东西,真的是再幸福不过的事,哪还会“焦虑”?写作是内心的一种表达,是让自己精神世界更加丰盈的一件事,为什么要自寻烦恼地与人竞技?就比如大家做的都是茶,他做他的大红袍,我做我的铁观音,滋味各有不同,这有什么关系?做得不够好,咱们下一次再做得更好不就OK了?写作是一辈子的事情,我一点都不着急,我用一生来慢慢地写。至于经典作品,我喜欢海明威、福克纳、门罗的小说,《老人与海》《烧马棚》《幸福的进程》,这些作品我在反复阅读。

我的小说观

记者:要成为一个小说家,您认为哪些才能比较重要?在写作中,朝哪些方面努力能成就一部好小说?

林筱聆:这个问题好像不太好回答,哈哈。我感觉各种才能都很重要,语言的能力、结构的能力、讲故事的能力……缺少什么好像都不行。如果非要找出一个比较重要的,我觉得一定要有善于发现的眼光,也就是发现的能力。你要能去捕捉普通生活中的不普通、平常世界中的不平常,去发现黑暗中的光亮、寒冷中的温暖。要成就一部好的小说,一定要有一个够坚硬的思想内核,在你下笔之前你最好就非常清楚你想表达的究竟是什么。当然,有个别作品是在你写作的过程中,内核才逐渐清晰起来的。

还要有扎实的语言功夫,这种扎实不是指风格,每个人的语言风格各不相同,无论是犀利、温婉、柔和,功夫必须是扎实的;还要有与文本相适应的好的结构,人物如何出场,故事如何起承转合,这些都是结构的重要组成,它应该符合文本的需要,贴合语言的风格,而不仅仅是为了出奇而制奇。

记者:您觉得小说是什么?

林筱聆:小说其实具有另外一重生命的意义,是跳出生活维度的另一个空间。她从横向、纵向,扩大我的外延。我更愿意把小说当成我奉献给世界的另一杯茶。生活给了我一棵不断生长的茶树,我用茶树上采摘的叶子制作成一泡泡茶。我制的不是全发酵的红茶,也不是不发酵的绿茶,而是半发酵的乌龙茶,历经十道工序,做出来的每泡茶都是独一无二的,春茶有春天的滋味,秋茶有秋天的气息。或清淡,或醇厚,或花香,或果韵,总有万千种风情。

都市文学论

记者:“茶乡”和“乡”是有关的,“茶”和乡土有关。没有乡土也就没有对应的城市的概念。随着城市化进程的推进,城市化的程度会越来越高,城市是我们生活的未来环境。安溪虽然叫“茶乡”,是县城,但安溪更像是被茶园包围的现代都市,我记得您写过不少城市题材的小说,您能说说您在安溪是怎么写起城市题材小说的吗?

林筱聆:我喜欢您这个表述,安溪不是“像”,安溪就是一座被茶园包围的现代城市。在中国,县城是一个比较特殊的空间,它一脚迈进城市,又一脚连着乡村。可以说,县城兼具了城市与乡村的双重特征。我所生活的地方安溪,一百二十万人口中,城区有三四十万人,而且城区人口每年还在增加。每次组织采风活动,很多省外的作家都会很好奇:你们这儿哪里像一个县城?在县一级城市里,安溪显得尤为特殊。一方面她是茶乡,是山城,另一方面她又靠近大海,从安溪到厦门市市区和泉州市市区同样都是一个小时以内的车程。从20世纪90年代的国定贫困县,到现在的全国百强县第56位,安溪的城市化进程在整个福建省是领先的。现代城市里有的,安溪县县城也都有。应该说,我在安溪的日常其实是在城市生活的体验和乡村生活里来回切换的。也许,当我贴着这座城市的现代性创作的时候,就是您看到的城市题材小说了。当然,也有可能是另外一个原因。我在泉州读过四年书,厦门是我经常去也比较喜欢和熟悉的城市,您看到的那些城市题材的小说里说不定也会隐藏着这些城市的影子。

记者:咱们今天这个访谈是应《都市》杂志之约而做的,从“乡土”到“市井”再到“都市”,您如何看待“都市文学”或者说“城市文学”?

林筱聆:我觉得“都市文学”应该指代书写“都市”这个空间的文学。书写这个空间的文学,可以是精致城市生活的“阳春白雪”,也可以是对准农民工的“下里巴人”。它肯定也是多种多样、丰富多彩的,不会只有一种模式,或许也很难有绝对的分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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